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值得

朝云,这个美丽的名字,是我遇见你才有的。遇见你,才让我在这不值得的人间,有了值得的一生。

自幼家庭清寒,我做了歌舞伎。爹娘离开的那一刻,我心悲凉。他们生活太苦了,怕我跟着他们冻饿而死,万般无奈,只好如此。这就是人间世事,我懂得他们是爱我的。

看着爹娘眼里的泪水,小小的我心碎了。只是,我知道,即使我拉着娘的衣襟不放手,也只是徒增悲伤,无力改变什么。我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爹娘离开了我,留下我一个人面对人间。

我所有的兴趣都放在了学歌舞上,也只有在歌舞的时候,我才能忘记心里的悲伤。几年下来,在一群姐妹中很出众。十二岁了,我从那些客人的眼里,看到了我的出尘的美丽。有的姐妹把自己打扮得很浓艳,她们周旋在客人中享受着俗世的快乐。我总是淡淡的,不屑于此。

那日,阳光正好。在西湖,这个人间天堂,我遇见了他,那个让我仰慕的才华横溢的人,苏轼。我心里是喜悦的,我领着姐妹们翩翩起舞。苏轼,好像从我眼里读到了什么,我也从他眼里看到了欣赏。

那时,他已是中年,虽不再是翩翩公子,可眉宇间自有气质让我欣赏崇拜。舞罢,我款款地走近了他。众人让他即兴作诗。他看了看周围美景,又看了看我,“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美丽的诗句脱口而出。

众人笑他,“你是在写面前美景,还是在写眼前美人。”他笑而不语,我脸上飞红。有一客道:“看你俩如此有缘,苏公莫不如收到家里,也是一桩美事。”我自是非常愿意,他眼睛里有欢乐,有豁达,有温暖。从此,我有了一个家。从此,心不再流浪。

他给了我一个美丽的名字,朝云。他教我读书,识字,我与他歌舞解闷。我越来越懂他,越来越喜欢他。他满腹才学,乐观豁达。在他身边,我感染到了快乐。只是,心里隐隐的还有悲伤流淌。

一日,他帮助我寻到离开我多年的爹娘。当我见到他们的那一刻,悲喜交集。我抬起泪眼感激地看他,他满眼温柔地看着我。他是如此懂我。那一刻,我感觉人间如此美好,因为有他。

十八岁的时候,我成了他的妾。多年的相处,我对他越来越了解,越来越欣赏。

读他写给亡妻的诗《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我为他的有情有义感动。我和歌而舞,排遣他的忧伤。与这样重情义的人一起,我无悔。

我也会和着他的《赤壁怀古》起舞,与他同唱“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感受他的豪放胸襟。

最喜欢他豁达乐观的样子。唱他的《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他一次从朝堂回来,拍着自己的肚皮道:“你们猜我这里是什么?”姐妹们有的说皆是学问,有的说是满腹才华,只有我,幽幽说道:“学士腹中是一肚子的不合时宜啊。”学士哈哈大笑,看了我一眼,“唯有朝云知我啊。”

是的,学士的一生宦海沉浮,为革新派和保守派所不容,空有满腹才华,一腔抱负,更多的是走在贬谪的路上。他是一个正直的人,看到革新派不妥之处,必然反对,作为保守派上台,看到保守派不能取革新派所长,矫枉过正,又忍不住不言。“一肚子不合时宜”,却没学会屈从。

他在任上,体恤百姓,一心为公。学士在杭州做刺史的时候,老百姓感谢他治理西湖的好处,到过年时候,大家抬猪担酒给他拜年,他收下很多猪肉,做成了美味的东坡肉,将肉分送给百姓过年。

我欣赏他,懂他。那一年贬谪黄州。家里清寒,他带着夫人和我们开荒种菜。虽然没有荣华富贵,但听着他豪爽的笑声,心里是安然的。

后来,夫人过世了。这是他的第二任妻子,相濡以沫,陪伴了他多年。他与两位夫人感情都很好,失去她们对他是多大的打击啊。他的伤心都在我的眼里,我多想让他感受不到人间的痛啊!从此,我日夜相伴,舍不得他再受一点伤。

再贬惠州,他已奔花甲之年,两鬓已满是白发。身边的姐妹都一个个散去。学士让我也离开,他怜惜地看着我:“你还年轻,不要跟着我再去受苦了。”“在你身边,何曾有苦?能与你相知相守,都是甘甜。”我目光坚定地回答他。

看着这个相伴多年的人,心里柔软,惠州蛮荒之地,我怎舍得让他孤独一人?他在我心里依然那么光彩,依然是我的人间值得。

在惠州,“门薪馈无米,厨灶炊无烟”,生活清苦,我们开园种菜,缝补浆洗,艰难度日。在这样困境中,生性豁达的他,写下“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这样的句子。这就是我爱的他的样子啊。

我常常唱他写的《蝶恋花》,为他聊解愁闷。每当唱到“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时,都不禁悲泣流泪。他会拍着我的背,轻叹无语。

“天涯何处无芳草……多情总被无情的恼”,如果芳草在手,谁又愿远走天涯?终归是多情自伤啊。别人只看到了他的豁达洒脱,只有我一路走来了解他的坎坷命运和执着啊。他始终不愿放弃他的芳草,始终这样被打击。

在这蛮荒之地,我病倒了,我要走了,再也不能陪他了。我拉着他的手,有万般不舍。若有来世,愿与你早相遇,这人间, 若有你,一切都值得。

我在另一个世界,看到了你给我写的很多诗文,“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我知道,我们一直在一起,愿生生世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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