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的灰瓦白墙和斜斜的屋檐,房前老树和屋后的花田菜畦,楼顶的阳光和爷爷的盆栽,全在关于老屋的故事里。
那是我记忆里的老屋。是奶奶家的老房子。
小时候的大部分时光都是在奶奶家度过的。
印象中的那几年,奶奶常常搬家,唯独在老屋住得最久。
老屋所在的居民区都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盖的老旧平房,总共也就二十几户人家,一条小巷将每家每户的门口连接了起来。记忆中巷子口右手边第一栋楼房的水泥墙上钉着的、写着“塘沿东巷”的铁皮门牌,当年就已生了锈。
老屋位于巷子深处,是最后一户人家,再往里走便是一处土地,尽头是一堵灰色的水泥墙,应该也就算是塘沿东巷的尽头了吧。这里从前只是一小片荒地,杂草丛生中也不乏几朵野花明艳惹眼。四月的雨季,小巷深处本该有丁香。可是这里的荒土上没有丁香,只有大片的蒲公英。如今想起蒲公英,脑中浮现的便是当年那个小女孩在老屋外不断弯下腰去吹散蒲公英的身影,当年最心爱的插画书上说蒲公英的种子被风带走了,可是这样些浪漫的童趣却像蒲公英的种子一样永远飘飞在过去无数个明媚的午后,挥之不去。后来荒地一半被种上了蔬菜,一半被开满了野花。小时候只知玩耍的欢愉,从未发觉这真是妙极,就好像一半是朴素的生活,一半是绮丽的愿想。
我后来想起,仍觉得老屋的位置实在是最佳,就好像如今每每梦回旧址,记忆的镜头须走过长长的小巷,你挨家挨户地寻找,走得越深越是担心错过了家门,怀疑之时来到巷子尽头,刚被菜地与花田的纷繁色彩吸引,就更是惊喜地找到了熟悉的屋檐。
老屋本是一座平房,但被爷爷在楼顶加盖了几个房间,便成了别致的二层小楼。二楼除了两个房间外都是大大的平台,我很喜欢二楼的平台,也喜欢那上面的开阔视野和阳光。奶奶常在那上面晒被子,冬天的被子厚实而温暖,还带着阳光的香气,我整个人张开双臂地贴在被子上,就好像贴在一面墙上。奶奶总是记得在日落前上楼,用长长的掸子敲打着被面,奶奶说那是为了抖落被子上的灰尘,我也就跟着一起,像模像样地拍打起来,最后费力而无功,弄得自己大汗淋漓,奶奶也不制止,只是看着我笑,笑得那样慈祥。
平台上不仅盛开着爷爷精心打理的花,水泥台上还摆着奶奶晒的枸杞。但我那时并不知是枸杞,一直当作红色的葡萄干而觊觎了很久。也不知道那种晒干货的、用竹篾编成的巨大的圆盘叫做什么,想想也可算作簸箕吧。奶奶一晒就是三四簸箕的枸杞,记忆中的红色极是鲜艳,它们静静躺在午后的阳光里,而我,则是坚持不懈地找机会偷吃红色葡萄干——后来我“养成”了午后在平台读故事书的习惯——我永远把小板凳放在晒枸杞的台子边,顺手抓几个攥在手心里,再趁奶奶被晒着的被单挡住视线,赶紧塞进嘴里。说来十分奇怪,我现在怎么也想不起那时候吃的枸杞的味道了,当时或许是这个得到的过程实在不易,所以吃到的总觉得是甜的。
二楼两个房间虽是紧挨着,却是错位排开的,可以说俯瞰老屋正是一个凸字的形状。后来一直记着这样特殊的布局并且为之庆幸,是因为我做了一件错事——弄丢了大房间的钥匙。直到有一天大风骤起,大房间的门被砰得一声带上且反锁了,家里所有人才发现钥匙不见了,我战战兢兢地坦白了自己的马虎大意,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将钥匙丢去了哪里。最后是爷爷在两个房间的窗台间搭起了木梯,从小房间的窗台爬过去,再从里面打开了门锁。我记得当时爷爷悬空地匍匐在水平梯子上的样子,记得他的小心翼翼也记得他头上细细的汗珠,奶奶在里屋扶着木梯,神情亦是十分紧张。等到新锁装好再配好新的钥匙,大家都快忘了这件事的时候,在一个雨天,爷爷出门前在他的胶靴筒里发现了遗失的钥匙。令人费解的是,我确定钥匙是自己丢的,却不知何时何故将它丢进雨靴里。大人们对于这样的结果更是哭笑不得。在之后的十几年里,我虽然依旧未改掉丢三落四的习惯,却再也没有一次丢失东西而导致让大人涉险的结果。如今这个乌龙事件已成为每次家庭聚餐的饭桌上不得不提的过往趣事,我自己也总感叹,幸亏两个房间如此排列,否则岂不更加麻烦。
搬进老屋的那天一定是那年夏天中最热的一天。我记得爷爷忙进忙出地搬着大件家具,记得他无数次抬起手臂、偏过头去擦掉额头上的汗珠,记得他自己忙活的同时还不忘指挥着奶奶动作再利索些。爷爷是个有些急躁的人,碰上搬家这样的“麻烦”事儿,他更是恨不能一天就走完所有的步骤。爷爷的焦急连同汗珠一并挂在脸上,笑意也一直挂在脸上。
搬家时我才四五岁的样子吧。大人那天格外忙碌而无暇照看我,便让我呆在二楼的房间里。新装修的房间里尚有是油漆木屑的味道,但这些都不及蚊子的猖獗另人记忆深刻——仅仅一下午的时间,我身上就留下了三十多个包,至今让我匪夷所思的是跟我一同呆在一起一下午的亲戚小孩竟然安然无恙。这亦是大人们后来常常重新提起的趣事之一,而在那天乔迁之喜的晚饭桌上,我亦多出了“包老爷”这个称呼。入住后的二楼房间再没有那么多蚊子了,不知是否是阴影太深,我却也真的很少再去那个房间了。老人说过蚊子欺生,我总想反驳些什么,老屋在我童年的时光里无疑是比自己的家还要熟悉的地方。那么我于老屋,又怎么是生人呢。
老屋的楼梯是水泥砌的,它并非径直向上的,而是在中间呈一个直角拐弯,于是便有了一级面积较大的台阶。那时淘气的我从不好好下楼,而是喜欢从高几极的台阶跳到拐弯处的大台阶上,直到有一天自己不幸地摔下了楼梯。我大呼着“奶奶,快看我是飞下来的”,结果并未平稳落在大台阶上,而是顺势滚了下来,奶奶“哐当”一声扔掉了手中的锅铲,直接在最后一级台阶上接住了我。奶奶与我皆是惊魂未定,惊魂过后却转而变成两个人的哄堂大笑,笑我幸运地并未受伤,也笑奶奶身手前所未有地敏捷。我想倘若发生在现在,第一反应一定是爬起来看看镜子里的自己是否毁容,又怎么会因惊险刺激而欢喜成那样呢。
老屋的前后并没有院子,门前便是通往大路的小巷。奶奶总在门前的火炉上烧水,我则是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看着,而空气里弥漫的满是煤炉的烟味。在后来的无数个落日黄昏,我再闻到那样的烧煤炉的熟悉味道,眼前的画面便自然地切换到了塘沿东巷的深处,老屋门前奶奶还是坐在炉边的竹椅上,炉子上是快要沸腾的热水,她手摇着圆圆的蒲扇,摇得不疾不徐,炉子里的火焰也总是恰到好处地跳跃。她用钳子夹出炉子里烧得通红的蜂窝煤,换进黑乎乎的新煤,这时她大声地警告我不要走近,她身后的背景是小巷家家户户升起的炊烟,还有大把大把洒下的金色夕阳。
我总觉得,当人处在那段过得飞快的日子里时,是真的丝毫察觉不到快的,就像住在老屋的时光。我甚至有些想不明白,明明记忆的篇幅那样长,就像三天三夜都说不完的故事,怎么会完结得悄无声息。不,也并不是悄无声息的。因为时光的留声机里分明还时常回响起爷爷奶奶的拌嘴声,老式电话的响铃声,还有雨水流过屋顶鱼鳞瓦沟里的青苔,滴滴答答落在地面的声音;屋里走廊尽头的大钟每至整点时当的一声敲击;奶奶站在灶台前,锅铲翻炒时“哐哐”的声音;小姨难得从学校回来,将自行车停放在门口的声音;爷爷在二楼平台上,花洒的水浇到花盆里的“哗哗”声;还有当年的我在每个去幼儿园的早晨,走过长长的塘沿东巷,一路问候对邻居们的稚嫩童声……这样想来,关于老屋的故事是精彩而热闹地进行着发生着,直到结束的。
搬离老屋是因为旧房拆迁改造。爷爷奶奶一家又一次地搬家了,而这次的搬家却着实让大家黯然。虽搬进了条件好了许多的电梯房,奶奶却常与我念起老屋门前烧水的煤炉,更是埋怨现在的阳台再没有以前的大平台晒被子的方便。爷爷有了一个大大的阳光房,依然觉得委屈了自己的花草。而我,彼时已明白了枸杞并不是另一种颜色的葡萄干,也再没有逢着那样大片的蒲公英。
我后来曾回到过老屋的旧址,已经原地建起了一所小学,下课的铃声远远地响起,第一时间勾起的却非学生时代的记忆,而是岁月深处那个蹦蹦跳跳走向小巷深处的小小身影,是那段悠闲平和却再难复制的久远生活。塘沿东巷这个陈旧的地址是否早已搁置在了十年前的时间里呢,所幸不论再偏僻难找、无人问津,那依旧是我的怀念能邮寄到的地方。
家人都说那是老屋。搬进去时它的年代就已久了。
如今被夷为平地,它还是老屋。
不是老屋老了,是记忆老了。
谨以此文献给童年里光明温暖的记忆
祝愿爷爷奶奶身体常建一如当年
祝愿每一个读到此处的你永远怀揣童真和单纯
还有对生活的热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