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校——四门初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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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两天,我又梦见了二十年前的四门初中。泡桐树开着紫色的繁花,美得不像是梦。

我到四门初中是在九六年。本来按照划片招生的原则,我应该去三十里外的史家庄读初中。史家庄离家太远,当时我个子小,父母怕背不动干粮,又怕人家欺负(川区学生常欺凌住校的山里学生,许多学生往往念不到毕业)。我大姨父在四门初中教书,乡亲都在四门赶集,捎带东西方便。这样,靠着大姨父的关系,我便到了四门初中。

我是插在西川小学中去参加升学考试的,前一晚住在西川大姨父家中,第二天和表妹一起去,下午考完又一起回来。由于过分紧张,怕自己名不正言不顺,懵懵懂懂中,第一次倒没留下多少印象,只如刘姥姥初进大观园一样,觉得四门初中大得没边。考完,成绩发布,石破天惊,竟然考了全乡第一名,这为我赢得了荣誉,也为西川小学赢得了荣誉。

暑期里,跟父亲去四门赶集,这次我不再担心自己是个冒牌货,大大方方地去看我将要学习的地方。学校座落在南山脚下。左后侧山上是三台三,是一处佛寺,共三台,上有门楼、殿堂、僧房,规模不大。东边紧挨着四门街鳞次栉比的人家。西边是大大小小平整的麦地。前边依次是四门小学,四门粮站,公路,及由西向东的西川河。学校靠山临河,东喧西静,位置甚好。走进由北向南与公路垂直的长长的巷道,走过小学校门,到了。门锁着,透过大门的铁条,可以看到门道两侧的宿舍,道路两侧整齐的泡桐树,树后隐约着的菜地,菜地后面的两排教室。中道尽头,是长长的水泥台阶。眼晴顺台阶上到第二台,当中坚着高高的国旗杆。旗杆后一白色照壁。再后面,看不见了。

开了学,还是凭着姨父的关系,我和另一个学生住在教师宿舍,两人共挤一张床。我在学校住了一年。朝夕在学校,饭后课余,我有更多的时间关注学校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校园的全貌,随着双脚的走动渐入我彀中。整个校园布局规整,呈“凸”字形,上下两台,第一台周边是教师宿舍。中间主路两侧排列着十多棵泡桐树,枝干粗壮,枝柯交横。这些泡桐树老而愈茂,春天开繁花,冬天落白雪,树龄和校龄一样长。树下是学生的乐园,拾取落叶当扇子,看蚂蚁搬家,毛毛虫蜕壳。拿石头往树干上猛一砸,树皮塌裂,伤口间渗出清清的水,有着淡淡的香,顺着纵横交错的沟壑流下,蜿蜒如蛇,树根下泅润开一滩滩水。学生帮老师收了胡萝卜、包菜,菜园里摆上乒乓球案,成了院子,不再种菜。

大概是中国古代“以西为尊”的原因吧,西边一排照例住着学校领导,东边、北边及门道两侧住着老师。西边领导宿舍前长着一排丁香,粗枝如蟒,长得很高,开花时笼着一团团紫色的雾,香味浓郁。东边宿舍前似乎有几棵合欢,斜斜地长,撑盖如伞。羽毛一样的叶子,晚上会羞羞地合上,白天又羞羞地张开。夏天,会开出毛绒绒的红花,也是羞羞的。冬天叶落,北风一吹,树上残留的荚壳唰唰啦啦地响。北边宿舍前各有两个长花园,园中花木稀疏。秋季开学,曼陀罗顶着刺猬一样的脑袋,开着白色的花。牵牛花缠绕着月季的枝条爬得很高,开出一朵朵娇嫩妩媚的花,白的,粉的,紫的,红的,姹紫嫣红。花木丛中,是鸟儿虫儿的乐园,假期里,园中并不寂寞。

东北角藏着一个男教师小厕所,学校的大厕所在第二台东边,较远。偶尔有个别女教师嫌远,便请关系要好的男教师放风,就近在小厕所里解决。这事我知道,因为我的宿舍紧挨着厕所,是拐角处由北向南第一间。西北角一月亮门,穿过门折向北,地势稍低,豁然一院,是教师的食堂。院中一井,井壁由鹅蛋石层叠堆垒而成,石上满覆青苔,黑黝黝的。井不深,水清清的,晃悠不止,扔颗小石子,“咚”一声,余音很长。井边置一麻绳,上有铁勾。课外活动时学生去打水,总会闻到北边厨房里喷香的饭菜味,免不了多投几个艳羡的目光。那时想,能天天在学校食堂吃饭,是多么幸福的事。

教室左右各两排,每排两间。我们的教室是第一台西侧第一排第二间。土墙、砖柱、人字梁、木椽、瓦顶,和其它地方的教室一样,包着檐的木板漆成绿色,工整方正,宽敞大气,如卧着的虎。坐在教室里,能看见南山上的兰屲村,村口粉墙上八个硕大的“少生优生,幸福一生”红色大字历历在目。教室土墙上有大大小小的坑,是学生课余练拳砸的。这教室,听人说是一场运动中拆掉家乡的光明寺建成的。此言不虚,若用目光细细推敲,还能看得出椽檩间尚未遗落的斑驳的色彩。两教室中间夹着一间办公室。我们初二时抽了个重点班,我由三班调到一班,易了班主任,易了教室,搬到第二排第一间。教室后面是一片杨槐树林,槐花盛开,甜香入鼻,甚美。课间,学生们在林中摘槐花、摔跤、打闹、推挤、疯跑,围着树干转圈圈,用古老的方式解决一些私人恩怨。树后三米高的台基上隐隐约约能辨得出一道道印痕。同学讲,这是放棺材时印下的道道。这学校以前是一片坟地。

走上中间高高的台阶,便到第二台。中间一国旗杆,国旗杆后一照壁。北边边上各有一排教室,两间,西面南边也有一排教室。东边一排厕所,其余皆为高墙,中间成一广场,除了升旗、降旗,还集会,九七年庆祝香港回归,舞台就搭在西边。东边厕所前有几棵白杨树,开春挂满毛毛虫,入天,树叶子黄亮亮的,修了金妆。冬天枝条干硬,寂寞地立着。厕所是肮脏的。学生在这里抽烟,打架,骂老师,商议一些狗苟蝇营之事。掏粪的差事,也是学生的,不过我们的老师们,总是跳下粪池以身作则。

绕过照壁,后墙上一大铁门。走出去,空气清新了,阳光明媚了,世界宽广了。大大的操场东边斜挨着人家,背后的南山极大,望不到顶,这山也叫麦山。南山东侧是三台三,西侧一条斜路,直通上兰屲村。这两边都没有围墙。西边连着麦田,南北一丛长长的玛瑙树,算是界限。早操、体育课时,学生顺铁门鱼贯而出,跑步,做操,打篮球,晒太阳,玩拍球,不亦乐乎。毕,又鱼贯而入。夏天,操场成为村民的打麦场,铁门便长时间锁着。铁门上了锁,有学生便跃上厕所,沿着屋脊蹿进操场。这操场,传说以前是刑场。当兵的押着犯人来了。犯人跪下,枪一响,当兵的转身就走,不敢回头看,一看,魂就被吸走了。夜幕四合,操场上雾雾霭霭,寂寥散漫开来,无边无际。

操场西边麦地中有片坟地,荒冢累累。春天,阳光和煦,麦苗青青,总有学生趁上体育课时钻过玛瑙树丛,躺在坟堆间睡觉。有时铁门明明锁着,仍有学生进去,原来学生从南边教室的窗户里进去,又从另一边窗户里出去。一次汪老师盛怒,破口大骂:“你们年纪轻轻的,就去给你们找地方,有资格吗?那是人家王家人的地盘!……”我才知道那坟地是王家人的。学校钉住了门窗,阻住了学生的去路。那两间教室,后来又成了高年级学生谈对象的地方。

这是初进校时的布局。好像是九七年秋,拆了前边第一排教室,砍倒了几棵泡桐树,挖出泡桐头颅一般的巨根,横着修了一栋两层的教学楼,中间留有门洞。这栋教学楼,红柱白墙,亮门亮窗,却中看不中用。学生搬上楼兴奋了两天,又搬回原教室,听说学生在二楼玩耍时楼板颤抖。后各功能室搬到了二楼,一楼住老师。楼前修一圆形花园,师生从很远的地方挖来一棵分杈的松树。栽好后,老师们围着聊天。有人问:“这树干什么好?”一师答:“照结婚证,孩子坐在树杈中间。”“另一师反驳:“孩子都有了,还照结婚证,这不合适。”老师们大笑,学生们也大笑。后来,花园里来了一帮工匠,用塑料围起一个小空间,神神秘秘的,叮叮当当好些天。扯去塑料,一物坚挺而立,上覆红布。又几日,集会,领导讲话,放鞭炮,扯去红布,一黄铜色塑像立于松树前,肃眉善目。不用问,是孔老夫子。学生齐拜了孔子,孔子正式成为学校的一部分,日日迎朝阳,送落日,看着一茬茬学生进进出出。

学校是所老学校,布局严谨,开的课程也严谨,实实在在,并无欺下瞒上挂羊头卖狗肉之事。学生体育课打篮球,音乐课唱歌,美术课画画,劳技课劳动,课余打扫卫生、玩耍,该干什么时干什么,一天过忙碌充实。有时还会出校门,浩浩荡荡开上南山,为麦山人民修路。

学校大约有三十余位老师,平日都认认真真地各干各的事。课后在一起晒太阳、下棋、谝闲传,笑声爽朗,满园生辉。偶尔也喝喝酒、打打麻将,高声五魅噼里啪啦,直到半夜,第二天,照常出操上课训学生,该干什么干什么。

我们的数学老师是汪老师,是我初一时的班主任,《你是我心头的一盏灯》就是专门写汪老师的。汪老师老家在兰屲村,新家在离学校不远的四门街上,临路,站在初中门口透过长长的巷道可以看见那两扇绿色的门。汪老师的宿舍在教师厕所向西第三间,和我的斜对着。每天黄昏,汪老师和上幼儿园的女儿从兰屲吃过晚饭顺操场后边斜斜的小路下来,到学校来阅作业,阅完作业再回新家。我的作业有错时,隔门叫一声,给我指正。有时也和我谈心,为我的未来做做打算。汪老师那时既是我的良师,又是益友。只要汪老师的灯亮着,我的心就踏实。汪老师待我们极严,一次数学竞赛后我们都获了奖,尾巴翘得很高,结果被汪老师辟头盖脸教训了一顿,原因是汪老师等了一天半,并没有学生主动去询问错题。初三时要去参加全县数学竞赛,晚上汪老师将我们叫到年级组办公室辅导。月凉如水,汪老师和我们一边激烈地讨论数学题,一边小心翼翼地翻跃校门。汪老师有时还辅导我语文。我把动宾短语和动补短语混为一谈,“动宾短语是说干什么的,动补短语是说干得怎么样的。”汪老师一说,菽麦分明。状物写景的作文难以下笔,汪老师指着花园里的牵牛花,“你看,这花没骨气,只能爬着其它花树长,风一吹,就倒了,永远长不高……”上次吃饭,说到这事,汪老师笑笑,忘了。汪老师还请他的老师兰国清老师给我改过作文。汪老师初二开始不再担任我的班主任,只代课,但在我心中,依旧是我的班主任,永远都是。

康老师给我们带语文,初二时担任班主任,直到毕业。康老师微胖,穿西装,妻子王老师给我们代政治课。康老师文人气浓,几乎看不惯世上所有的领导。爱讥弹学校时事,品藻园中人物,语气酸咸,辞锋坚锐。这点对我的影响极大。康老师对学生极其认真负责,上课常骂人,拖课是常事。上午第四节课下课铃声响了好半天了,康老师看看学生,大家满以为要下课,康老师笑笑,说声:“太阳光光,学生饿得慌慌。”继续上课。有时为和别的老师抢自习常气得大眼瞪小眼,愤愤而去,发誓再不上课了,第二天,又笑眯着眼来了。周六下午,召集我们补课,饭熟了,女儿催了五遍还不下课,直到月亮出来。早上停电,康老师坐在讲桌旁,翘着腿,给我们读吴伯箫的《菜园小记》。烛光中康老师的影子印在墙上,比山大。这样认真负责的老师,现在不多了。康老师上师范时还发生过一点罗曼蒂克的往事,学生一传十,十传百,都知道。康老师为我们展示了一篇范文,写的是一个年轻的爱情故事,康老师一字一句,读得很动情。学生们在下边挤眉弄眼,窃窃私语,兴奋了好一阵。这事,王老师知道吗?康老师和王老师现在还在四门初中。康老师不改当年脾性,不爱钻营拍马,一直在一线教书。临退休了,还担任着班主任工作,代着两个班的语文,认认真真上课,兢兢业业工作。康老师当为我辈之楷模。

李老师为我们上英语,每个假期都去兰州进修学习。初学英语时我们记不住单词句子的读音,常在句子旁写上汉语。李老师上课时盛怒,喝斥我们用舌头舔掉。当然,李老师刀子嘴豆腐心,只是吓唬我们。李老师要求我们也很严,第一次我考了九十八分,错了两分,李老师极不高兴,说我不应该丢这两分。我却很高兴,心里暖暖的。毕业后碰见李老师,李老师每次都分外高兴,问这问那。前半年又在街上碰见李老师,李老师极高兴,询问我的近况,惊呼我的儿子都长这么大了,说着手在衣兜里掏。我知道李老师要干什么,忙拉着儿子跑。李老师掏出钱,撵了两步,摇着手直喊:“你个死娃娃,我第一次见孩子……”转过头,我的眼角湿润了。

李老师的丈夫薛老师,倜傥风流,像极了香港明星周润发。薛老师气场大,我们常私下里议论,薛老师应该当局长。薛老师初二时给我们代物理,他的上任代了一段时间,讲电路,讲不清楚。我们去问薛老师,薛老师说:“电路就像水渠,碰到用电器,就遇到阻碍,只好拣通畅的地方流走了。”三言两语,一清二楚。薛老师上课,干练,霸气在外,学生伸着脖子听,没人思想敢跑毛。每课只讲十五分钟左右,然后当堂练习,学生全懂。每章节上完,必有总结复习。黑板上大括号套中括号,中括号套小括号,条分缕析,融会贯通。薛老师讲,复习就是缠毛线的过程,把各种知识梳理清晰,缠成一颗,用时再拆开,这样才不会乱。现在想想,薛老师用的总结归纳法其实就是今天时髦的思维导图,只是那时没这个说法。薛老师专门在新教学楼二楼设了间物理实验室,带领我们连电路、测电流、看蜡烛成像、电解水……只要书上能做的实验,全做。三棱镜将太阳光分解成一条彩虹,薛老师为我们打开了一个奇妙的世界。薛老师骂人粗犷豪放,驴日狗道,什么话都能骂出口,学生却喜欢薛老师。薛老师的家与汪老师家离得不远。“马不吃夜草不肥”,初三时,薛老师将我们七个学生晚上叫到家里,与李老师、汪老师一起为我们补课。门外白雪飘飘,门内炉火雄雄。周末,看一个赵本山演的电影,调节调节。那时节,烧大炉子、有VCD的人家不多。薛老师家道丰盈,大方。

化学老师姓王,个子不高,单单的。蓝色中山装的扣子一颗一颗扣得很工整,终年戴着蓝帽子。王老师家在候堡,每天骑自行车上下学。王老师是个多才多艺的人,课余时间拉二胡,练书法,从不闲着。第一次上化学课,王老师端着许多瓶瓶罐罐来了。王老师给大家讲:“化学”的“化”字是一个人拿着刀子,拿刀干什么?解剖。通过解剖了解事物的本质,所以化学是了解事物本质的学科。说到仪器的使用,王老师告诉大家要格外小心,说着用摄子挟住一个量桶,举到半空,手一松,“咣当”一声,碎了!自此,化学课上再没碎过一个杯子。王老师板书功夫极好,白花花写完一黑板,再写一黑板。初三毕业时,王老师知道我要考师范,颇有点语重心长地说:“你应该上高中,上了高中路更宽……”王老师的话,我至今不能忘。自毕业后,我再没见过王老师。

汪老师常告诫我们:要考上学校,得脱三层皮。其实脱了三层皮的,是我们的老师们。两教室中间有间小房子,初三时成了年级组办公室。传说这是借鉴的蓼川经验——守。老师们天天守着我们,早上,比我们来的早,晚上,比我们走的迟。

生物老师姓忽,这个姓我们这边很少,我疑心是忽必烈的后代。忽老师刚从学校毕业,羞羞怯怯,见了学生脸红。讲生理卫生,学生在下边叽叽咕咕地笑,忽老师在讲台上红着脸一本正经地讲。

体育老师姓刘,个子不大,干净利落。眼小,熠熠发光,光里有刀,冷峻。是个精明的人。刘老师就住在我隔壁,他女儿个子大,漂亮,也在练体育,偶尔来住几天。刘老师讲室内课时脚后跟一踮一踮的,一直踮到下课,把“篮球”写作“兰球”。半夜我听英语磁带,声音大,吵得刘老师无法入睡,第二天,刘老师眼眶带着个黑圈圈,像小熊猫。有天,刘老师笑着对我姨父旁敲侧击:“你亲戚太用功了,半夜了还边听边读。”姨父听出了话外之音,当着刘老师的面告诫了我几句。刘老师脸一红,倒有点不好意思了。敬爱的刘老师,你太客气了!

大康老师横披着西装,踱着步,给二班教地理。晚上喝醉酒后与人套手指,第二天酒醒,手疼。一看,中指转了半圈,弯向手背。一拧,又转过来了。这事,不知是否属实。

兰老师是一位有学问有意思的老师。兰老师年纪大,个子不高,胖,戴着鸭舌帽,拄着拐杖。一条腿不好,安的假肢,不能弯曲,走路时斜伸着,咯吱咯吱响。新的教学楼落成后,有几个台阶,上下皆不方便,落了雪,得学生搀着。关于这条腿,坊间流传着一个悲残的故事。兰老师家与邻居有点墙根之争,男邻居身上绑了炸药,欲同归于尽。女邻居来拉,结果男邻居身亡,女邻居失了两条胳膊。兰老师的一条腿呢?飞了,落在学校厕所墙头上。兰老师家与学校大概隔着两条小巷。兰老师邻居家的儿子是我同班同学,他家我去过,有个姐姐,他妈妈高高的、瘦瘦的,因失了两条胳膊,走路时身子一拧一拧的。他家院里码着许多大白菜。这一家子是怎样过来的?他的妈妈实在是个坚强的母亲。我去上厕所,不敢看墙头,我怕看见兰老师那条腿。兰老师文章写得好,常在报刊上发表,为此在学生心中威望极高。兰老师并没给我上过课,给初三的孙学亮上,因汪老师的引荐,给我改过几次作文。一次作文本发下来,密密麻麻写了半页赞语,却只得了七十八分。我不以为然,孙学亮看后激动不已,原来兰老师阅作文从没超过七十分,这次破了天荒,大大地抬举了我。兰老师写的字一边高一边低,斜着排列,极有气势,有金石味。我猜想,兰老师肯定临过魏碑。南片区开运动会时楼上挂的“龙腾虎跃”“刀光剑影”式的长联大约出自兰老师之口,也出自兰老师之手。兰老师豪爽,大大咧咧。午饭后孙学亮去上厕所,兰老师刚好从厕所里出来,孙学亮问了声:“兰老师刚吃过?”兰老师笑着大骂:“孙学亮你个混帐!你到厕所去吃屎吗?……”孙学亮一看势头不对,跑了。孙学亮讲给我时,我俩狂笑了半天。将孙学亮一级代毕业,兰老师不再代课。我搬出学校后,住在兰老师家对面。兰老师白天练字,有时晚上召集老师喝喝小酒搓搓小麻将,日子很滋润。去年,在一张发黄的报纸上看到兰老师写庞德的文章,喜不自禁。听说兰老师已经去世好多年了。

姨父是我最亲的人。姨父住门道东侧第三间,带着表哥表妹一起上学,一起吃饭的还有侄女。姨父如一只大雁,领着一群雏。姨父人脾气好,和和善善,笑呵呵,从不与人动气,与各个领导的关系都好。当时我少不更事,不知道做人的难处,常常当着姨父的面说一些不该说的话。姨父一声不响,只是一个劲地用手搓红透了的脖颈。实在忍不住了,轻声说些学生应该把学习抓紧之类的话,不高兴地走出门,进来时,依旧是一张笑脸。我住在学校时,大姨常托姨父给我带些压好的面条。搬到外面后,夏天时我与姨父一家共用一个厨房。有时我放学迟了,姨父会让表妹多做两碗饭。冬天,我用煤油炉子做饭,姨父每天给我烧一壶水,放在宿舍窗台上。姨父教英语,并没给我代过课,他的录音机、磁带、教参书我随时可以用。刚进校时,我尚不懂初中的规矩,不知道“术业有专攻”,有次去向姨父请教数学问题,姨父面有难色,笑笑,正好汪老师过来,姨父让我去问汪老师,之后我只向姨父请教英语方面的问题。因为姨父,我上初中时少受了许多苦,四门街上的小混混都不敢来骚扰我。

学校的第一个门卫是一位姓禄的老教师,个子大,瘦,身体不好,少言寡语,常咳嗽,几乎不和别人交往。禄老师住在门道西侧第一间宿舍,负责开关校门,考试时打铃。老伴大概是个裁缝,宿舍里的缝纫机整日响着。没一段时间,董爷来了,接替了禄老师。董爷住门洞东侧第一间。董爷个子不大,微胖,圆脸,白白净净,少褶皱。对襟布服,裤角别在袜把里,圆口布鞋。烟具很讲究,黄烟锅、白烟杆、玛瑙咀,烟叶装在柳条编成的笸箩中,笸箩洋碗一般大,小巧玲珑,保养得黄亮黄亮的。董爷是四门街上人,一看就是个有故事的人。董爷除了开关校门,扫扫门道,眯着眼看学生进进出出,就是在炉子上烤烟叶,或把手伸进笸箩中搓捻烟叶。董爷如一位富态的宫人,又如一只养尊处优的胖猫。董爷年轻时给县长拉过马,董爷以此自夸。董爷有个小孙女,瘦瘦的,很漂亮,和我同班。如果董爷还活着,应该是位百岁老人了。

我自九九年毕业,很少去过学校。我的老师们,有的退休,有的调离,有的离世,留守的已经不多了。听说这些年校园发生了沧海桑田的变化,原先的粮站修了小学,小学给了初中,比原先大了一倍,完全成了一座大规模的现代化初中。

不知校园里的泡桐树还在吗?丁香呢?孔子像呢?我想念我的母校——二十年前的四门初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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