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章：【职人】03 受到处分

好在像我这样痛恨这里的人还有很多，大刚就是背地里骂的最凶的一个。他配完料，走到炉后对我说：“这帮狗日的，你知道他们什么意思吗？”

我就爱听他说话，就爱听他背地里骂当官的，每次他这样，我都会递给他一支烟，那次也不列外，我说：“什么什么意思？”

他接过烟，在我身边挤了个地方坐下，“这几年厂里闹事的多了，远的不说，就说前几天炼铁一帮人都告到省会去了。”

我一听，来了精神，就催他：“然后呢？”

“唉！”大刚苦叹，沮丧道：“然后武保部那几个当官的就去了，把人拦下，又好吃好喝好一顿招待，还在省会玩了一圈，最后又许下大愿才算把人骗回来，你猜回来以后怎么着了？”

我蹙眉，不耐烦道：“现在效益不好，你是不是拉粑粑就拉一半，留着那一半扛饿啊！”

“瑞子，难怪你不招当官的待见，干了十多年，还是个炉前工！我算知道咋回事了。”

大刚大彻大悟，同时向我投来鄙夷的目光，外加一副看见烂泥扶不上墙的表情。看得我心里直拱火，一个没忍住就踹了他一脚。

“少废话，赶紧说，后来咋着了？”

“还能咋着，直接解除劳动合同。”他兴致全无，说话反倒痛快不少！

我一高从料袋上窜下来：“不会吧，那他们还不得上首都告御状啊？”

大刚一阵摇头，十分无奈道：“没用，其实SW集团总部早就知道了，这个决定就是那边直接下达的，现在钢铁行业不景气那是世界性的。换句话说，大家都是同一根绳上的蚂蚱，那几个人想扑棱翅膀，蹬蹬腿，那别人就得靠边站、使劲挤。”

我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会儿这话的意思，最后又不得不莫名其妙地望向他。我知道那一刻在他心里自己就成了傻白甜。可我真的怀疑他刚才说的到底是不是人话？

可能是感觉自己在和傻白甜说话时语言太过苍白无力，大刚干脆摘掉安全帽，挠着头皮，洒着头皮屑，开始在心中措辞。最后他眼睛一闪，一拍巴掌，“就是大家都在一口锅里吃饭，本来一人一勺刚好吃饱，可那几个人非要吃一勺半，那剩下的人不就得饿肚子嘛！”

我一听这话，犹如醍醐灌顶，恍然道：“你早这么解释我就不懂了嘛，这么说，这帮人解除劳动合同一点都不可惜。”

大刚点点头，如释重负又有些气馁道：“是啊！混吧，以前光听说种地的得看老天爷脸色吃饭，你再看看咱们，除非潘多拉星球的地皮炒上了天，阿凡达们才会考虑找上咱们买点钢材。”

我一声苦笑，见他掏出了Iphone4，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就问他：“我听说你以前偷过铁，后来怎么不干了？”

大刚脸蛋子一耷拉，不悦道：“那都是猴年马月的事儿了，你提它干嘛？”

我横着往他跟前儿凑了凑，“说说啊，是不是现在管的严了，你就收手了？”

大刚点点头，一看四下无人，就又犯了吹牛的毛病，也就不打算瞒着了，一杆子就把话题扯到了十五年前：“那会我刚上班，就开始往家偷铁，不是我吹啊，哥们还是处男的那会儿，一条膀子就能夹起100多斤的方坯，还能跑个几公里。后来就被武保部巡夜的经警发现了。那三家伙也真特么执着，从炼钢一直追到炼铁。那把我给累的！就跟刚跑完马拉松的狗似的，舌头挂在嘴边直甩！再后来我双膀一叫力，再一抖手就把方坯还给他们了，当时就砸躺下两个。幸好那天晚上我戴着口罩，才没被人认出来。”

大刚说完，心有余悸地看着我，又说：“现在，回收站钢铁都和纸壳一个价了，冒那风险不值当。尤其是现在效益不好，真要是在这风口浪尖上被逮着了，丢了饭碗那都是小事，搞不好还要吃牢饭。”

我瞻前顾后地考虑了一阵儿，最后狠嘬一口烟，随着一口吐沫吐出，又怼了他一下，“你现在是合金工，能接触到钒铁，听说往唐山那边儿卖20块钱一斤，一袋就400块钱。你......”

我话还没说完，就被大刚用脏兮兮的手套捂住嘴巴，他瞪大眼珠子，脑瓜门青筋直冒，一副惊魂未定的表情，“瑞子，你是不是缺钱了？”

我打开他手，头向四周扬了一圈：“你问问厂里还有不差钱的吗？连年亏损，工资一降再降，还不能保证准时发！我要是娘们，早就把腿一劈，去做江边老头乐了。”

大刚一砸吧嘴，不奈道：“别人我管的着嘛，我就问兄弟你，是不是缺钱？”他一边说，还一边戳我的胸口。真别说，看他那横了吧唧的样儿，还真挺像暴发户的。不知道的，还真就能给他唬住！

我点点头，又有些疑惑，难道钢城传说中上班如同打酱油，抽烟就抽黄鹤楼，最不差钱的几位主儿里，其中就有他？又一琢磨，感觉不像，真要不差钱，还能在这号称“活死人，没黎明”的地方干？

大刚嘿嘿一笑，眼角眉梢都飞了，“说吧，缺多少？”

我试探性地伸出5根手指头，一见他脸色一滞，立时犹如阴云盖顶！就赶紧弯下3根。他面色缓和下来，又换上一副云淡风轻的表情，“一会儿把你卡号发给我，明天就打给你。记住喽，以后千万别提偷钒铁的事儿。”

“我说的可是五位数！”我特别强调了一句。

他满不在乎地一摆手，“知道。”

炼钢炉里滚沸的钢水，又一寸寸地赶跑了炉后的昏暗，大刚屁颠屁颠地跟着许国锋出钢去了。我拿着样块，走在去往化验室的路上，一路都在想他说的是真的假的，两万块说借就借，我自认活了30多年，还没有积攒下这份魄力！

心不在焉，又热火朝天地炼了一个班的钢，下班以后我和大刚一起走，路过废钢池子，我俩同时驻足，看着那里愣住了。

“老佟居然带着科室的人在捡废钢！”

半晌，大刚愕然开口，总算把卡在嗓子眼的话吐了出来。那样子就像到了潘多拉星球，又看见了劳作的阿凡达！

“拜托，你把眼界放开阔一点，那就是拍戏。”说着，我指向厂房南门口。那里正有几个总厂宣传部戴着白色安全帽的人，架着摄像机，来回找角度。

大刚如梦初醒，打鼻孔里喷出一声冷笑：“我说的呢，大白天特么活见鬼了！”

甭管是阿凡达还是鬼，我俩都没心情理会了。

因为我们谁都不信，这帮天天坐在办公室里喝着小茶水，吹着小牛皮儿，还刷着朋友圈的人，明天还能依然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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