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小的时候,小安和小真,小恭两兄弟就知道树可以卖钱,而且他们还知道,并不是所有的树都可以卖钱。这一认知的来源是他们的语文老师,也是这乡村小学唯一的语文老师,老师姓王,顶着一个标准的地中海发型,这让他们联想到了小真小恭两兄弟堂屋挂着的毛主席画像,这让他们对王老师平添了许多敬畏,他们认为这是成大事者的发型。王老师上过高中,见过些许世面,却在这个偏远的乡村小学一呆就是几十年,他曾经是小安父母的老师,等接手到小真这一代时,已经有些许老成的气质。王老师喜爱摆弄花花草草,他的院子里栽满了各种花草树木,最让他引以为豪的是他栽了一棵标致的桂花树。小安三人没有见过这棵树,但是他们听说见过这棵树的人无不夸赞这棵树,说它像一把伞,这都得益于王老师修剪得好。这确实是一棵好树,但确实是一棵一般的树,它有碗口粗细,有一层楼多高,在树梢之下没有多余的枝杈,白花花的树皮好像田间蛇蜕的皮,而它的枝叶被修裁成了一个墨绿色的球,叶片厚实饱满,在手心攥碎有一股淡淡的的植物清香。

小安三人没有见过这棵树,他们把它想象成一把伞,想象出它的样子并不难,因为小恭小真两兄弟的院子里就有一颗分叉的桂花树。后来小安到镇上看到了推自行车卖棉花糖的商贩,回村后他便迫不及待地告诉小真两兄弟——王老师家的树肯定像一颗棉花糖。这一猜想便在他们的认知里落实了。八月桂花像是吵架一样争像开放,院子里那一颗分叉的桂花树简直要把小真小恭两兄弟香晕了,八月的炎热还未消失,分叉桂花树生长在院子大坝的右侧,周围还伴着一颗酸柚子树,再远处,便是环绕着整个院子的竹林。午后风起,竹林瑟瑟,墨绿森森,分叉桂花树便趁着风势展示自己的香气。小真小恭两兄弟在堂屋看电视,大门正对着院子,院子里,竹林里荡漾着黄色的香气,兄弟两吃饭是桂花味,喝水是桂花味,洗脸是桂花味,上厕所是桂花味,烧灶煮饭烟囱里也是桂花味......

小安来找小恭小真两兄弟玩,隔老远就知道桂花开了,他告诉兄弟俩,王老师那颗桂花树卖给了一个城里人,卖了一千块。

“听说是用大卡车拉走的,都卖了几个月了”小安说道

“你咋现在才告诉我们呢”

“忘记给你们讲了,这不今天闻到花香才想起来”

“一千块这么值钱啊,王老师这下发达了”

“那肯定是一颗好树,你说我们院子这一棵得值多少钱”

“人家那是长得好看才值钱,你们这一棵像个火钳,值啥钱?”

三人望着这棵火钳树高谈阔论,希望某天哪个眼光独到的城里老板就喜欢这棵树,出两千把它买了,毕竟它分叉了,近看就像是两棵长一起了。火钳树在风中瑟瑟,飘洒出黄色的香气。

“或许我们也把它修剪成棉花糖的样子,它就值两千了”,三人仿佛看到了王老师的桂花树在城里的一个大院子里种着,它和大马路中间隔了一道铁栏杆,它正傲然开放,大老板坐在大客厅的大电视前,大大的玻璃门对着大院子,这棵树在大院子里散发着黄色的棉花糖一样的香气,路人走过都忍不住停下多闻几口,夸这家主人有棵好树,就像村里人夸王老师有棵好树一样。大马路上的司机肯定很远就闻到了香气,减速多闻一会儿,肯定在和车里的人称赞这真是棵好树,车开过卷起一片黄色的层土,棉花糖一样的花香顺着大马路越飘越远......

正因为王老师卖树,小安小恭小真三人才注意到这棵火钳一样的树。很快他们的注意便从观察点评进阶到爬树上树。这棵树虽然长得不雅观,但确实很好爬,树干的分叉使得它有了一个天然的受力点和支撑点,不需要什么技巧,一左一右一上一下便上树了,这也使得三人发现了新大陆。树冠里面的空间远远比看到的大得多,整个树冠完全是被一根根向上,向四面八方的白枝条撑开的,枝条的末端便是紧密墨绿的叶子,在手心攥碎有一股淡淡的的植物清香。年长的小恭率先找到了新玩法,它爬到了树冠中间,两只手各握着一左一右两根向上的粗枝,他朝着小真小安吆喝了一声:“看——”!小安只觉得头顶豁然开朗明亮嘈杂了起来,抬头一看,原来是紧密的树干被小恭推开变成了两半,就像一个橘子被掰开一样,树冠之间是块蔚蓝的天空,一截白云在缓缓飘动,天很深,很远。风吹了进来,对面山上的老松树上一只画眉的叫声飘了进来,院子里酸柚子树上的蝉鸣钻了进来,院子下面老阿婆正在摔打鞋底的干泥巴,发出“砰砰”的响声......忽然一颗树叶上掸落的小碎屑掉进了小安的眼睛里,顿时眼泪汪汪,透过眼波。他看见树冠间那一线天变成了一条河,在波光水影中晃动,倒映着一片洁白的云朵,云朵也在波光水影中晃动,好像倒映在手抖的爷爷手中盛满水的白瓷碗中。他听到院子下面老阿婆在门口摔打着老松树上的画眉,小恭张嘴没有说话,他嘴里是那只酸柚子树上的蝉在“叽叽”鸣叫。小真呢?小安记得小真在自己的旁边大约向下一点的树枝上,可他却出现在了自己上面的树枝上,他正在向他哥哥那里爬,他正在向他哥哥创造的那一片天空爬。那一刻小安感觉小恭像是上帝,像是盘古开天辟地,创造了这一奇迹。小真像是天使,像是夸父,在上帝的指引下爬向那片光明的天地。小安却感觉自己在下降,在坠落......

自小恭开天辟地之后,他的奶奶再也不允许他们爬这棵树,为了防止三个孩子再犯,小恭小真的奶奶告诉他们,这棵树虽然长在这个院子里,虽然这个院子现在只有他们一户人,但是这棵树却不属于他们,这棵树是小恭和小真的伯伯家的,要是爬坏了会挨骂的。奶奶万万想不到,得知这棵树属于别人后,他们不但没有产生对别人家东西的敬畏,反而使得三人产生了一种报复性心理:既然这棵树卖不成钱,也不是自己家的,那就可以为所欲为了。于是,每当奶奶下地干活,三人便像三匹恶狼冲进羊圈一样迫不及待的爬上了树,他们贪婪的在树上玩弄着各种新花样。当小恭第九次表演开天辟地之后便对这一花样产生了厌烦,他总是最有创造力的,有一次他把一个绿色的啤酒瓶敲碎,变成了一把锋利的玻璃刀并划开了一个掉落在地上的黄色酸柚子,他的弟弟小真赞叹到:“小恭真是化腐朽为神奇啊!”。这一句话是小真在电视里面学来的,对于上小学并且学习不认真的他来说只是一知半解,但是三人都被这句华丽的话感动了,于是每当要有新花样时,他们都会说:“看我化腐朽为神奇!”小恭在树上荡了几转,便开始“化腐朽为神奇”了。只见他大大方方的坐在几束横着生长的灰白树枝上,树枝紧密富有韧性,宛如一个弹簧座椅,而他面前则是几根笔直的约有三指粗的树枝,他一手握着一根,大喊道:“让开啦让开啦!战斗机来了!”他的嘴还发出“突突突”的开火声,许多唾沫喷到了绿色的树叶上,好像爬了一堆灰白的蚜虫。小恭这一“化腐朽为神奇”使得三人激动不已,于是小真小安二人也加入了进来,这棵桂花树的枝条好像是为他们的游戏量身打造一样,刚好三个标准的“驾驶室”,他们在树上摇啊,晃啊,叫啊,笑啊。无数的枯枝枯叶混杂着黑的白的绿的花的虫子纷纷被抖落了下来,小安向下看,地上上次被砸出来的人印已经积了一层枯枝枯叶和各色虫子。

“前方发现敌人,发起进攻!”

“收到命令,导弹发射!”

“敌人已被击败!”

“报告!前方发现一只怪兽!”

“小安将军请不要害怕,我们即将合体!”

“合体——”

“......”

他们足足在这棵树上打了一个小时零二十分钟的仗,他们的行动包括但不限于阻止了七场敌方空中部队的入侵,三次成功突袭了敌方大本营,打败了一只海里的怪兽,两只天上的怪兽,以及向一个岛国投了五颗原子弹。这棵树成了他们的堡垒,成了他们的指挥部,院子旁的阿公阿婆只听见孩子的嬉笑吵闹,却不知道他们藏身何处,在开心些什么,每次当奶奶不在家,三人只要突然有了兴致,便三步算两步的上了树,每次狂欢后都能在被人发现之前撤退,在树上,方圆几百米都一览无余,每当看见奶奶背着背篓的佝偻身影出现在一行行玉米叶围成了绿色海洋的时候,三人就知道她会在三分钟内穿过幽凉的竹林,小心翼翼跨过三根大木棒钉成的过坎小桥,出现在院子尽头的灰黄砖墙后面。她背弓着,总是先从墙后露出她前倾的像储存了一个冬天的土豆一样的皱巴巴的头颅,稀疏花白的头发压在防止风吹头痛而戴的紫色平顶帽下面,帽子上总是沾着一小片破碎的玉米叶,随后便是一个硕大的背篓里面装满了猪草,为了防止堆高的猪草掉下来,还插了一根竹子,远远看去像背着一个坟包。小真是作战室里的情报员,每次发现奶奶默默背着一大背篓猪草迈着沉重的步伐出现在视线中时,三人便齐刷刷下了树,树冠里面已经天翻地覆,可是从外面看来它还是老样子,在院子周围浩瀚的竹林中就更不起眼了。唯独有一次他们险些被发现,当奶奶背着空荡荡的背篓下地之后,三人悄悄的上了树,刚落位,准备谋划作战计划时,位置最高的小恭猛然发现忘带镰刀的奶奶的那顶紫色平顶帽在灰黄的砖墙后闪出来,小恭赶忙弯下腰——其实他不弯腰奶奶也看不见他,奶奶习惯低头走路,况且在这茂密的枝叶的掩护下,即使走到树前也很难发现树上有人。但面对这种突发情况,三人顿时惊慌失措,那一段下树的距离显得格外遥远,这时,年龄最大的小恭灵机一动,抓住树冠边缘一大把枝条,往下一跃,在柔韧的枝条的托举之下,他竟轻飘飘的落地了,手一松,那一片枝条便弹拢了回去。小恭趴在长有绿苔的土地上,歪着头看着树上的二人,像是成功爬进战壕的战士,压低声音得意的催促着:“你们快像我这样下来,不然要被看到啦!”小真也学着哥哥的样子,摇摇晃晃的落地了,轮到小安时,奶奶已经很接近了,但还是低着头,小安年纪最小,胆子也小,他只敢双手抓着,双腿夹着一大把树枝,像绳索上的蚱蜢一样屁股朝下一截一截的往下蹭,树叶锋利,树皮粗糙,磨得小安两胯火辣辣的疼,但好歹距离不长,很快就落地了,可经历了小安这么一通折腾,柔韧的树枝塌了下来,树冠的一小部分向外翻,露出灰白的树枝,好像这棵树的骨肉被撕开一片露出的白骨。

过了几天,奶奶还是发现了他们偷偷上树疯玩,因为他们上次惊险空降,那一大把被他们当作空降绳的枝条塌了下来,桂花树原本圆润的轮廓塌下来了一块,像是一个棉花糖被扯下来了一块,不久之后,那一把树枝枯黄了,掉落了下来。意外的是,奶奶并没有过多的责骂他们,小恭小真两兄弟的父亲常年在外打工,母亲则在他们几岁时因为忍受不了窘迫的家庭条件远走他乡再也没有回来过。两兄弟常年都由奶奶照管着,除此之外还有两头猪,十三只鸡,以及加起来大约四五亩零零散散分布在附近各处的土地。牲畜与庄稼已经让这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没有多余时间来就爬树这件事来训斥他们一番,她只是在每次背起背篓到田土里去的时候用请求的语气告诉他们:“不要去爬树哦,爬坏了你伯伯要骂你们的。”

奶奶的放任也可以说是无奈,使得三人彻底将爬树变成了和看电视一样的日常娱乐活动,起初,他们还是会趁着奶奶不在家,爬上树去打几次仗,开几次飞机,到了后面,他们来了兴致时甚至会当着奶奶的面爬上去,每当这时,他们便会更加卖力的进行他们的游戏,大喊大叫这一大堆奶奶听不懂的话。奶奶只是摇摇头,没有多说什么,继续端着一盆玉米粒去喂那十二只鸡——其中有一只鸡被野狗咬死了,其实那只老母鸡是死于小安小恭小真之手,幕后主谋则是最聪明最会出鬼点子的小安。几天前,小安家来了客人,他们家准备杀一只鸭子款待客人,那是一只肥硕饱满的大白鸭,鸭子不容易拔毛,拔不干净就会有很大一股毛囊的味道,于是小安的奶奶就在杀鸭子前给鸭子灌了一些高度白酒,说是这样鸭毛就容易拔,鸭肉气味儿也小。这只大白鸭喝了酒后变得十分亢奋,它张开双翅,像是一面迎风展开的旗帜,它步伐滑稽,两步一倒三步一歪,嘴里“嘎嘎嘎”叫个不停,平时唯唯诺诺有点动静只会逃跑的它变得异常勇敢,小安家的麻狗好奇上前查看,被醉鸭扑腾着翅膀一通嘴啄脚踢打得嗷嗷叫唤,夹着尾巴逃跑了。这只醉酒的鸭子惹得在座的男女老少笑个不停,等众人散开再聚时,它已经变成一锅鸭汤放在众人面前。小安绘声绘色的给小恭小真两兄弟讲了这只醉鸭的好笑之处,并提议用他们家的老母鸡如法炮制,来个醉鸡。三人说干就干,先是在柜子里翻出来一瓶不知道度数的白酒,往杯子里倒了一指高酒,小安说还不够,最后整整倒了大半杯,事实上小安的奶奶那天只给那只鸭子倒了一指高酒。三人兴高采烈的往鸡圈走,这个鸡圈其实是这个院子里最气派的一座老房子的堂屋,这屋子的主人是小真小恭的一个外太爷,外太爷当时家境富裕,盖了这一座房子,这一座房子是用上好的木头搭起来的,屋子的四个角各自立着一根挺直的大柱子,屋子的墙是用厚厚的木板搭起来的,木板上还雕刻着精美的菱形花纹,抬头便可以看见一根上好的剥皮大柏树,呈白色,中间裹着一块菱形的红布,像是一个肤白的女子裹着一个红肚兜,这便是大梁,这是最好的一根木材,也是最重要的一根木材,它承载着几千片厚实的黑瓦。其他地方的用料也同样舍得,光是那门槛和大门各自都有几百斤重,而同时期乃至于一代人过后,村子里的大部分房子都还是土墙。后来这个外太爷死后他的儿子继承了家业,他的儿子有雄心有眼光,带着全部家财和家眷南下,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听小真小恭的奶奶说他们那一家族的人现在在江苏活得风生水起。这座老房子是挨着小真小恭家的土墙房子的,属于是墙挨着墙,由于小真小恭的爷爷起土筑屋时,那一家人早已经搬走了很多年,所以他的爷爷选择挨着这栋大房子筑,大树底下好乘凉,大房旁边可以少修一堵墙。于是,两家人共用一面墙,在当时节省了不少人力物力,直到小真小恭这一代,他们才发现他们过世多年的爷爷是多么目光长远,外太爷的后代可能永远不会再回来了,小安小恭一家便可以心安理得的吞并这一套房子。他们的父亲一开始只是将两家交界的公共墙的厚木板拆下来一块,钉上活页变成了一扇门,于是他们就可以自由出入两个房子之间了,而那间堂屋的大门还是紧闭着的,外人根本不知道这间房已经为小安小恭一家人所用。后来堂屋里面的好木板都被陆陆续续拆走了,成了小真小恭家的猪圈地板,这地板很扎实,两头四百斤的大肥猪都压不垮。不知道哪一天,堂屋的大门被打开了,这也宣告着这间屋子正式属于小真小恭家了,此时的堂屋已经空空荡荡,作为补充,里面放进去了一架吹黄豆玉米的木风车和小真小恭奶奶早就备好了的棺材,花大价钱上好漆的棺材用破棉被盖着横放在角落,下面是两条长板凳架起,防止受潮。再不久后,奶奶把堂屋改造成了鸡圈,这间堂屋不愧是富庶人家的,这里面养出来的鸡个个长得又大又肥,母鸡最爱在棺材上的破棉被上下蛋,小真小安最爱趁奶奶不注意,偷偷摸棉被上的鸡蛋,刚下不久的鸡蛋还是热乎乎的,把鸡蛋平的那边往棺材板上轻轻一磕,磕出来一个小洞,便举起来像喝饮料那样往嘴里倒。如果破棉被里有两个以上的鸡蛋,小真小恭便会一人喝一个,把多的拿去给奶奶放在装满谷糠的坛子里,如果只有两个则一人一个,咕噜咕噜灌下去,满嘴的蛋液香味儿,如果只有一个,则小恭喝蛋清小真喝蛋黄。不愧是富庶人家屋子里下的蛋,小真小恭喝了之后个子使劲长,很快就能直接跨过那间堂屋高高的门槛。奶奶的鸡养得好,每年腊月都有许多认识的或者不认识的人慕名而来买鸡蛋和鸡,人们都夸奶奶的鸡养的好,奶奶心里也觉得是因为养在了富庶人家的屋子里,所以鸡长得大,肯下蛋,但是她从来不会给别人说出这个缘由。奶奶知道,遥远的江苏某地还有着外太爷的子嗣,而且他们的家族一定会连绵不绝,只要他们还有一口人存于世上,这间屋子就是属于他们的,而自己只是霸占者,就像院子里那一颗桂花树,虽然侄儿一家早已经移居市里,只是过年才会回到这个曾经大家族齐聚的院子里短暂的拜年,但是那棵树终究是他们的,容不得别人毁坏,践踏,售卖。不允许孙子们践踏那颗桂花树,或许是奶奶对于霸占他人房屋的良心补偿。而那一间房子呢,由于用料扎实,到了小真小恭这一代,依旧坚挺,丝毫没有倾倒的样子,反而是小真小恭家后起的房子,经历日晒雨淋,土墙开裂,后墙角的裂缝简直能钻进去一个人,奶奶不得不把衣柜搬到墙角堵上裂缝,取而代之的,是每当下雨过后衣柜里的衣服都会潮湿发霉。盛夏常发大雨,这时小真,小恭家的许多地方都放上了桶盆,房屋漏水滴在桶和盆中的滴答滴答声成了二人对于童年大雨的清晰回忆。反观隔壁的鸡圈,简直是滴水不漏,黄褐色的鸡呆呆地躲在棺材下面吃土,正因为这间房的滴水不漏,奶奶的棺材未受到半点潮,直到奶奶入土为安时,这一架棺材还是像刚漆好一样。小真,小恭一直很好奇为什么这间屋子不漏雨,直到有一次偶然的机会,三人爬上了一棵更高的树,两栋屋子都呈现在三人眼中时,他们发现那间堂屋的瓦是乌黑油亮的,排列得整整齐齐,像是大姑娘梳好的头发,而小真,小恭家的瓦是灰色隐隐带点黑,许多位置的瓦已经偏离了原来的排列方向,看起来乱七八糟的,像是奶奶刚从田里回来卸下背篓摘下帽子后那凌乱的灰白头发。

鸡圈里虽然很封闭,但捉鸡也并非易事,晚上的鸡是呆子,拿手电照着它便会一动不动,像是木头一样,而到了白天,除了奶奶以外其他人一靠近便会四处飞蹿,叫个不停,三人把鸡圈搅得个天翻地覆,终于抓到了一只大腹便便的母鸡。三人躲进桂花树下,端来酒,一股脑给母鸡灌了下去,母鸡含着气泡声呜咽了一下,三人放开它,只见它拖动着肥硕的身子摇摇晃晃走了几步,三人哈哈大笑,小安得意的说:“看吧,没骗你们吧!”话音刚落,母鸡的身子往左一偏倒在了树下,从此再也没有动弹过。他们觉得它喝醉了,直到小安踢了它一脚依旧没有动静时,他们才发现它死了。

“完啦!你把奶奶的鸡灌死啦!”小真大叫到。

年长的小恭只觉大事不妙,把手指竖在嘴前小声说:“嘘,别闹,让奶奶知道了我们要挨骂的!快点想个办法!”

“都怪小安出的馊主意,把我家的鸡搞死了,这可咋办啊现在。”小真不满的说到。

三人互相指责了一会儿后,始作俑者,那个满肚子坏水的小安有了主意。

小安用毋庸置疑的语气告诉二人:“我们就说是被野狗咬死的,奶奶肯定会相信,之前不就有野狗来偷鸡吗?”

小真反驳道:“野狗都会把鸡偷跑吃了,等找到的时候就只剩下一堆毛了,这鸡怎么会像是野狗咬死的呢?被野狗咬死的鸡怎么会找得到?”

小安早已经有了计划,他说:“很简单,我们拿一根钉子在鸡喉咙上钻一个洞,模仿是狗咬的痕迹不就行了?我们就说我们在看电视,突然听到桂花树下有动静,跑过去一看,是一只大黄狗拖着一只鸡,我们赶快捡石头丢他,小恭一石头丢在狗头上,狗哀嚎了一声便放下鸡夹着尾巴跑了。”

这显然是个好主意,于是三人从家里拿来一根铁钉,在温热柔软的鸡脖子上钻洞,小恭问小安:“钻几个?”小安说:“只要一个就好,我以前被狗咬过,腿上只有一个牙窟窿。”他掀开裤子,小腿肚子上果然有一个筷子粗的疤。打好洞后三人正准备向奶奶交差,小安又叫住了小真小恭两兄弟,“这样还不行,要是被奶奶闻到鸡身上有酒味就露馅了!”于是三人折返,在小安的提议下,三人拉开裤子,对着鸡撒了三泡滚烫的黄色辣尿。

虽然计划得万无一失,但是小安还是心有余悸,整整一个周他都没有去小真,小恭两兄弟家找他们玩。等他们再次相聚时,小安问道那只鸡的情况,小真告诉他,奶奶相信那只鸡是被狗咬死的,她不仅咒骂了一顿那条黄色的畜生,还说鸡上面一股狗尿味儿。当天晚上奶奶把鸡“杀”了,拔毛破肚,从母鸡的肚子里捞出来一大串黄色的带着血丝的鸡卵,像一串异域的怪葡萄。奶奶看着这一串鸡卵,气愤的说到:“真是糟蹋了这么好一只老母鸡,还有一肚子蛋呢,这个悖万年时的狗子!”当晚小真,小恭就吃到了鸡肉,但是怎么吃都不香,隐隐舌尖有一股酒味儿,鸡汤更是像兑了酒。奶奶嚼不动鸡肉只喝汤,说这鸡汤好鲜美,神经大条的小真问奶奶有没有喝出其他什么味儿,奶奶说没有其他味道。可小真,小恭两兄弟笃定地告诉小安鸡肉有一股酒味。“那天晚上,小恭多喝了几碗汤,都喝醉啦,睡到第二天十点钟才起来!”小真坚定的说道。小安便不再怀疑。

醉鸡事件没有被发现,小安便又和往常一样整天跑去小真和小恭两兄弟家的大院子玩,爬树这个项目又重新开始了,但是三人早已经失去了当初开天辟地时的兴趣,这棵树更像是一把椅子,一张床,容三人困乏无聊时爬上去消遣。有一天中午,小安吃了两大碗饭又喝了一碗半汤,饭后肚子仿佛吃进去了几斤土一样沉重,他便循着公路去到了小真小恭两兄弟家,隔着老远便看见那颗桂花树的树冠在摇动,想都不用想肯定是小真小恭在上面,他们二人也都一腮帮子油水,想必也吃得很饱。小安拖着沉重的肚子上了树,三人在树上摇摇晃晃消消食。突然小安感觉肚子如同河岸崩塌一样一阵异动,随后是一阵剧痛,强烈的屎意从咽喉直通肛门。小安艰难的从嘴巴里挤出来几个字:“完了,我要拉屎。”来不及考虑有没有纸,也来不及下树,小安扒下裤子在树上就开始拉,小安低头看见自己的屎像是投弹机投的炸弹,重重的砸到了地上变成了一张难以形容的饼。小真小恭显然是被这一幕惊到了,他们从来没想过原来还能在树上拉屎,刚好看见小安拉屎,自己也来了屎意,就像看见别人打哈欠自己也想打哈欠一样,二人便在各自的位置上蹲下开始投弹,树下“哒哒哒”的响个不停,一坨坨屎,一坨坨形状各异颜色不同的屎如同雨点般坠落在树下,像炮弹一样轰炸着地下的泥土,等三人尽兴之后,树下的泥土上已经是一滩稀里糊涂。三人并未因用树枝树叶擦屁股感到难堪,反而觉得自己完成了一项壮举。特别是小安,这是他有生以来拉过最痛快的一次,以至于他拉完后筋疲力尽,毕竟在拉的时候要手脚并用抓牢树枝,像蜘蛛紧绷在网上一样悬在树枝上,从三四米高的树上掉下去是小事,要是掉到了同伴拉的屎上,那是万万不敢想象的。事后,小安骄傲的告诉小真小恭两兄弟:“这是我们拉过最高水平的屎了!”

于是,这棵树又有了新的职能,成了他们的高空厕所,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小真小恭两兄弟近水楼台先得月,只要奶奶不在家,有屎必在上面拉,小安不可能为了一泡屎专程跑到小真小恭家去,但他也会有意识无意识的控制排泄,使得排泄的时间刚好与去小真小恭家玩耍的时间对上。小真小恭也心领神会,也有意无意的控制排泄时间,使得自己的排泄时间刚好与小安的到来的时间对上。三人形成了一种默契,共度美好的空中拉屎时刻。在空中拉屎实在是令人心旷神怡,没有茅厕的昏暗潮湿,没有冲鼻的尿骚味,没有蚊子和苍蝇在眼前飞来飞去,也没有肥胖的拖着长尾巴的蛆在眼前蠕动。小真小恭家的茅厕其实就是猪圈用一块板子隔开,与猪圈共用一块地板,地板中间开着的一个五指宽的缝,两边各放一块砖头作为踮脚的地方,每次小真小恭上厕所都要用手捏着鼻子,眯着眼,只用嘴巴呼吸,专家说嘴巴只能尝出来酸甜苦辣咸的味道,其余都是鼻子闻出来的,小真小恭知道专家说错了,厕所里还弥漫着一股放凉了的猪潲味儿,以至于拉完屎后很长一段时间口腔里都是猪潲味儿。大部分时间一板之隔的猪都躺在地板上睡觉,猪圈里一半是猪槽,一半是黑色的猪粪,被踩得像一滩淤泥,而唯独猪躺的那一块,却是干燥洁净。每到猪的饭点去拉屎是很烦恼的一件事,猪的生活只有吃和睡,再就是拉屎,奶奶长期有规律的喂食使得在某些特定的时间,猪都圈外的动静异常敏感,但凡是一点风吹草动它们就认为是喂食的来了。倘若在此时去拉屎,一开门便可以听到猪拖着沉重的身躯从木板上爬起来,昂着头注视着门口,它们头昂得很高,嘴巴吧唧个不停,鼻子沉重地喷着气。你一旦蹲下拉屎,齐腰高的木板挡住了猪的视线,断了它们对食物的念想,它们便会焦躁不安,这时,它们会把前腿搭在木板上,像动物园的游客趴在围栏上看动物一样看看你蹲着在搞什么名堂,看到你没有端来热气腾腾的猪食,它们便会伸着长长的两个擀面杖一样的大鼻子来拱你,这鼻子又拱猪食又拱猪屎,还流着鼻涕,所到之处必是一坨湿润的水印。所以小恭小真家的旱厕旁总是有一根打猪棒。

到了树上,拉屎的感官便截然不同了。这里视野开阔,而且隐蔽性强,属于我在暗他人在明,一片窄竹林之隔便是三户人家,一条公路,三人在树上拉屎,仅仅二三十米远的邻居却不得而知,公路上的路人也完全察觉不到,屎砸击在地上的声音也在竹林瑟瑟的竹叶摩擦声中隐去。当着别人的面拉屎是一件邪恶令人羞耻的事情,而树的隐蔽极大的满足了三人的这种变态心理。树上空气畅通,听得见鸟叫蝉鸣,这里距离地面三四米,不用担心屎溅起水花在屁股上......总而言之,在树上拉屎,无论是生理还是心理上,总是能让人心旷神怡,实在是一番雅事。古人酾酒临江有多数,今人缘木排遗恐怕只有小安,小真,小恭三人。

夏日炎炎,三人在树上畅快地拉屎,而树下却是另一番景象。屎,各式各样的屎被砸成了各式各样的形状,像从高空滴在纸上的油画颜料,从里面偶尔还可以看出三人昨天或者上午都吃了何物,然后是足足有指甲盖大的毛头苍蝇点缀其上,它们伸着长长的口器贪婪地吮吸着这肮脏的饼。新鲜的屎水分足,最吸引苍蝇,三人不明白这些苍蝇藏身何处,也不没明白为何来得如此迅速,每次屎刚落地还没有冷却,便有苍蝇便争先恐后贴了上去,苍蝇们如此匆忙是有道理的。夏日的热气很快便裹挟走了屎里的水分,此时这些饼失去了圆润与光泽,新鲜的黄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层干枯的褐色,光从颜色就可以看出此时的屎已经风干了,变得坚硬无比,从高空坠落所形成了放射状边角已经镀上了坚硬的铠甲,像一把把坚硬的剑戳向四方,此时苍蝇便会弃它而去,好像上面已经无从下口。苍蝇去罢,屎壳郎登场,它们体型很大,全身漆黑,唯独两个触须上是两点黄色,神似采蜜归来的蜜蜂的后腿上的花粉。屎壳郎办事大开大合,三下两下便可以把一张坚固的饼切割开,推成一个球。三人很喜欢在树上看屎壳郎推屎,他们发现屎壳郎钟爱小真拉的屎,小真为人粗犷,做事不拘小节,吃东西也是大口大口,他吃毛桃从来不削皮,只是拿衣服一擦便咔吧咔吧吃了下去,他家种的土毛桃皮糙如砂纸,不削皮小安小恭只觉得难以下咽。除此之外,小真还能几口吃完一大碗没有汤的面条且途中不喝一口水。饮食习惯的不同导致三人拉的屎也大不相同,如果用房屋建筑时的水泥砂浆来形容,那么小安和小恭拉的屎刚好是砌墙用的细水泥砂浆,水分充足,质感细腻,干湿比正好,硬度适中。反观小真拉的屎,简直是用来打地基灌注的混杂着碎砂的硬混凝土,砸在地上像一只死鸟。不同的人拉不同的屎,不同的屎造福不同的虫豸。直到过了一段时间,三人恍然发现,炎热的夏天已经过去了,热衷于争抢他们屎的苍蝇和屎壳郎都已经藏匿在了瑟瑟的秋风中,没有了它们的存在,三人顿时觉得拉屎少了许多乐趣。屎可能是他们当下能唯一能创造的东西,食屎虫豸的消失,无异于自己的创造物少了虔诚狂热的信徒,成了名副其实的秽物。从树上放眼望去,树下的土地早已经被他们的屎覆盖,他们的屎在凉爽秋季的晨露中渗入土地,污染这一方树下的净土。三人模糊朦胧的意识中第一次感觉到泥土的肮脏,殊不知泥土从来都是最洁净的,是人玷污了它。但他们还是暂时停止了树上拉屎这一活动,转而在充满了丰收的味道的大地与田野上疯玩,孜孜不倦。

小真,小恭,小真三人在上树拉屎和下树吃饭中一天天长大,这棵树也在三人从天而降的恩泽中越发枝繁叶茂,叶片厚实如瓦,每逢金秋更是花多如星,花香如蜜。奶奶却在耕种和收获中衰老,佝偻。又是一年秋天,奶奶的辛苦经营一年的庄稼长势很好,一排排玉米早已经黄了叶子,整齐的立在田野里像一群身披金甲的战士,该到了战士们抛头颅的时候了。玉米棒子硕大金黄,拿在手里像一条胖乎乎的金鱼,三四颗玉米的果实便足以装满奶奶的背篓--这几亩玉米对奶奶来说是个大工程,她不得不请人来帮忙。在农村,亲朋邻里在农忙时节互帮互助成了一种默认的习俗,奶奶在经营完自己的土地后,会帮邻居家也就是住在院子下面那棵桂花树下面的阿公阿婆干活,插秧,挖土,除草等等,虽然是别人的土地和庄稼,但奶奶只要下了地就会倍感亲切,熟练的干起活来一丝不苟。整个世界何尝不是一块连在一起的土地,限制他们的不过是空间和距离,奶奶对土地的亲切感是深深刻在骨子里的,即使她搬到异国他乡也不会改变。

阿公阿婆来帮忙收玉米了,奶奶作为主人觉得自己还是需要有所表示,于是她搭着楼梯取下了灶台上高挂着的一串腊肥肠,这串腊肥肠来自过年杀的那头四百斤的大肥猪,经过半年的烟熏风干依旧饱含油光。奶奶将腊肥肠取下洗净,切成小段,然后选了一框夏天刚收的土豆,削皮切块,然后将腊肥肠段倒进热锅炒出油水,一股腊油与肥肠的香气瞬间在锅中溢出,飘到了电视机前,吸引得小恭小真两兄弟撇下最爱的动画片像狗一样歪着鼻子赶到灶台前。他们看见奶奶将一盆切好的金黄的土豆块倒入锅中,随着锅里一阵“刺啦刺啦”的声音,一大团水汽从锅里升腾,接着是难以置信的香气:热腾腾的锅气混杂着腊肥肠的油香味,还有新鲜土豆被翻炒后的特有的泥土香。这香气像一双双滑溜溜的手,从鼻孔到口腔进入小恭小真的胸膛,掏的二人的肚子肠子一阵阵痉挛,翻腾。一股巨大的饥饿感被唤醒,折磨着这两个饥肠辘辘的少年。

“奶奶,你这是做的什么啊,好香啊!”

奶奶用长长的锅铲不停翻炒锅里的腊肥肠和土豆块,此时土豆块已经镀上一层油光,变得黄灿灿金闪闪。奶奶宛如一个炼金术师拿着法杖在锅里点石成金。

“我给你们焖的洋芋饭”

“这个洋芋饭怎么这么香啊!我闻着都饿啦!”

“今天阿公阿婆来帮忙收玉米,我把腊肥肠取下来焖的,猪肥,肠子的油水也足这样闷出来才香,香的话你们待会儿就多吃几碗,吃了下午太阳阴帮忙去掰玉米”

小恭小真一齐点头。此时,奶奶已经把提前蒸好的饭盖在了洋芋和腊肥肠上,随后顺着锅沿倒了一点水,锅里又是一阵“刺啦刺啦”,奶奶用大锅盖盖住了那一锅雪盖金山,小恭小真只听得见锅盖里像打雷一样“轰轰”地闷响个不停。

“我要吃三碗,两碗全是洋芋,我要吃有锅巴的洋芋,一碗全是饭,伴着腊肥肠油的饭!”

“我三碗全要锅巴洋芋,不要饭!”

“好好好,你们要吃多少有多少,来灶口把火守着,火别大了要糊,等听到锅里面噼里啪啦响个不停像放鞭炮一样,就把柴火全退了,留点红炭就行了,炭没熄之前千万别开锅盖,我去喊阿公阿婆吃饭去了”

小恭小真两兄弟就这样饥肠辘辘地守在灶口。

“你快去听听,里边噼里啪啦了没有”

小真凑着头听锅盖里的动静,“还没有”

小恭没有听奶奶的劝告,加了一把柴火。干柴加进了空旷的灶孔里轰的一声串起火来,金黄色的火花在灶孔里咆哮低吼,映得小恭的脸金灿灿红彤彤的。

“炸啦!炸啦!快退火要糊啦!”锅里面果然如奶奶所说,噼里啪啦响个不停像在过年。

小恭急忙退火,手忙脚乱中一颗火星蹦了出来,在他左腿的裤子上烫了一个洞。

没有和两兄弟预料的那样,他们两个人加起来整整吃了十碗,吃完后二人满脸油光,躺在沙发上动弹不得,喊天喊地。

奶奶觉得既无奈又好笑,看着两个吃得像小猪一样的孙子躺在沙发上只管哼个不停,奶奶笑着摇摇头,脸上满是慈祥和疼爱,又故作韫色的责怪到:“看来今下午是指望不了你们掰玉米了”

奶奶和阿公阿婆,三个加起来超过两百岁的老人,背着背篓和蛇皮袋子,经过那棵墨绿的桂花树,消失在了那堵灰白的墙后面。

临走前,奶奶把小恭小真拉过一边,给他们五块钱,让他们去买一包红金龙,晚上给阿公。

小恭小真已经爬不上树了,他们大腹便便,肚子里好像灌了几碗鹅卵石,只好在猪圈旁的茅厕解决拉屎问题。之后又在沙发上躺了一个小时零二十三分钟,正如奶奶所说,此时的太阳已经跑到了山的另一边,院子里包括院子这边的一侧山都已经置于大山的阴影中,此时正是出门的好时候,而且二人也渐渐消了食,恢复了行动能力。于是他们虚掩上了那扇薄薄的木门——奶奶他们会时不时回来将背回来的玉米倒在屋内,前往了最近的小卖部,也就是小安的家附近。等到他们回来时已经天色渐晚院子里好像蒙上了一层灰黑的纱,屋子里和大门口都堆满了今天收来的玉米,好像两座小山,奶奶一个人坐着小板凳在灯下撕玉米的壳,她灰白的头颅在玉米堆和玉米壳堆中来来回回,像山谷中一团来来回回的鬼火。

奶奶曾经给玩到天黑才回来的小恭小真两兄弟讲过“倒路鬼”的故事,有一个人喝醉了酒,直到半夜才回去,当时还没有手电筒,临走前主人用松树脂和干茅草给他扎了一个火把,那人就打着火把回家了,当时的人胆子都大,走夜路都是家常便饭,更何况喝了酒。那人举着火把唱着歌谣往家里走,“前面的打火把哟,中间的吃醪糟,后面的遭鬼抓!”这句歌谣小恭小真两兄弟记得清清楚楚,每次玩到天黑才回家时,回家路上小恭就会唱这首歌谣,把弟弟小真吓得屁滚尿流,两兄弟争着往前跑,生怕落后了要“遭鬼抓”,原本十分钟的回家路程五分钟就跑到了。那人回家要先下山,然后再上另一座山,他一路下到山谷,此时夜色正浓,山谷里一片寂静,沿着山谷种着的一片片玉米已经抽了花,弥漫着一股玉米花粉的香气,现在的玉米长势正盛,都在尽力从土地中汲取养分,以备结实。那人听得山谷里有微微的“咔吧咔吧”声,那是玉米在抽条长个儿呢,天上一轮大大的黄色月亮正好悬在山谷正上方——已经是半夜了,那人站在山路边,一只手擎火把一只手解裤腰带小解,这时一大团乌云像一张十六斤的大棉被一样从一侧的山头缓缓滑出,就在那人低头小解的片刻便盖住了月亮。那人只觉得瞬间身后一黑,抬头竟不见月亮,山谷里突然升起一股不明来路的风——并不同于一般鬼故事的阴风,这股风是温暖潮湿的,仿佛一个人的鼻息。那人的火把自然是熄灭了,他只觉得背后热热的还有水汽,好像有人站在他背后呼吸,受这一惊,那人顿时一身冷汗醉意全消。那拿起手里熄灭的火把狠狠的甩,想把火把甩燃,松脂还没有燃完,在黑暗中隐隐有一团红红的火星,在甩动中一隐一显仿佛在呼吸,但最终在徒劳的摇晃甩动中断了气。那人气愤地丢掉了火把,吐了一口唾沫,“妈的就舍不得给我浇点煤油”。此时身后那股热气又近了,那人埋着头往前走——尽管他胆子大,但他知道走夜路是万不能回头看的,他惊喜的发现,虽然火把熄灭了,但今晚的月光却额外的光亮,他感觉身后的月亮比任何时候都亮堂,山路上的一草一木一石一土都看得清清楚楚,月光之亮甚至在地上都映出了他淡蓝色的影子,像一副浅浅的画,而且只有他一个人的影子。那人趁着夜色越走越快,他发现简直不需要自己看清楚如何下脚,他的脚往哪里放,哪里就会在落脚前出现一块平整厚实且富有弹性的地面,好像有一个手掌擎着他的脚往上举,他步伐轻盈,越走越起劲。

小恭小真两兄弟走进院子,奶奶看到了院子里这两个黑影,便责备到,“你们两个怎么玩到这几夜深了才回来!”她并没有停下手头的活,一个硕大饱满的玉米的灰白色外壳像剥香蕉皮一样从头撕到尾,“咔吧”一声掰断了尾茎,将金黄的玉米和黑白的玉米壳分别丢在一边,那两座山已经堆得比奶奶坐着还高了。

“快点进去自己把饭热来吃了,我们已经吃过了,阿公阿婆都回家了”

“我叫你买的烟呢?”

小恭递过去一包蓝色外壳的红金龙香烟,这种包装的红金龙只要四块钱,而奶奶要他们买的是红色的包装,要五块钱。多的那一快钱已经被两兄弟买了零食吃,这也是小恭买烟时化腐朽为神奇的结果。

奶奶颤抖着站起身,她用她那干瘦的手扒开玉米壳堆成的那座小山,侧着身从两小山中挤出来,她的身上头上全是红色的玉米胡须,像顶了一顶做工粗糙的假发。确定自己没有老眼昏花,奶奶挤出一个很丑陋怪异的神情,夹杂着气愤与悲哀,她托着嗓子,语气很气愤但声音很小,“你们这两个报应啊,你们怎么就去买一包蓝壳壳,我明明给你给的是五块钱啊,你买包这个,我怎么好意思送出去!”她说话时她颤抖着身子,或是因为生气,或是因为一下午的劳累。

一向精明厚脸皮的小恭当然是要狡辩的。“你不是叫我们买红金龙吗,这个不是红金龙吗?都是红金龙,就差一块钱,难道阿公还抽不得?"

"你们见过谁家请人帮忙给人送这个四块的,别人都是十块起步,我们两家关系好,本来是意思一下,但起码也要送个五块的才像样,你买包这个回来真的丑人!"奶奶拿过那包蓝色的香烟,香烟的密封膜在门缝透过来的灯光中闪着哑黄的光。

“不知道你们这两张烂嘴巴怎么这么好吃,我恨不得这你们两张嘴巴撕了!”奶奶斜瞪着眼睛看着小恭,两只树枝一样的手在空中狠狠的比划了一个撕东西的动作,这和奶奶撕玉米的动作别无二致。

小恭的小伎俩被奶奶识破了,又害得二人被臭骂一顿,他在弟弟面前颜面尽失,看着眼前这个佝偻愤怒的的老太婆正在挥动着双手喋喋不休,扬言要收拾自己一顿,他顿时感觉怒不可遏,挺起胸膛向前倾,像擂台上拳手们的赛前动作一样,他昂首挺胸往奶奶脸前压,奶奶顿时小了几倍,缩成了一个影子,小恭的声音雄浑响亮,他用一种凶狠半带挑衅的语气吼到:“来啊,有本事你来打啊!”

奶奶当然没有打他,事实上奶奶从来没有打过他们,就算是最严厉的责骂,她的声音也只会比平常大一点,奶奶心中更多的是无奈,她轻叹了一口气,闭上眼睛摇摇头,“怎么这么不听话唉”睁开时,她那布满深深皱纹的脸颊上已经悄然挂上了两行泪,在灯光下亮莹莹的。奶奶显然是收到了惊吓,她神情悲哀,用手理了理头上的玉米须,又用手背揩了揩泪,捏着那包蓝色的烟往阿公家走。这时夜色已完全笼罩了小院,门口没有开灯,只有大门里面的堂屋亮着一盏日光灯,昏黄的灯光从开着的门投射到院子里,在地上映出一条金黄的大道,奶奶在这金色道路上颤颤巍巍的走着,只留下一个小小的灰白色背影,小恭小真不知道在这背影后面是一张老泪纵横的脸。这条道路的周围已经漆黑一片,周围事物模糊得不可明辨,唯有那一颗桂花树在光亮的尽头清晰可见,它一半隐在黑暗中,一半突兀在光亮里,光里的那一部分却也是浅黑色。那一抹灰白走到了这条金光大道的终点,也就是那棵半明半暗的桂花树下,停顿了约一分钟,继而换成了一种沉稳缓慢的步伐,消失在了树下,走进了黑暗中。

那人走了不知道多久,这条山路好像没有尽头,他看到路上已经有了密密麻麻的脚印,看到脚印离家就近啦——他心想。身后的那股热流还在,连续的行走让他胸闷气短,感官麻木。“去山顶透透气吧!”这个想法突然从他脑海闪过,于是他开始往高处走,他的步伐越发沉重了,但他依然挺直着身板,他觉得每上一步空气就越发清新了,山路间已经有了露水,身后的那股暖流在清凉的露水气息中渐渐散了,但仍然留有余温。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慢慢的抵达了山顶,这山顶有一块巨大的岩石,岩石的边缘向外突出了两三米,远远看去像放了一个半边悬空的盘子。小恭小真和小安曾经也到过这里,这里被称作“崖脑壳”,整座山都被密密麻麻的绿树和荆棘包裹着,唯独这里是一片赤裸裸的空地,这块岩石有小恭小真家厨房那么大,通体皑皑,被风雨勾画出许多沟壑,最吸引人的是中间一个篮球大的坑,奶奶说那是野猪喝水的地方,于是三人一起撒了一泡尿进去,山顶风很大,他们的尿被吹成一串弯弯曲曲断断续续的线。撒过一次尿后自然还要拉一泡屎,于是他们按着年龄大小依次是小恭,小真,小安,在这山顶的巨石上拉屎简直又是三人人生中的一大美事。蹲在坑上,正对崖头,对面是一连串拔地而起的山脉,像是一位参天巨人执着铁犁翻开了大地,犁出来的大地势高成山,犁出来的深沟势低而为谷。面对着这样一面墙一样展现在眼前的磅礴山脉,拉屎时心中也不由得心生豪迈,畅通无阻。这里永远都挂着呼啸的山风,隆隆作响让人不得不抬起头看看是不是天上来了低飞的飞机,风拂过三人拉屎时的光屁股,如纱如水,让人陶醉其中,竟然让小真忘了擦屁股就提起裤子来。对面的大山上有一条歪歪斜斜的公路,路旁藏着零星的几户人家,他们的房子比公路大不了多少,像是一个个线上的结。

“你说他们会看到我们拉屎吗?”

“怎么可能,除非是用望远镜看。谁没事了会拿着望远镜往人影都没有的山上面看啊,我们这里拉屎,只有天上的神仙看得到”

“神仙也看不到,天上有云挡着呢”

一朵巨大的云,像是一座皑皑的雪山飘向对面的山,一方巨大的阴影也从山谷移到了山头,白云安静的崩塌了,对面的山顶却渐渐看不清了。

一辆大货车在对面的公路上开着,公路弯弯斜斜货车好像随时都要掉下悬崖,三人看得胆战心惊,但心里又隐隐希望发生那一幕来让三人一饱眼福,汽车的引擎声摇摇晃晃地传了过来。

“你说他们能听到我们说话吗?”

“喊两声试试吧!”

三人站在“崖脑壳”,风灌进了他们的裤腿,他们的衣服像旗帜一样在风中卷动,风吹起他们的头发,露出了一张白脸两张黑脸,他们已然不小了,虽然稚气未脱,但迎着风向着山,显出几分沉稳与意气风发。

喂——

喂——

喂——

他们的声音像三只小鹰,挥舞着雏翼颤抖而坚定的飞向远山。可惜风太大,山太远,等它们飞回来时只能听到几声哭喊一样的怪叫。

那辆火车消失在了一个拐角,不久引擎的轰鸣也渐渐远去了,拐弯的一刹那,三人看到一束闪光划过,像一把明晃晃的手术刀精准地划过他们的眼球。那是或者反光镜折射的阳光,正好不偏不倚的射到了他们眼中。

“他听到我们啦!”

(待续)





















































掌。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199,711评论 5 468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83,932评论 2 376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46,770评论 0 330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3,799评论 1 271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2,697评论 5 359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48,069评论 1 276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7,535评论 3 390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6,200评论 0 254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0,353评论 1 294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5,290评论 2 317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7,331评论 1 329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3,020评论 3 315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38,610评论 3 303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29,694评论 0 19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0,927评论 1 255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2,330评论 2 346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1,904评论 2 341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 这也是师父年轻时接的案子,发生在上次讲那个“不孝子杀母吃肉”的隔壁村,一个十岁大的小男孩,被人剥了皮倒挂在村口的核...
    棺材盖它阅读 987评论 0 1
  • 曾家湾,哪里弯?门前大路通衡阳。前有河,后有山,柴方水便好田庄。 曾家湾果然是个好地方,那山名鸡冠,若是你以名字存...
    申学兵阅读 349评论 1 2
  • “阿嬷,这些照片我们还带去阿公家吗?” “不用了,这些照片你阿公不会想看到的,带几件贴身衣物就好了,这里的一切...
    小哥哥小姐姐_b48e阅读 642评论 2 10
  • 西公街32号 这些有关老刘家的事儿,都是母亲最近几年常挂嘴边的,我听过也就忘记了。大嫂走心,她把母亲琐碎的唠叨记录...
    简婶儿阅读 9,602评论 145 381
  • 人生砺炼真情,岁月承载思考,忆童年往事感慨万千 ,仿佛是昨天。 小时候,家乡村庄内外到处都种着柿子树,村...
    闲云野鹤758b阅读 839评论 3 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