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我的从业老师吴汉灿先生。
吴先生是响誉业界的老企业家,跟他相识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印象最深刻的是,吴先生写一手好字,有扎实的文字功底,兴致相投,常引为知己。
上世纪90年代末,我刚从部队转业回来,在某港资企业做事,偶然听到他们公司招聘高管,我给他打电话。约见第一面,发现老先生处事周到,人很随和,不摆老板谱,连回程的车子也安排妥妥当当的,临行还不停叮嘱司机开车要小心,就像家族里一名慈祥的长者,十分讨人喜欢。
不曾想老先生已然认准了我,立即通报给远在北京的吴太。吴太归来后,第一时间约我见面,不数日即敲定入职时间,签约五年,便有了后来追随多年的经历。
老先生最爱凑热闹,发现有后生多的地方,颤颤微微的,踏着小碎步匆匆跑来,问:什么事啊?什么事啊?
先生年岁大了,耳朵有点背,需要多说几遍才能听清,听不清会反复追问,一口的港式普通话,常让人忍俊不禁。
老先生自己负责跟单,怕出纰漏,一件事常交待好几个人跟进,经手的人多了,问题似乎也多了起来,老先生逮住事者不依不挠,生起迂执来,让人难予招架,奇怪的是,对我主管的业务,却概不过问。
这是一种高度信任,就如某个单位启用一名司机,第一次坐在车上会极度紧张,到一次比一次的放松,最后放心在车上酣然大睡。
其时公司享誉业界,自己年纪轻轻被委以要职,带着自己年轻的团队披荆斩浪,快意江湖,既成就了企业,也成就了自己!我常自自勉,把这份工作比喻成一烫手馒头,吃起来香,拿起来却烫手。先生近乎袒护的信任,让我倍受压力,不敢有丝毫懈怠。
先生长驻香港,毎次归来,第一时间都会到我工作室拉拉家常,扯下陈年旧事。我捧上热茶,认真当个好听众,看得出,老先生很享受这种时光。
回来这几天,老先生会安排接待贵宾,常拉上我相陪。陪桌之余,常按捺不住向客人推介,推介我这个所谓的得意门生。老人还常自叮嘱:“小钟,身上要常备二三千元,要时常陪客人吃顿饭,不能缺了礼数。”
遇见精明客商,或是回款不力,怕我应付不了,吴太便召见我嘱我谨慎。没一会功夫,先生背着太太悄悄来电,再三叮嘱:“小钟,生意还是要做,都有困难,不要停他的货!”于是努力经办,总把事情办得漂亮。
2004年5月,我给夫人开了间西餐厅,因经营不善,亏得我心焦麻乱,先生安抚我说:“小钟,没事,我来一起参股。”先生想救火,但我没敢领这份情,心里充满感激,如此日久,相交日笃,情同父子了!
2005年元月,我出来创业,组建股份公司,因意见不合於08年退股,先生得知情况,单独约见不下十次,强力要我回去接管。
老先生雄心万丈,承诺添制全球最新设备,利润四六分成,其措词之烈,到了不能推却的程度,因此2009年,我回炉重执帅印,士为知己者死,更加发奋!
报到当日,吴太笑着递来协议:“小钟,你先看看,实际就是君子协定,不用多心,我们(彼此)熟悉,什么事都可以商量!”我郑重其事的签过字交回吴太,吴太旋即转给先生,说:“董事长,小钟签过了,轮到你签字了。”
董事长说:“你签就行,你签就行。”吴太打趣说:“董事长,我们都是跟你打工的,还是你签,对小钟也好有个交待。”
董事长闻之大喜,欣然签上大名,签完还不忘叮嘱几句:都是形式都是形式。嘱咐我不要纠结于某些条款。
我是个死要面子的人,已然说不出异议,只管努力做事。接管企业不出一年,生意兴隆,中兴在望,先生开始筹备扩大生产,不料因病卧床,在港休养半年,于是病榻约见,千叮万嘱,寄予厚望。
大约半年身体略有好转,董事长重返大陆。我热茶棒上,更小心翼翼的扶老先生下楼。
董事长是企业的天,企业的发展需要老人健康。临行,先生拉紧我的手说:“我身体挺好的,不用担心,只是腰部劳损严重,已约好香港最权威专家主刀,治好了,我们好好发展。”
名家已退隐多年,据说从未失手,这次专为董事长的腰脊复出,不幸的是,手术失败了,董事长从此再也站不起来,更因此元气大伤,身体每况愈下。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这句话用在董事长身上最合适不过,此时老先生仍保持乐观,来电说已与吴太沟通好,企业定会发展,让我不必担心。
然而董事长的倒下,企业收紧已无悬念,只是时间问题,其间,某集团投资印铁,原意相邀,再三斟酌后说:“阿钟,吴老板如此器重你,这种情况,留守是你的宿命。”
我默然无语,突然想起三国劫。诸葛亮创造了三国,又废以三国,虽有经天纬地之才,也有坚持不懈的毅力,因为剪不断理还乱的三国劫逼到绝境,最终只能够累死五丈原,成为一个千古悲哀。
2010年8月10日,我同张总一起赴港探望董事长。这时,先生躺在病床,骨瘦如柴,基本靠氧气机维持,一拿开说话便气喘吁吁,一句话要分好几段说,但能表达清楚。
眼看着董事长变得如此不堪,怕是不久于人世,我悲痛欲绝,努力克制自己,握着董事长的手好声安慰,董事长说:“生不如死,生不如死啊!”董事长坚持要吴太承诺支持我发展,更叮嘱吴太兄妺以兄弟之情待我,嘱回大陆后,要常一起参加家宴。
此时先生,实已以家人相待,对企业的托付,更有刘备托孤之请,此情绵长,让人感动!
香港归来没半月,听闻先生出院转家中疗养,真乃吉人天相,令人振奋。2011年1月26日,公司尾牙,第二日想拜会董事长,接通知说改节后。2月3日,向董事长夫妇拜年,并告知会尽快探他老人家。此后一直延至七月,未果。
2011年8月某日,接先生来电,兴致盎然,说:"小钟,机器已定了,全新二印一涂,你很快就有三印二涂了。"我欣喜若狂,终于可以一展抱负!匆匆二日,又来电:“小钟,对不起,机器订单又取消了,对不起,对不起,耽误你前程了!”
公元2011年8月27日,突然接吴太通知,令于8月28日一早,赶往香港见董事长。
情知不妙,寻出港通证,发现港通证已以7月22日过期,需立即䃼办,一个月可取。所幸业绩辉煌,算是对先生的知遇之恩有个交待。于是,托如期前行的张工、张总转达,请董事长放心!
不几日,吴太又催,证件可曾办好?此时董事长病危,急欲见面安顿后事。9月6日,接吴太短信,曰:“阿钟,董事长好些了,我明天回大陆办些事,晚上就回香港,如有时间我会找你!”
转危为安,心情格外舒畅,哪曾想这只不过是董事长的回光返照。此时,离张工定在9月10日回京已没几日,遂召集高管为张工践行并开庆功宴,是夜,喜是酒精作用,或是天意有感,辗转难眠。
9月7日早晨,早早起床,几乎整一年就这一天最早,怕也是天意有感。上午9时,张总发来短信:“小钟,董事长过世了......”
董事长因病医治无效,以2011年9月6日晚八时,在香港养和医院逝世,享年83岁。
苍天流泪,草木含悲,我率众同事起立、默哀,只觉天道无常,莫过于此!
二天后收到港通证。不几日参加追悼会。待跨入灵堂,远远见到先生的遗像高高的挂在堂前,带着惯有的笑靥盯视着我们,悲自心生,眼泪不自觉在眼眶里打转。
上过香步入后堂,见先生安详的躺在棺中,往事历历,双膝一软,竟自跪下,一跪谢恩!
吴太哽咽,说:“阿钟,节哀,你的心意我们心领了,前些天,董事长催我安排要跟你见最后一面,嘴巴插满喉管不能说话,不停写:钟,钟,速速办证,见上最后一面!临走还写有封信给你。”眼泪夺眶而出,便再也无法控制……
“你要带着公司好好发展下去,吴太是个很大度很大量的人,你要常跟她通电话,她喜欢你给她打电话。”
“好好把你两个儿子培养出来,下了班早点回家,听我的话,你会有好前程的。”
花落几经秋,世事使人愁,先生的叮嘱犹在耳边,不曾想已走了整整七年。这些年独立创业,多了许多体验,对人生有了更深的认识。
人活着,终其一生,莫不是为了自己和家人创造更好的物质条件,追求更多的快乐和幸福,尚或还有能力,便责无旁贷的帮助和支援需要我们帮助的人。创业不过是达成此愿的一种方式。
大树底下好乘凉,若有来生,愿为先生继续效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