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霜叶城地处东海要扼,城中除了惯有的府尹衙役,还设有一队海道防官兵。朝廷竭尽异士金银,造了一批纸浆铠甲,专供此类军种防身。
纸甲轻便,浆水乃是特质而成,风火无侵,泡水不懈,更能足承拉力二十石的利箭。
城中这队的兵头是个刘姓粗人,瞧不上小儿游戏一般的纸浆铠甲,满心里只想跟朝廷讨身铁的。奈何边境安宁,倭踪一去不返,实在没了由头。
既然有人要给倭刀讨说法,必然是倭寇了。
刘大人心里很快有了计较,若是亲手捉了这人,不管他是否真是倭寇,只要交给朝廷,何愁换不来一身铁甲?
清风秋露,彩船上已许久没了动静。
裘冬月一直没有换姿势,其他人也不敢动,仍是盯着彩船。
有几个红衣吉卜赛女郎早先因着热闹去了无疑巷看比武,回来时彩船已剑拔弩张。这些女子以船为家,如今进是进不去了,便坐在岸边跟武门后生调笑。
“你们这些木头,现下船里没了动静,怎得不从船尾包抄,冲将进去,正好刺死这倭寇!”
陆佬一笑,转了大半个身子对着三个女郎道:“你们懂些什么,中原武学,最是忌讳下三滥的招数。我们名门正派……”
郄佬忽然一声冷哼。
彩船里又有了响动,一根木棍缓缓自布帘下伸出来。
郄佬抬了抬眼,两个后生心领神会,拔剑上前。
船里倭寇从未露面,那木棍也从未主动试探帘外人的兵器。棍身平直,被帘后高手端得也正,但凡有谁先碰了棍尖,帘后人只消棍尾猛一下抡,千军万马也抵挡得住。
梁痕录教给赛兰的,正是这样一种技巧。
听棍响而知罅痕,从而一击致命,是戚家军的倭刀功诀。
岸上人,只有裘冬月瞳孔一缩。
9
梁痕录在城北一座桥上已等了两个时辰。
海道防兵每四个时辰要在沿海堤坝与城中水路巡视一圈,梁痕录来得不巧,这队人马似是刚刚换防,四下寂静无声。
他也不急,翘腿躺在拱桥颠,嘴里叼着半根干枯秸秆。
海道防兵一组五人,是为组成鸳鸯阵势,以防倭寇再犯。五人着甲携刃,加上时不时掺和一脚的刘大人,脚步声实在清晰。
梁痕录听着那沉重的响动近了,缓缓从桥顶坐起来。
他的倭刀没了刀鞘,直直紧插在身侧石缝中。
刘大人正急赶着过了河岸去彩船。
“这帮江湖人,义气早不知丢去哪里!有了倭寇竟也不知会我一声!”
梁痕录双目微瞑。月光自他身后拢来,映出个淡淡的影子。
兵卒好意提醒:“大人,倭……倭寇……”
刘大人忙一抬首,惊道:“你,你不是在彩船里?!”
梁痕录道:“不过是在骗人。”
刘大人闪身躲在阵后:“连我都敢骗!”
梁痕录抿了唇,手腕一动,倭刀已正对布阵兵士。
盾是草盾,比不得铁血沙场的冷兵器,梁痕录目光在三人面上一晃,忽地向后撤出一步,手一刺一收,一人的草盾应声滚下桥沿。
兵士迅速重整了阵法,仍旧持盾的两人先行冲将上前,身后长枪手迅速擦燃火折,枪头火星越过盾顶,霎时直达梁痕录笠前。
浓烟碍眼,梁痕录被这火舌燎到一惊。
早先被打落盾牌的兵士自重重烟雾后逶迤冲来,接了两盏草盾,猛然撞向他。
梁痕录被盾撞得眼前一黑,径直倒在桥底。
他神情并无惋惜:“鸳鸯阵果真能克制倭刀。你们都是庸手,俞将军确为一代天骄。”
刘大人从阵后走出来,手上多了一捆麻绳:“你倒算知趣儿。”
他复又向前,跨下桥阶,站在梁痕录眼前,哂笑道:“那我可绑了。”
刘大人身影宽硕,月色尽数被挡去,梁痕录眼前只剩一根绳索。
他纵身一翻,左手扯住那飘飘荡荡的麻绳,右臂一抖,顷刻反剪了刘大人双手。
“手里有什么扔什么。”
刘大人冷哼道:“他们怎会听你摆布。”
梁痕录左腿一收,猛一脚踹中刘大人膝眼。
刘大人忙不迭吩咐:“快,快都扔了!”
10
梁痕录押着六人绕了五条巷子,终于找到护城河一处小小的码头。
“跳。”
刘大人赶紧招呼兵士下水,末了转头看梁痕录。
“义士,我跳是一定的。只是你这刀梗在我颈上,若我跳得高了,岂不直接撞上刀刃,倒省得你费心杀我了!”
梁痕录眼神清亮,面上似乎有一线笑容。
他缓缓抬了抬刀柄,微一扬下颌。
刘大人忙是跳入水中。
梁痕录又在岸上看了看,忽地也翻身下了水。
“走。”
武门后生与彩船中人的对峙已有一昼夜。
天蒙蒙亮的时候,裘冬月缓缓站起了身。
他习拳练武已有六十余载,一套双峰六合枪最是出神入化,城中武门四大宗派无出其右。这样一身功夫,若是捉不住船中倭寇,合该气死。
裘冬月盯着船前布帘看了一会儿,才一步步走上前去。
他刚于船舷站定,帘内的棍头便伸了出来。
裘冬月抬手抚了抚墨黑的须发,突地腕风斜下,以掌为刃,削开胸前锁枪的细线,双肘一撤,两柄枪应声滑脱,正落掌心。
木棍岿然不动。
不看招式,按照敌人兵器碰上棍头的声音出击,便是如响。敌人的第二下还不及发动,持棍者的棍子却先到了,如此一来,便成就了如响一击必杀之妙。
一击必杀,却也没有第二下。
裘冬月知道,凭自己的功夫,可以轻易算出帘后人头部方位,若是先丢出一枪,再以另一枪碰棍头,帘内人必得毙命。
生死之较无非是反应。
裘冬月既是第一高手,自然不屑这种投机取巧的法子。
他将枪柄握紧了,侧收一周,叠放在身前。
枪头寒铁一晃,发出噌然一声。
帘后木棍忽地一抬。
裘冬月正是在这一瞬间倾身而上,左手以枪挑棍,右臂复拢,直要刺穿棍身。
棍头突地一沉,竟是以更快的速度打向他肩窝。
裘冬月右掌中的双峰六合枪还未触到棍身,人却猛然向后仰去,砸在岸上。
木棍平平撤回帘内。
11
梁痕录在水里泡了一宿。那队海道防官兵也被他押着在水里泡了一宿。
现下天已大亮,刘大人转过身,只见梁痕录脸上有淡淡一层霜雪。
“义士,我等平日里懒散惯了,实在累极。你若真想杀了我,倒不如给一刀的痛快!”
梁痕录眸光微收,缓缓抬起刀柄。
刘大人一惊:“再游一圈也罢……”
梁痕录道:“左偏使被关何处?”
刘大人奇道:“谁?”
梁痕录的刀忽又向前一刺,刀锋直压刘大人命门:“另一个倭寇。”
“在,在郄佬宅子里。你若想救他,怎得不早些去救,偏还要此时才问。”
梁痕录渐收了刀:“夜里守备森严,不比白日反而松懈。”
刘大人若有所思地叹了一声:“哎,的确是帅才。”
梁痕录轻笑一声道:“一点就透,你也是帅才。”
砸在地上的裘冬月已动弹不得,被人抬着离了彩船。
郄佬张罗着把他往裘府送,他却奋力摆摆手:“家不可回。”郄佬低头看他一眼,挥手张罗着又送往自己的宅邸。
裘冬月被安置下来,郄佬看着迎来送往的后生走远了,忽然道:“你不该回来。当年你因何归隐山林,我也是知道的。”
“我若是你,便会把那佘家妖孽和那青年护卫一同了结了。”
“谁知你非但不杀,还留了偌大的家业一去不返。四大门派终是轮到我指点一二。”
“我日日替你留心家事武事,为的不过是让你时常想起续弦旧事,无颜再回。”
“你这一来,究竟打算何时再走?”
裘冬月突地嗽出一口鲜血:“不动刀枪,已是能杀了我,我如何争得过你。待我缓过,定当远走。你若还念点我为大哥的好,只消帮我办件小事。”
“这里三锭金子,替我转交西山口一个叫改娥的女人。倒在船上时,以为自己死了,后悔之事只此一件,剩下的银两,本该都给了她的。”
郄佬接过金子,转身走了。
他前脚刚走,佘么尼后脚便来。
她来,自是为了刺死裘冬月。
12
梁痕录跟着刘大人上了岸,正在郄府后庭,别有洞天的一座假山后。
几个海道防官兵被困了手脚,以棍掩口,扣在山前墙根的杂草里。
梁痕录则去了正厅内院,伺机找寻左偏使的下落。路过内院时,隐隐看到垂花门外前院廊前,一个女子正伏在裘冬月身前,低低说着些什么。
西山口有个叫改娥的女人,长得与裘夫人八分相似。梁痕录是见过裘夫人的,只是那时他并不知晓这就是裘夫人,因着赣岗叫她小姐,就连裘冬月,也称她佘小姐。
而前院那个女子,似乎就是早先他在无疑巷所见的佘小姐。
梁痕录只多看了两眼,便飞身再寻暗室密阁去了。
左偏使被关的地方,实在不算好寻。梁痕录颇费了些功夫,总算在后照房西寻到了他。
左偏使维持半蹲姿势,双腿紫黑,怕是废了。
梁痕录闭眼收回满目酸涩,背起左偏使,又找了一阵他的倭刀,方才出了暗阁。
行至后院假山边,梁痕录缓放下他,递刀上去,谁知他却道:“我被关五日,也站了五日,腿既是废了,却想明白一个道理。”
“世家武功与军营兵技不同,我等实在不必执着。”
左偏使没有接刀,蹒跚向着山后暗涌走去,一晃身便下水游走了。
梁痕录方积累起的辛酸,忽不剩毫分。
佘么尼手起刀落,扎偏了几寸,短刀刃白柄青,直插在裘冬月身侧地上。
她只当是后院窸窸窣窣地响动太大,不巧让自己失了手。
佘么尼索性站起身,拔刀朝后院走去。正看到梁痕录扛了稻草,规规矩矩摆在庭中。
他生着一张丰神俊朗的面庞,目光不避,神态凛然。
佘么尼宽袖一顿,短刀直飞而出。
梁痕录神色不动,手转刀横,转瞬间挡回了短刀。他的刀并未放下,双手一抛一接,开刃的五寸已逼上佘么尼颈项。
“你想寻死,实在也不该找我。我无意背条命案在身,只想为戚家军正名。”
佘么尼道:“我敬佩戚将军,不阻拦你。你若想传倭刀,便做你该做的也罢。只是放火烧园太蠢,分散四大派人马,可有其他法子?”
梁痕录道:“有,可我只是一人。”
佘么尼抬眼道:“那我便帮你一场。若是丧了命,求之不得。”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