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直了简,还没有棋逢对手,遇到这么忒荒诞的一个人。他就像某种饮食,以它独特的滋味突然闯入,刻写在人的舌苔上,濡染了人的味蕾。加缪《局外人》中的默尔索,就是这种特殊口味,他生机勃勃地清醒着,牵动着我的神经。
小说一开头讲“今天,妈妈去世了,也可能是在昨天,我不清楚。”真是举一无二的惊世骇俗的开篇!自己的妈妈死了,不敢说失去亲人本身的痛苦和悲哀,而他却竟连自己妈妈死亡的确切时间也不知道,仿佛事不关己,仿佛在说他人的事,和他没有一点关联一样,荒诞平静冷漠得让人惊讶骇异。
紧接着更让人匪夷所思,自己的妈妈去世了,他向老板请假,老板有些不情愿,他甚至说“这不是我的错。”好像自己有点不应该似的。等到了养老院,见了院长时,他竟一滴眼泪也没流。后来门房问他想不想看看他妈妈,他回答说“不想。”甚至看到和他妈妈形影不离,人说是他妈妈的男朋友菲赫兹去送葬时,也无动于衷。仿佛自己的情感被人偷了,或劫挪了,冷漠,平静得让人张口结舌。
小说一直在这种平静,冷漠的状态下向前延伸,就像蜗牛软软的躯体向前进,不慌不忙,不急不缓的行走着。暗地里,却有一种无形的力量,牵了人的心,要探究竟它的目的地在哪里。
妈妈下葬的第二天,默尔索同女朋友玛丽一起去游泳,看喜剧电影,并与她做爱。当她问默尔索“愿不愿意和她结婚”,默尔索回答说:“无所谓,如果她想结,就结好了。”她接着又问他爱不爱她。他的回答跟上次一样,“这个问题毫无意义。如果一定要他回答的话,他想大概是不爱她。”如此随便,随意的回答,让人觉得,好像走在大街上,被迎面上来一个人,笑着塞了一份调查问答卷一样。对于上面的问题,打对打叉,完全可以不过脑,单凭一时兴起或感觉,或随大脑留白划一下,划完了就算结束了。
就连邻居雷蒙,这么不着调的一个人,让他帮他写一封羞辱情妇的信,他也随兴地写了。雷蒙说“现在我们是朋友了,是吧?”“我对于做不做朋友无所谓,可是他看上去却真有这个意思,于是我点了点头。”与人相处,默尔索也是这么随意摊开双手,无所谓地迎接往来。
老板打算在巴黎设个办事处,在当地直接处理与一些大公司的业务往来,他想知道默尔索能否去那儿工作。“我对于职务变动表示同意,事实上去不去巴黎我根本无所谓。”于是他问他是不是不愿意改变一下生活方式,他回答说“生活是改变不了的,况且任何一种生活方式都有它好的一面,我对在这里的生活也没有任何不满。”基于自己职位的升迁,默尔索也表现得极为随意,好像生活中真的并不重要似的。
接着在海滩上,在雷蒙和他情妇的弟弟交手受伤后,默尔索又一个人去了海滩,他看到了那个阿拉伯人。“自大海涌来厚重炽热的风,整个天空像是裂开了口,倾泻下巨大的火焰。我全身僵硬,握枪的手猛地一紧,枪的扳机扣动了,我摸着光滑的枪柄。在这声干涩、震耳欲聋的枪响中,一切开始急转直下。于是,我又朝着那具一动不动的尸体开了四枪,子弹陷进他的身体,不见踪迹。这四枪枪响声仿佛短促的叩门声,让我亲手为自己敲开了厄运之门。”尽管如此,文字依然平静淡泊得如一条长流细水,丝丝纹纹,无波无澜,潺潺直下。
日后,默尔索被捕,进了监狱,预审审判长问他是否已经选好了辩护律师。他说没有,还问审判长是否一定要请一个。他说“自己的案子很单纯,因此不需要律师。”法律自有其规定,当律师来监狱找他时,居然撇开案件事实,问他在妈妈葬礼当天是否感到“难过”。他坦言“自己已经不太有自省的习惯,因此很难回答。”律师问他“是否可以说那一天是他努力克制住了内心的情感”,他说“不能,因为这不是事实。”真是荒诞!
然,接下来的叙述,更更荒诞!法庭在定义默尔索罪行时,不是从他枪杀这个事件展开,而是从他在母亲葬礼上的表现,在女朋友面前的表现,及择朋友的表现论起。尤其是审判长,竟拿出一个银制的十字架,激动地对默尔索说:“他相信上帝,坚信这个世上没有人罪孽到上帝不可饶恕的程度,前提是人必须心存悔意,像个孩子一样,将自己的灵魂敞开,准备全然地接受信仰。”不过默尔索却认为这有点荒谬,“因为不管怎么我毕竟是犯了罪。”所以,当审判长问他信不信上帝,默尔索回答说不。审判长竟然疯狂地大叫起来:“我是一个基督徒,我请求他宽恕你所犯的过错,你怎么能不相信他曾为你而受难呢?”呵呵,真是啼笑皆非。
在审判席上,检查官指控默尔索麻木不仁,没有人性,没有灵魂,有预谋地杀人,怀着一颗杀人犯的心理埋葬了自己的母亲。还有证人们依次出庭作证,证词明显对他不利,置身在这样的环境下,他却滑稽地觉得检察官比他的律师聪明,口才好。甚至律师在法庭上替他做生死辩护时,他的思维却因一个卖冰小贩的喇叭声游移到了过去生活的种种回忆里,夏天的气味,热爱的街区,傍晚时的天空,情人的笑声和裙子……
最后默尔索被判死刑,将在广场上被斩首示众。他没有常人的绝望,号啕,竟对断头台的构造浮想连翩。
当然,无论是审判长、典狱长,还是律师、检查官、牧师,外加默尔索,他们一个个都表现得十分荒诞。默尔索更胜一筹,好像真正被判死刑的不是他本人,而是一个局外人一样。“我并不在一个枯树干里,这世上比我更为不幸的人多的是。”囹圄生活里,他说:“自从我学会了回忆过去,我就一点儿也不感到无聊了。”
最为经典的是,文章的结尾,还是那么逼世的惊世骇俗:“面对这充满预兆和星星的夜,我第一次敞开心胸,欣然接受世界温柔的冷漠。我感到我与这份冷漠如此相似,亲如手足。我觉得我过去是幸福的,现在也是幸福的,将来也将如是。为了替一切画上一个完美的句点,也为了叫我不感到孤单,我只盼望行刑的那一天能聚集许多观众,用充满厌恶和憎恨的喊叫声送我最后一程。”
简直了简,荒诞至极,又冷漠平静至极。真难为作者,如何绷着一颗心,去舒缓前行。用荒诞的事件,去说他对这个世界抱有的无限希翼,发人深省。
说是“局外人”,可他对“局内人”又有几多感慨?就像《红楼梦》中的妙玉,一心想成佛,拒绝世俗,刻意走在向道上。然,佛门虽宽,槛,终不能跨过,陷入淖泥中。好比贾敬,一生炼丹求长生,最后还是一把金丹治了命。当然我想说的不是这些,记得妙玉在宝玉生日,送贴自称“槛外人”,宝玉回贴称“槛内人”。有人说妙玉对宝玉有一段世俗的情,我倒不这么看。妙玉会扶乩,会算命,她肯定早就看到,最后成佛的是宝玉,而不是她自己,所以她才对他情有独钟。
想来,默尔索也是这样,他不是白痴,不是混蛋,也并非冷血动物,充其量,他只是一个过得太过理性自我的人,理性到洞穿了虚无本质,不屑带起戴起面具在人群中行走。对于母亲的死,他有一个理性的认识,觉得人都是要死的,30岁是死,70岁也是死。他的确一滴眼泪也没流,是因为他当时又困又疲惫,没有深切意识到妈妈死亡这件事所具备的意义。妈妈下葬后和女友去看电影,是女友提议的,他觉得这也没什么。妈妈死了,但生活得继续。进而与雷蒙的结交也一样,默尔索是随和善良的,天生没有拒绝力。在海滩上他枪杀了那个阿拉伯人,是因为他看到他先拿出了刀,而且太阳实在的酷热,默尔索的神志有些不清,所以才偶发了杀人事件。
所以,究其默尔索来说,他不是一个有着强烈爱憎分明的人,他没有明确的是非观,在生活中,任性,随波逐流。无关切身利益,亦或什么都抱着无所谓的态度。正因为这样的处世方式,他才像个局外人,把自己送上了绝路。
比起生命的意义来说,感官的欲望才是我们每一天无法回避的事实。纵观通篇小说,不管是对人物描写,还是对事件的叙述,都非常平静简洁,笔触亦非常深情婉然,别有深意。我们每个人都在这个孤独的世界徘徊,始终落不下来,所以,我对于默尔索这个特殊味觉的记忆,更为顽固。说到底,谁能够真正的做一个局外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