大年二十九,凌晨三点,她睁着眼睛,期待着,终于,有光从远处射来,汽车停在门口,有人敲门。
“妈,我们回来了。”
“奶奶,开门。”
穿上鞋,披好衣服,拽个小被子。一开门,小女孩扑到怀里,她赶紧用被子包好,抱在怀里,在女孩的脸上亲一口。
“冷不冷?怎么现在才到!”她抬头问边上的男人,男人三十几岁。
“路上堵”,大儿子说。
“妈,你是不是一直没睡啊”。二儿子从车上下来。
“她肯定没睡,心越来越小了”。老头也从车上下来。
“还不是担心你们,是吧,妈”,大儿媳过来搂住她肩膀,进屋。
一车至亲的人在远方来,她没法不激动,更免不了担心,在将见未见的时候,心更是七上八下。不知何时起,她变的多愁善感,睡眠也越来越少,熬到现在也不觉辛苦。她放下孙女,进厨房弄吃的,说都吃过了,三个男人收拾东西,她站在院子里看着,心很满足,也有些失落。
大儿子把家安在了外地,孩子小,她给照看。几个月前,二儿媳二胎生了龙凤胎,一家人高兴坏了,她奉命回来,把丈夫留下。现在是一个大家庭,十口人,能坐满满一桌。她经常跟丈夫说:“你看,日子越来越好吧,我们也儿孙满堂了。”
大年三十,早起放炮,起床吃早饭的没几个。以前,八点之前必须吃完,现在她懒得问了,早饭做好了放那,谁起来谁吃。中午是最丰盛的一顿,儿子承担了做饭的任务,抱孩子也不需要她,索性带上老伴逛街去了。两个人虽然吵吵闹闹,但感情很好,老了竟被两地分居,难得见到,有很多话要说。
贴春联,放鞭炮,一桌丰盛的菜,她和老伴坐主位,两小只也被抱了出来,酒倒好,情满溢,吃着,笑着,一家人享受团圆时刻。下午,带着两个儿媳包饺子,绚烂烟花里吃饺子,忙碌的一年就要过去了。
大年初一,所有人被她喊起来吃饺子,有一枚饺子里包了硬币,看谁好运气吃到,然后磕头拜年,发红包。邻居也开始走动起来,村子里热闹,新年第一天,没有不开心的理由。
“老大,老二,快走,你舅快不行了”。做好午饭,刚把筷子摆好,电话来了。
娘家只剩这个哥哥了,父母二十几年前去世,那时她三十岁。哥哥不傻不笨,却是木头疙瘩,没钱也没本事料理后事,她顶上。履行了子女的责任后,这个光棍哥哥怎么办?她早拒绝了老娘过继一个的想法。不得已,她抱养了一个女孩,喂到五岁交给哥哥,也算给老娘一个交代。这一老一小让她牵挂的更厉害,看着女孩一天天长大,总感觉愧欠她,但没有十全十美的办法,只能把这份隐痛藏在心里。
五年前,哥哥患了肝硬化腹水,医院拒绝治疗,但她舍不得,怕自己喂大的女孩再一次成为“孤儿”,打听到有个中医,竟然喝好了。她知道,好了,只是暂时的。
车子停好,女孩从屋里迎出来。
“姑,我爸又病了。”
“三儿,不哭,姑在呢。”她抹掉三儿的眼泪,进屋。
哥哥躺在床上,她叫了几声,有些回应,睁开眼睛,又睡去了。
“医生怎么说?”
“打了一针,让观察一下。”
“彩儿啊,过年呢,你怎么来了。三儿,给我倒点水喝。”他突然醒了,还要水喝。老大、老二过来跟舅舅说话,既然没事,就回去了,一家人还等着吃年饭呢。
“还不如死了算了”。回去的路上,她看着窗外,样子疲惫,眼角滚着泪,老二伸过手把她搂在怀里。
到家,孙女围上来,到龙凤胎跟前,竟然都冲着她笑,一场虚惊,还好没影响过年的心情。
下午两点,电话又来了,说人已经叫不醒了。
再去,哥哥的脸色不一样了,鼻子里觉察不到呼吸,她拉着哥哥的手,感觉温度一点点消失。这样的场面她想过无数次,以为可以坦然面对,但还是有些恍惚,内心的伤痛还是无法避免,如山一样的痛压下来,至亲的人又走了一个,此后再没有娘家人。她看着三儿,觉的自己和她一样,都是一个孤儿,眼泪像断了线一样,哗啦啦地流。
老大过来抱着她,老二抱着三儿,邻居们闻讯赶过来,村子里的鞭炮声此起彼伏。
她擦掉眼泪,带着三儿去找本族的人,这些事都不应该她做,但除了她还有谁,她办过四次丧事,就再多一次。
后事有两种办法,一是风光下葬,另一种是悄默声地买个棺材,找个地方埋上。族里有主事的人,让她拿主意。她一时踌躇,哥哥一世为人,如果偷摸埋上,心里总过不去,至少他还有个妹妹,还有一个养女,可是,看着哥哥家徒四壁,提不起精神。自己和老伴的身体不好,也没有收入来源,儿子们都已经成家,也不想用他们的钱。思来想去,左右为难。
“问问三儿的意见吧”。她把目光转到十八九岁的三儿身上,她好残忍,竟让一个孩子做选择。不过也好,早一些接触现实,能让她更好地面对以后的生活。
“我要好好地给我爸办”,三儿说的坚定。
族里的人来劝,她摆摆手,老大走过来说,钱他出。
棺材、寿衣、烧纸等东西都备齐,在大家帮忙下,事情都安排妥当。没成殓,她不需要在这守灵,族里有守灵的传统和安排。晚上十一点,给哥哥磕了头后回家,老大开车,老二扶着她。
空,心空空的,脑子也是空空的,二十年的担心和焦虑今天结束了,悲伤难过,又像是一种解脱。回到家,几个小孩子都睡了,她挨个看一遍,现在只有孩子们可以填补她的空。
过年,火葬场也不上班,丧事只能往后推。初四火化,烧倒头纸,天气很糟,气温骤降,火葬场里好多人,一片白,死人原来并不分节日。伤心在这里变的淡了,都哭天抢地的时候,反而会让人更冷静。
遗体告别时,她又难过起来,只有她跟丈夫带着几个孩子,而别的死者却有成群结队送别的人,儿孙满堂的意义就在这时候体现吧。想着,自己应该不至于像哥哥一样悲凉。
丧礼安排在四天后。
她病了。感冒,咳嗽,上吐下泻,高烧不断。躺在床上看电视,两个孙女给她剥水果,拿零食,她又伤心起来,眼泪止不住地流。孩子们给她擦眼泪,越擦越多,也跟着一起哭。哭着哭着她又笑,笑自己像个孩子,这么大的人,还有这么多的眼泪。又让儿媳把龙凤胎抱过来,在他们的身上找自己的影子,鼻子、嘴巴、眼睛,一遍遍地看。“奶奶,奶奶,我最像你,跟你小时候一模一样”,孩子们的话把她逗笑,笑着笑着又哭。
下葬时,她精神不错,三儿的情绪也稳定了。人的适用能力是强的,一旦知道失去的东西再也回不来了,就会接受,一旦接受了便会放下,甚至忘记。年龄大了,有的东西忘的快,但有些东西忘记的越来越慢。她恢复干练、决断,几个月来伺候月子,又带两个襁褓中的婴儿,肯定是疲惫的,又遇到这事。她努力在笑,儿子们和老伴后天就走,她不想让他们担心,但她不像以前那么有信心了。
第二天圆坟,她坚决不让人送,凌晨四点骑着电车去了。风刺骨的冷,她反而觉得舒服,把自己置身于冷风的煎熬,好似能告慰哥哥的在天之灵和莫名的失落。回到家十一点,孩子们把饭已经备好,她说想喝酒,让再炒两个菜,要补过个年。“以后,三儿可以回来了,我的任务算都完成了”,她喝着酒说。
儿子和老伴走了,她怅然若失地转过身。这个年过的恍惚,亡故和新生的人在她脑子里搅着,有悲切和欣喜,也有失落和希望。女儿、妹妹、妻子、母亲、婆婆、奶奶,她的身份在丢失,也在增加,每个身份都代表着一份责任,在心底都会留下印记,附带的情感也不一样。生而为人,责任无法逃避,完成后,竟然没有欣喜。她有些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她需要时间。
……
给儿子、老伴打电话的频率变多,她学会了玩微信,开始视频。
“妈,咋了?怎么瘦这么多。”老大惊异于镜头里的她。
“老大,我想你舅了。”她说着,抹了一把泪。
面型瘦削、苍白,满脸疲惫的她,把老大的心揪的很紧,鼻子酸的厉害,强忍眼泪隔着屏幕说些宽慰的话,感觉那么无力。
结束视频,老大的心情无法平静,根本不知道怎样去抚慰这个女人的心伤。也许时间是最好的解药,但在这时间里,又要怎么度过,老大懂自己的母亲,这可能是唯一能给的慰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