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很偶然的看到一篇文章,谈荀子的“重己役物”。
文章说荀子将万物分为四类: 一类是无生命的水火,一类是有生命而无识知的草木,一类是有生命也有识知的禽兽,最后一类就是不仅有生有知,还更有意义的人类。
他觉得人为万物之贵,而人为物所使役、支配,成为物质功利的精神奴隶,便失去了人格自由,据此提出了“重己役物”。
这便是“传曰:君子役物,小人役于物。此之谓矣。”
由此我想到了贾宝玉。他恰是衔玉而诞,与“物”共生。此物便是通灵宝玉。它明确的写着“莫失莫忘”。这让贾宝玉的人生因天意捆绑,人与“物”永远的结合在了一起。
曹雪芹用了两个“物”来描述这个共生体。
贾宝玉梦中入太虚境,仙子们便称他为“浊物”。
通灵宝玉夹带入世时,僧道二人称通灵宝玉为“蠢物”。
具都着眼于一个“物”字。
02
对“物”这个字眼的认知,贾宝玉是很有呆意的。
他认可天生人为万物之灵,他还认为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钟于女儿,须眉男子不过是些渣滓浊沫。当他梦游太虚境,仙子们称他为“浊物”时,他便吓得欲退不能退,自形污秽不堪,心底大约对这个称谓也有共鸣感。第七十八回,他给晴雯的祭文落款恰是“怡红院浊玉”,与“浊物”这一称谓呼应。
但是通灵宝玉,在贾宝玉的世界里却并没有延伸为“蠢物”,反而给他的人生披上了一层神秘面纱。这块与生命同来的“美玉”,被镶嵌起来,挂在他的项间,引发的是家族的厚望和坊间的传闻无数。
但别人觉得的惊奇,贾宝玉却觉得多余,累赘,一直在拒绝和困扰中徘徊。
犹记得他第一次正试出场,那几近疯狂的恼怒。
登时发作起痴狂病来,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骂道:“什么罕物,连人之高低不择,还说`通灵-不`通灵-呢!我也不要这劳什子了!”
虽然情节上这摔玉的冲动是因黛玉而起,但是细细品味贾宝玉的话语却发现,与“物”共生的纠结,在他的世界已经不是一天。黛玉只是一个导火索。
这似乎预示了贾宝玉的终点会有一场与“物”的诀别。
03
世间之物,笼统说我觉得分为两种,一种是器之物,是为有形外物,一种是事之物,是为无形的内物。
贾宝玉的人生中,恰恰被命运赋予了这两种形式的共同存在,即贾宝玉与通灵宝玉。
关于器之物有两次贾宝玉曾经正面谈及。
第一次是在第二十回,莺儿与贾环掷骰子,他教育贾环。
宝玉道:“大正月里哭什么?这里不好,你别处顽去.你天天念书,倒念糊涂了.比如这件东西不好,横竖那一件好,就弃了这件取那个.难道你守着这个东西哭一会子就好了不成?你原是来取乐顽的,既不能取乐,就往别处去寻乐顽去.哭一会子,难道算取乐顽了不成?倒招自己烦恼,不如快去为是。”
第二次是在第三十一回,晴雯撕扇时。
贾宝玉说:“你爱打就打,这些东西原不过是借人所用,你爱这样,我爱那样,各自性情不同。比如那扇子原是扇的,你要撕着玩也可以使得,只是不可生气时拿他出气。就如杯盘,原是盛东西的,你喜听那一声响,就故意的碎了也可以使得,只是别在生气时拿他出气.这就是爱物了。”
前一次谈的是“物”为人服务,人却因为“物”而烦恼,“物”役人,初衷有违,实在不值得。后一次谈的是物尽其用,役物随心,贾宝玉提出了他的“爱物论”,“役物”但不要有意借物出气,无德“役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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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爱“器物”如果太过,就免不了“剖腹藏珠”。这一点是贾宝玉谈器物没有涉及的。黛玉看得清楚,便给贾宝玉上了一课。
这一课,发生在《红楼梦》的第四十五回,黛玉卧病潇湘馆,宝玉夜晚前去看望。走的时候黛玉怕天湿路滑有意外,便把自己的玻璃灯送给了他。
贾宝玉说:“我也有这么一个,怕他们失脚滑倒了打破了,所以没点来。”
黛玉道:“跌了灯值钱,跌了人值钱?你又穿不惯木屐子.那灯笼命他们前头照着。这个又轻巧又亮,原是雨里自己拿着的,你自己手里拿着这个,岂不好?明儿再送来.就失了手也有限的,怎么忽然又变出这`剖腹藏珠-的脾气来!”
这一番理论,比之“役物有德”,思考又深了一层。即:物的价值是为人所用,如果因为爱物,因不舍而耽误了“物”的价值,并且给人造成了伤害,便违背了役“物”的初衷。
用“物”有德,但矫正过枉也会走到反面。
黛玉的道理和贾宝玉的思想是一个路数。这一番言论,应该深得宝玉之心。也便由器之物牵扯,延伸到了事之物。
05
“事之物”,复杂一些,它以人的存在为前提,涉及人的思想、价值观和处事方式。
我们且从贾雨村谈“气”说起。
在红楼中,关于贾宝玉这一类人的来历,贾雨村曾经这样定义。
他认为人是秉气而生,其中的一个观点是,被正邪之气同时所赋的人“置之于万万人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纵再偶生于薄祚寒门,断不能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驱制驾驭,必为奇优名倡。”
贾宝玉便是秉正邪两气而生,这为他的人生埋下了矛盾的起点。
正邪两赋的贾宝玉有很多有别常人的独特。比方说爱女孩,爱红,喜欢作养脂粉,吃胭脂等等。
文本的第三十五回借傅家的两个嬷嬷之口,详细的解读了宝玉的这些特性。
文中说,婆子见没人了,一行走,一行谈论。这一个笑道:“怪道有人说他家宝玉是外像好里头糊涂,中看不中吃的,果然有些呆气。他自己烫了手,倒问人疼不疼,这可不是个呆子?"那一个又笑道:“我前一回来,听见他家里许多人抱怨,千真万真的有些呆气.大雨淋的水鸡似的,他反告诉别人`下雨了,快避雨去罢.-你说可笑不可笑?时常没人在跟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河里看见了鱼,就和鱼说话,见了星星月亮,不是长吁短叹,就是咕咕哝哝的.且是连一点刚性也没有,连那些毛丫头的气都受的.爱惜东西,连个线头儿都是好的,糟踏起来,那怕值千值万的都不管了。”
这样的一个贾宝玉,博爱、有情,与时代的其他男性几乎无法对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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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贾宝玉的世界里,他是不喜欢仕途经济的,但是当时的社会这又是主流价值观。衔玉而诞,又是王夫人唯一的儿子,他被赋予了很多梦想。这些梦想和他内心的想法有很大分歧。在这些分歧之上,又有通灵宝玉为他的婚姻做了一个框定。
这是人与物之间有形可见的矛盾。同时他们之间还有另一种矛盾存在。
从本质上说,以我为价值中心来待“物”是人类自发采取的姿势。荀子“重己役物”亦是以人为万物之贵作为出发点的。然而对于贾宝玉而言,他还自称“浊玉”,完全把自我置身“物”中,大有庄周梦蝶的境界。
庄子也认为“物而不物”,“物物而不物于物”。他也主张人应该主宰和支配物,而不应为物主宰。唯一不同的是,他没有把人作为万物之贵,反而如老子,将之放置在同等的位置上,即与“天地并生,与万物齐一”。
从这里看,与“物”同生的贾宝玉,便拥有了两种形式的表达,即博爱待物与自我价值的表达间的矛盾。
整本书中对通灵,该摆出何种姿势来对待,一直若有若无的存在着。作者让贾宝玉从无意识的摔玉,到有意识的拒绝,进行了一场漫长的求证和蜕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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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如贾雨村所说生在大富贵之家为情种,情劫也便是贾宝玉此生磐涅中最重要的方式。
这矛盾首先便集中在宝玉本人与通灵宝玉身上。在小说中,它作为贾宝玉情缘的一部分时刻提醒着读者它的影响力。
第八回金锁遇通灵,两方物件上面的题字偶式对应,是这种矛盾的第一次出现。它造成了彼此有情的宝黛二人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都由此产生误会。
第三十六回 绣鸳鸯梦兆绛芸轩,贾宝玉更是于梦中喊骂“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
通灵设置的命定似的悲剧,引发了一个心灵诉求的曲折呈现。
毕竟人的心智成熟是一个渐进的过程,对情感归属的领悟也是随之渐进。
后来,贾宝玉由龄官画蔷的痴迷,悟彻人的眼泪各有分定,才将自己的情感属定了林黛玉。他差遣晴雯送去了两块旧丝帕,与林黛玉情缘确定,这场心理的拉锯战总算告一段落。
与此同时,贾宝玉还对其他女子“有情”,对整个家族中的亲人“有情”。这种“有情”亦是宝玉的困扰。
这些情感同时构架了宝玉精神世界的梁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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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有情,情却不能自由的遵从有情者本心的初衷。
现实与情最终要做出抉择。贾宝玉终是情网难破,情缘也难断,内心被诸情所役。
当他的家族败落,生活的依靠失去了,心中在意的“钟情”和“有情”也失去了,对应的巨大的毁灭感也是空前的,带来的无形的伤痛也是最持久的。
红楼用“飞鸟各投林”这支曲子展现了这种幻灭。
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脂批中说面对这样的幻灭,宝玉的结局是悬崖撒手。
佛法典故中讲“剑刃上行,冰凌上走,不舍险梯,悬崖撒手。”讲的是人如果抓住我执不放下,最后终是难得到清净心,不动心,止妄心。
宝玉的结局或是为僧,或是远走大荒,终是用“舍”完成了悟彻。
白茫茫大地的一无所有,恰是贾宝玉两个世界的最后景象。即“器之物”与“事之物”的双重失去,告别于通灵预示的诸般有形之物,也告别予自我制造的情之困扰。
他的结局是无一物,融万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