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令已然入秋，夜晚墙角的虫声里满是凉意，Y先生却仍沉浸在与H君三次赏荷共论的花事记忆中。

早在春水刚暖之际，Y先生就迫不及待地央了H君，到那莲花池上，寻访初出水面的莲叶。

春风里，莲叶纷纷撑出小小的圆盖，碧绿地浮荡在水中。光溜圆滑的水珠俏皮地在荷叶上晃动着晶莹，荡漾着澄澈的生命，Y先生倒出酝酿了百日的话要来劝阻H君。

H君却丝毫不为所动，只说了一句“这一切，不过是花未开、花亦未落罢了”。言语之间，满是失望。

Y先生很惭愧，又再三拜托她再赏莲花后才做决定。

事因起自H君说她要离开，去莲溪寺白雀庵终老一生。

那是去年冬天的时候，H君邀Y先生在莲花池见面。

当日黄昏，斜阳如血，映照残雪。

H君指着冰湖中的枯荷，无限感伤。

一顶顶低垂合拢的荷篷，一根根干枯断折的莲茎，被冰面上的夕阳一照，在温热里蒸腾着一种悲壮的意绪。在悲壮里，生命经历了与时光和轮回之间的战斗，仿佛在一丝丝地告别。

H君说，这里在上演着一场大别离，而她，也要别离了。

Y先生因毫不知情，一时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只说既然你最爱莲花，那就再容些时日，大家一起再看一次荷花才离开吧。

初荷不能触动H君，盛莲的花事便是阻止她离去的唯一机会了。

时光流到盛夏，Y先生便约了H君同去莲花池。

满池荷花，如观音舒展千手千臂似地高举圆叶，在晨风里轻轻摇曳着阳光，北京西站琼台楼阁的倒影也沉醉在荷影之上。

   他们都不说话，只望水面看去。

池中已满是红碧，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一朵红荷紧合着深红浅碧的花蕾，在阳光里带着礼佛的虔诚等待花开。旁边的荷花却已开得心花怒放，在水中掩饰不住仰天大笑的模样。

随处都有粉瓣垂落的荷花，在清风里留下轻巧如兰的轻盈。池中央的荷花则高高挑起，秀出群芳，诉说着那种举袂迎风的飘逸。

一阵清风拂过，荷风送香气，池面上荷香开始浮荡。阳光愈烈，香气愈浓。

H君似乎终于受了一些感染，便也随了Y先生的目光去赏荷。

得了鼓励的Y先生，心底顿时如花般涌开了美丽的奇想。

他指着一株笔直瘦弱的莲花，说多像一盏未灭的火烛，而那朵蓬松丰腴的莲花，则是燃烧的火盆。

H君心下怦怦跳动，为这青莲世界里的生命和诗意。

于是，Y先生锦口应手，那朵含苞未放的荷花，称作捧心；那株层叠着粉色清丽花瓣的荷花，叫做莲台；这朵像红拂，那朵叫摇风；而湖畔那朵秀出众荷的莲，在风过处，变幻着丰富多彩的舞姿，分明就是整个池中领舞的荷花。

H君竟开始有了莫名的激动，Y先生趁机说，“就在你最热爱的青莲世界里，刚才这些，不可以称作是莲界的众生吗？它们，不也有着和尘间一样的欢欣与哀愁吗？”

H君一时怔住，只轻声去念Y先生递给她字纸上的诗句：“渡尽红尘罢远征，只向池中觅清风。莲香飘渺飞花叶，犹听众生歌哭声……犹听众生歌哭声……”

她读不下去了，忽然想要哭，一边摇首埋怨着Y先生不该破坏了她对青莲世界的向往。

此时，水面上飘过一瓣粉色的落花，如飘移着的小船一样，在荷叶间显得迟滞犹疑和心事重重。

一阵风过，花瓣随风逐水，一霎间又是那样的从容自在。

两人看得痴了，H君的脸庞在阳光和树影间也变换着凝重和放松。

Y先生知她内心底仍有着对现世的拒绝和排斥，便轻声问她：“你道这眼前的繁华从何而来？”

H君摇头未语。

“就是去年冬天你所说的，那一场大别离”，Y先生大声地说道。

H君浑身一颤，她错愕地望着Y先生，望着满池的碧莲。

在荷香清风里，只听得Y先生水流一般的声音，“你所说的那别离，充满着枯萎、断折、黯淡、绝望、倾倒、沉陷……最后是埋葬，埋葬在烂污的淤泥中……这自然是哀婉的。如果，莲花的生命就只是这些，那可真成了‘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了。”

“可是……在最终的沉陷和埋葬后呢？不久便是风暖、水暖、日暖，然后是苏醒、复活、再生，然后就是今日这成长、怒放和荣华！”

H君终于恍有所悟，她点了点头，继而又摇了摇头，“这倒也能懂。不过，人不正应该远离污泥，追求青莲，并努力到这洁净之境中吗？”

“是的。不过，这完整的轮回，才是莲花生命的全部，又怎能单单看取某一段的悲或喜呢？”

“至于污泥……若无淤泥，焉有荷花……如果一味地沉溺于对污淖的拒斥，这么美丽的莲花就只能困顿在哀怨的诗句里了。所谓‘莲子已成荷叶老’，或是‘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抑或‘一夜雨声凉到梦，万荷叶上送秋来’。”

“莲花能够出淤泥而不染，可是，人又怎能做到？”H君仍然有着坚执的念想。

“‘看取莲花净，应知不染心’。青莲不染，是因为荷叶表面的蜡质及叶表上密布的小突起，成了天然的保护膜”，H君继续耐心地说道。

“生命，它的意义在于生长、释放。在人性和社会的泥淖中，人可以也应该养成如同荷叶一样的保护膜，努力生长和释放出不染的繁华。如是，则眼中看取的便多是‘过雨荷花满院香’和‘惟有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任天真’了。”

“冰雪之上，那低垂莲蓬和断折藕茎的静默，或许并非战斗失利后的狼藉和生命枯竭后的失望，而是在残阳中蓄积着生命的力量……”

H君听后，心神俱颤。她一转头，便看见池水一湾里，清浅错落着小小的花叶，那依水的圆叶，那出水的荷尖，那刚打骨朵的小花，都正铆足了劲，要努力地生长。

一霎间，她顿时悟到，别离就是回归！

作者简介

于知文，男，1979年出生，北京市海淀区人，中国人民大学研究生。现为华夏精短文学学会会员，扬州市古琴研究会会长，著有长篇小说《浮桥》（时代文艺出版社·2021年），文学作品发表于《华文月刊》、《精短小说》等杂志，并入选《寻找夏洛——梅兰书屋小小说精品选》（成都时代出版社·2020年）和《唐卡——梅兰书屋小小说精品选》（精短小说杂志社·2021年）等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