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慢摇摇地在铁轨上爬行着,像一只吃得过饱的肥虫,艰难地不露声色地蠕动。乘客对这慢吞吞的车速无能为力,他们像是回到了婴儿时期的摇篮里,在忽明忽暗的光影中昏昏欲睡。事实上,大部分乘客已经睡去了,饱餐之后的午后,正是睡觉的时间。
车窗边的乔之已经睡了将近一个小时,趴在前排座椅后的小桌子上睡,手臂被压得发麻,她不得不调整了几次睡姿,一会儿右边胳膊垫在下面,一会儿又换左边胳膊在下边。困意像洪水般涌来,虽然身体扭曲得各种不适,她还是实在不愿意睁眼。
可是她又不得不醒来了,好一阵子,她感觉到自己的右小腿处有一团什么温暖的东西存在,不是她的裙摆,也不是空调的暖风。右边是车窗,显然也不会是别人的腿,会是什么呢?她在半梦半醒间回想,自己所带的行李除了桌上的一个背包,一本书,一瓶水,再没有别的东西了,原说带件外套的,走时也忘了拿。
是必须醒过去才行,乔之跟睡梦中的自己说,在半梦半醒间挣扎了几次还是失败。突然,他感觉到那团温热明显动了几下,乔之立马从梦里挣脱而出,惊恐地抽出右腿,望向自己的脚边。
猫!居然是一只小橘猫,小小的一只,弱不禁风地蹲在她脚边。火车上怎么可能有猫呢,或者说猫怎么能跑到火车上来?无论如何,这不是规定之内的事,至于到底是谁的猫,自己也难下定论。
丢了猫的人也太大意,好不容易带了来,还给弄丢了。想必找也不是,不找也不是。自己不该是那个最着急的人,嫌麻烦,直接给列车员一说,猫自然就带走了。不过,猫的主人一定着急着呢,不过或许就是列车员的猫也说不定?还有谁能更轻而易举地带一只猫上火车呢。
乔之直了直身子,四处打量了一番。压的火车后座,一个个无精打采的后脑勺,往后看也差不多,大部分人不是睡了就是低着头刷手机。俨然没有人是在找猫的样子。乔之愣了一下,自己这样子,不正像一个找猫的人吗,她觉得有些好笑。低下头去看那只还蹲在脚边的猫。
是一只幼猫,只比自己的巴掌大那么一点点,黄白相间的条纹均匀地铺在瘦弱的身子上。两只小小的耳朵尖尖地直伸着,相比起来脑袋倒是大大的,卷曲的尾巴慢慢地摇动,它正用两只水汪汪的圆眼睛盯着乔之看。在乔之打量着猫的时候,猫也打量着她,眼神既看不出害怕,也看不出恶意,好奇倒是有那么一些。
见她没有下一步动作,猫无所事事地趴在了地上,它刚才一定就是这样趴在自己腿边的,乔之心想。可是它到底是什么时候来的,又是从哪里来的呢?乔之想不明白。
乔之已经在这趟车上待了五个小时,邻座的乘客换了三四个,只有现在是空着。
难不成是上一个乘客落下的?记得是一个年轻女人来着,乔之戴上耳机前听她打电话说午餐前到家,那语气应该是说给她的孩子。当时女人膝前有一个很大的行李箱,一个笨重的双肩包,就连座位上也满满当当地塞着一大包零食啊玩具什么的,她该是滕不出手来带猫的。
猫趴在乔之腿边又睡着了,蜷成一团,像一个毛球,发出一阵熟睡中的均匀的呼呼声。
乔之想起再前一个乘客,兴许是他的么?那是一个高高大大的年轻帅哥,对他印象深刻是因为当时他并没有戴口罩,而且仅坐了一个小站就下车去了。年轻人养猫是常事,毕竟比起一个人住要有趣得多,又比和别的人相处要容易许多,不知道是人养猫,还是猫养人。那男生倒是背了一个双肩包,也就是很普通的背包,不太像适合放一只猫的样子,何况当时他一落座,就把包抱在胸口,戴着耳机开始打游戏,手机和胳膊就搁在包上。养猫的人,应该不至于这样才是。
究竟是什么时候从哪里跑来的猫呢?
这时列车员推着餐车走进近了,乔之竟格外紧张,她赶紧翘起个二郎腿,尽量挡住列车员的视线,那猫还睡着呢。
别醒,别发出声音,别动,别被抓走。乔之在心里默念着。
“喵呜”,糟糕,就在列车员经过的一瞬间,小猫懒懒地叫了一声。列车员突然停下来站住,乔之感觉到自己的心脏怦怦直跳。时间似乎在那一刻变得格外地慢,咔哒,咔哒,咔哒,仿佛秒针划过的声音,一秒秒一寸寸割着乔之的神经。
列车员回过头来,“什么?”她问。
乔之的心跳到嗓子眼,睁大眼睛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薯条,”前排一个低沉的说,“还要什么,儿子?”
男声
“饮料!”是一个稚嫩的童声。
列车员飞快地找到他们需要的东西,扫码收钱,推着车走远了。
“薯条,饮料,喵”,真是世上最美好的音节啊。乔之低头看了一眼那只幸运的猫。它似乎是睡醒了,两只小爪子在玩乔之裙摆上的流苏。乔之稍微挪了下腿,又瞪了它一眼,可它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乔之四处打量着,没有人像是在找什么的样子。过了一会儿那猫似乎是玩腻了一样,又开始喵呜喵呜地哼哼起来,虽然火车本身哐哐当当的,乔之还是听到猫的声音就担惊受怕的,仿佛是自己做了什么坏事一样。
不行,得等到猫的主人找来才行,这么小一只,走失了也是可怜。
她在包里翻找半天,拿出一包风干小鱼干来,那是同事送她的,因为自己并不爱吃,在包里已经放了一个多月了。低血糖,包里总是备着各种小零食,没想到还能派上别的用场。
乔之
撕开袋子,好一股鱼腥味,她把鱼干挤出来一半,慢慢地送到小猫面前。猫没有被吓跑,先是脑袋偏来偏去地看了几眼,接着伸长脖子靠近鱼干闻了闻,最后凑近它一口叼了下去,显然那是它喜欢的味道。
一只吃鱼干的猫,那么不一定是吃纯猫粮长大的,鱼干啦米饭啦也能吃。听说有些只吃过猫粮长大的猫,别的什么食物也不吃,就算是鱼也不吃,因为没吃过的东西不敢吃,也怕吃坏了肚子。那也把猫养得太精细了,该失去了多少乐趣,乔之心想。
这么想来,有可能是之前前面座位上的老人的?
乔之没见过他的脸,只看到他拄在窗边的一只苍老的手,那是一只布满皱巴巴的岁月痕迹的手,枯瘦的手臂上还有几颗蓝褐色的老年斑。兴许是要带回家给孙子孙女的也不一定,又或者是住在城里的儿女们工作忙养不了,让老人带去乡里得了。这倒能说到过去,老人家经常会帮忙做这些事情,养猫养狗也没那么过分讲究。
只是那老人似乎老早就下车了,现在前排是买吃食的带着儿子的中年男人。不会是他们的猫,小孩子藏不住心事,也不可能忘记有猫这回事。等等,老人家是不会忘记事情的,他们做事总是格外小心,就好像几张零钱总得先数上好几遍才会放进最里面的口袋去,老人更不会忘记这猫了,除非他根本就没有带猫。
下一站,乔之就要下车了。不能再等了,得在那之前找到猫的主人。
她看了看,两个车厢之间的连接门要在有人上厕所时才会打开,或者列车每到一站才会打开。因此某种意义上来说,车厢之间并不相通,尤其是对于一只猫而言,更遑论在车厢大摇大摆地走来走去了。
所以猫的主人一定就在这节车厢,也许下车了,也许还在。猫咪吃完鱼干,又趴在那一动不动。
乔之起身,在车厢里走了个来回,有人会抬头看她一眼,有人接着睡觉或者看手机。没什么人像是在找什么的样子。
倒是有个男孩让乔之印象深刻,他捧着一本厚厚的书,乔之看过,那是一本《君主论》。不知怎么,乔之认定猫就是他的。他和那只猫的气息很像,这种感觉很微妙,宠物与主人之间常有某种无法言说的相似。阳光从男孩细碎的刘海里穿过,窸窸窣窣地洒在字里行间,他的睫毛在不时框架眼镜与皮肤中间眨动一下,他看书很认真,仿佛思绪已经飘去了很远的地方。
他旁边的座位上有人,乔之不好跟他说起猫的事情。
这时喇叭里通知马上要到站了,请旅客做好下车准备。男孩合上书,从座位下拉出一个背包来,是他!当他把书塞进背包里的一瞬间,乔之分明看到那个大而不当的背包里的秘密,一个小小的黑色的宠物外带包就在里面!
乔之赶紧往座位走去,火车已经停了。她还没来得及收拾东西,他还不知道猫不见了。
乔之从几个准备下车的人身边挤过去,还好,猫还在座位下迷迷糊糊地躺着,等着她亦或是他。
她三两下把自己的东西往包里一塞,胡乱地抓起手机和耳机准备起身,这时男孩从乔之身边经过。乔之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角,男孩显然大吃一惊,睁大眼睛错愕地望着她。
乔之也顾不得那么多,又怕被别人听见,只好拉着他小声地说,“跟你说个事。”
“我马上要下车了。”他指指车门。
“我也是。”乔之边说着,边侧过身子,咦?猫不见了?乔之慌里慌张地在脚下四处找,“橘猫呢?一只小小的……”
“嘘!”他在她身边座位坐下来,“别出声,你怎么知道我包里有只橘猫?”
“你确定还在你包里?”乔惊讶地之问。
“是啊,差点搞丢了。刚刚在你后面的座椅下看到了,还好没被抓了去。”男孩嘟囔着说。
此时男孩的背包似乎鼓动了几下,乔之也就放心了,两人大步朝车门外走去。
两人赶在火车关门的前一秒下了车。在出站的路上,他絮絮叨叨地说那只橘猫,他从哪里把它捡了回来,它的脾气怎样,他给它吃些什么,他又是如何艰难地带它回家,以及他内心的担忧与不安。
出了站,男孩往右,乔之往左,一声喵呜声在空中回荡着。他和猫很快消失在人群中,再看不到身影,就好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乔之想起那位年轻的妈妈,那个年轻的帅哥,那对父子,那位老人……火车上遇到的每一个人,在到站之后各奔东西,像极了人生。有相遇,有别离,有擦肩而过,有短暂交集,在漫长的时空和无垠的宇宙里,那些偶然也变得弥足珍贵。
生命有各种形态,生命的美好千姿百态。最美的莫过于在人生路上走着,去往更广大的天地,邂逅那些可爱的人们,在生命的长河中泛起属于自己的一朵小小浪花。
*作者简介:空中行云,一个集爱与孤独于一身的女子,在梦与现实之间自说自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