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外婆上山。
送葬的队伍往外婆坟头的方向走去,马路上蜿蜒着一条白色的长龙。 唢呐、铜锣和一阵一阵的响炮声离我越来越远。
“叶啊,你是懂事的孩子,不能去送外婆,外婆背不动的。”姨妈说,“怀孕的人不能去送啊,孩子。外婆会明白你的孝心。”
我就站在原地,站在坪地上,眼神空洞地落在前面的两棵枣树上,听那送葬的乐声,越来越低。
“叶叶,你是叶叶吧!”突然,一位老人走到了我的跟前,拉着了我的手,眼睛红润:“你外婆生前,是个快乐人啊!她这说走就走了,都没一点预兆的,不过也好,没受到什么痛苦哇!她走之前的那一天,下着雨,她打着伞,在那两棵树下给你拾酸枣。她说:‘我的叶叶怀孕了,有三个月了,肯定会想吃’……”
“外婆,我的外婆!”我呼唤着,泪水,再也抑制不住,如泉水般喷涌。
记忆的木匣被打翻了,我把里面一段段故事,小心翼翼地拿出来,轻轻地读——
小的时候,家里穷得叮咚响。妈妈有时候没招了,就带着我去外婆家,借二十元钱,剜一碗油。妈妈不好意思开口,总是欲言又止。外婆总能看出妈妈的局促,从柜子里的衣服底下,去摸那包了一层又一层花布的碎零钱。有时候外婆的身上没钱了,就会笑着说:“你等会,妈去朋友那借去。放心,我朋友多!”
外婆能想的办法,比我妈还多。所以,我妈妈只要是来找救济的了,就没有空着手回去过。
有时候,妈妈能过得去,来外婆家时,就会买上一条鱼。妈妈买什么鱼,是要看情况的。手里卡,就买一条鲢鱼,松一点,就买草鱼。
不管什么鱼, 妈妈提着鱼去看外婆时,都特别高兴。隔老远就叫着:“妈,我回来啦!”
而外婆呢,更神气了! “哎呀,我的秋秋回了!”外婆一边说着,一边热情地接待我们。她那皱纹也笑得一抖一抖的,如同一个太阳,在上下翻滚。
外婆提过了鱼,一般不会先杀鱼。她会提着鱼,提得老高老高的,走到坪里,冲着路边的熟人,或者隔壁的邻居,大声地喊几句:“是秋秋来了呢,看,鱼,我家秋姑娘送的鱼!”
我年纪尚小,自然不太懂大人的艰难。我只知道,来外婆家,我就快乐。外婆总能翻出几片酸枣糕,一袋猫屎筒(一种由面粉和芝麻做成的条状糕点),或者一盆炒花生招待我们。外婆家的零食,总是格外香甜。
外婆总是背着我妈,扯着我的衣角问“父母是否扯皮(吵架的意思)”,“家里吃点什么”,“学习认真没有”,“洗澡还洗得干净不”(我从小自己洗澡,外婆见识过我洗澡的情形,水一倒就算完,便一直不大放心)诸如此类的问题。
外婆一问吧,有些问题不太好意思回答。比如:“父母是否扯皮”,我如果诚实回答“天天吵架,有时候还打架!”的话,那外婆就又要纠缠不休了:“为什么吵架?说了什么?打了哪里?人没事吧?”所以,我一般都不太回答外婆的问题,十分敷衍。
我说:“都好,不好吧您也管不着!我得去爬树了!”
爬树,在我们村的小伙伴中,我算是最笨拙的。我不喜欢村里的树。有些孩子,可以抱着一颗樟树,两只脚缠在一起,手往上抓,脚一起往上蹬,就像青蛙一样,一下一下地蹬了上去;还有些孩子,会找两棵挨得近的竹子,一只手扶着一根,一只脚压着一跟,手往上抬,脚往上移,像螃蟹般一下一下地爬了上去。竹子和樟树,我都不喜欢,又高又直,真不太适合我来爬。
外婆家对面的茶籽树就很不同。它的根又粗又壮,像结实的汉子。距离根一米处就有弯弯的分枝,我用不着费力,只需轻轻一跳,就能够到那枝桠上,脚丫子前后摆动着荡秋千。它长得也不高,茂密的茶树叶,就顶在我的头上,让我觉得十分亲近。夏天的风,从我的头发上滑过,我眯着眼,透过树叶缝隙看着天空,那天,滤成了一颗颗的蓝星星。那一颗颗蓝星星,就像我童年的梦,我就那么悠闲地坐在树上,看着我的梦长出的一个个奇异故事。我喜欢,我依恋,外婆家的茶籽树。
外婆来喊我时,说树上有毛虫,染上毛虫的毒了,一身都会痒的,于是免不了对我唠叨半天。那个时候的外婆还比较有精神的。
当妈妈生完小妹,80岁的外婆再来照顾妈妈坐月子时,外婆就唠叨不动了,想说什么,也提不起精神了。那时候,我也在家,当时我性格十分叛逆,外婆偶尔说一句,我就要顶十句,让外婆哑口无言。
长大了,参加了工作,我去看外婆,很得意地给了她两百元。外婆说:“上次你哥来看我了,还送了一包那么大的红枣呢!”外婆在胸前不断地比划。我的心里愤愤不平,觉得她偏心,只疼她的外孙。我说:“外婆,我只给了您钱呀!”还有言外之意:那钱哪里只值买一包红枣咯。
外婆露出惭愧的神情,她老了,露出一个表情都特别木讷,她慢慢地说着:“送了,送了,我的叶叶也送了呢!”
我的外婆,哪里有那些意思哦。她的眼里看不到“大小”、“多少”,全都是心意。就和妈妈送的鱼,大鱼小鱼,鲢鱼草鱼都是一个样。心里都只有高兴,只有心疼。
我用我那狭隘又自私的心去衡量我的外婆了,我的外婆,她那又老又干的嘴唇,说不出一句解释的话,只有在心里慢慢消化外孙女的忤逆吧!
后来,我跟妈妈说,我一定要接我的外婆来长沙看看。她还没有走出去镇呢,一辈子都在大山里。她的外孙女成就了,在城里有了自己的工作,又将拥有自己的家庭,一定要带她老人家去城市里看看。
外婆永远没有等到那一天。不对,外婆还没有听到她的外孙女说过要孝顺她的话,世界那么大,带她也去看一看呢。
外婆离开了,那么仓促,那么突然。
她走后,对面的那几棵茶树也不见了,被移成了平地。
之前,我从未感受过外婆的重要,觉得她只是一位普通的亲人,经常被我忘记,放在心底微不足道的位置。
直到外婆离开,我才发现自己错了。外婆对我而言,是多么重要呀!我经常在一个个夜里,思念着外婆,思念着她看不清东西而眯着的眼睛,思念她那被茶籽洗得黑溜溜的头发,思念她深得像茶树皮一样干枯的皱纹,还有,还有那独特的,温柔又苍老的气息。
外婆啊,你就是那棵我能爬上去的树,我多想再坐在你的怀里,躺在你的臂上,数那一颗一颗的蓝星星啊!
外婆啊,今年的酸枣又掉落了,满地都是无人拾起,你可知你的叶叶又生了一个可爱的小曾孙?
外婆啊,我的思念深深。天堂的你,知否,知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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