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好像应该是挺遥远的事吧。遥远有多远?我想讲的,是我的外公,外公去世近三十年了,三十年对一个人来说,已足够长了,回想起外公的那些事儿,竟像是在追忆一个传说。而传说,对于我来说,就是可以讲给下一辈人听的那些刻在心里的人和事,它随着岁月悠悠而越发清晰,它历经时间冲刷而浮出水面。
据我外婆讲,我的外公年轻时候是撑船的,老家有一条又长又宽的河,叫白河,白河像一条白练,把县城绕在中间,从大大小小的村子去县城,都要过白河。于是,在白河上撑船,载过往的来客,就是个好营生。姥姥说,这个活虽不愁吃穿,可是个力气活儿,有时要是接了运货的生意,还会出门好些天。外公脑子好使,念过一年私熟,字写得好,还喜欢画上几笔,这在撑船的小伙子里,可算是有学问的。外公个头很高,将近一米八的身高,健硕的身板,斯文腼腆的面相。而姥姥才一米四多,微胖。两个人站在一起,特别喜感,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姥姥话多,见人叨个没完,外公没话,总是抿着薄薄的嘴唇笑笑不说话。过去的事,外公从来不讲,都是外婆讲给我们听。
妈妈姊妹六个,家里日子一直过得紧巴,听妈妈说,当年妈妈要到一百多公里外的城市去考试,没钱买车票,是外公骑着借来的自行车载妈妈来回。别人家的女孩读了小学就回家务农了,外公说妈妈是读书的料,家里再穷也要让妈妈读下去,没有外公的坚持,妈妈后来也做不了医生。
等我们在城市安了家,外公每年都会过来住上几天。他喜欢到处遛达,没几天就把这个小城市的犄角旮旯都转了个遍。他喜欢看戏、看电影,尤其·是戏曲,什么京剧、豫剧、曲剧、越调,只要戏剧有演出就买了票拉着我陪他去看,有的戏明明看过好多遍了,还要看,说是剧团不一样,演员不一样,唱腔也不一样。搞得我从小成了小戏迷。外公最喜欢的戏是越调《收姜维》,这出戏我们俩在大小剧院外加露天舞台,也不知看了多少遍。记得小时候家属院里的孩子们也都喜欢外公,要是电影院放好看的打仗片、儿童片,外公会带着一大帮孩子去看电影,机智的外公才不会买那么多张票,选白天看得人少的场次去,和大家软磨硬泡,说着带一大帮孩子的不易,买上两三张票,呼呼啦啦一帮人就进去了。几次下来,影院的人也认识外公了,连嘴皮子都不用磨了,睁只眼闭只眼就进了。有时候,又会带我们一帮孩子去看小人书,在书摊旁,我们一本书几个人凑在一起看得起劲,外公就在一旁找片空地坐下来,耐心地等着。
外公写的一手好字,喜欢自己写对联。记得小学时有一次我参加书法比赛,要交一副作品上去,宣纸买回来,外公不让我直接在宣纸上写,一定要我在报纸上把每个字写到他满意才行。可是,外公的要求实在是高,写了一晚上几个小时过去了他还是不满意。我早已是手发酸眼皮打架失去了耐心。我把毛笔往桌子上一摔,撂挑子不干了。外公只好屈服,铺开宣纸,哄着我把字写了。
外公喜欢看书看报,看报纸时坐在椅子上,会不知不觉把脚放在椅子上,一条腿支起来。每次他这样我都会抗议他让我们闻臭脚丫子味儿。外公就一本正经地说:“脚出汗才会臭,我的脚没有汗,干脚不臭,没味道的。”从此,我有时就叫他“干脚没味儿”,外公总是抿着嘴笑着,并不生气。
我去外地上学那年外公去世了,刚坐上火车,在家里的妈妈接到了外公去世的消息。没见上外公最后一面,一直是我心里的痛。去世前的一年里外公受着肺癌晚期病痛的折磨,痩得皮包骨,后来只能靠吗啡止痛。最后的日子外公坚持回到村子的老屋,也许去到天堂对外公也是一种解脱。走的那年外公六十三岁。
外公是个乐观的人,家里六个孩子,还要接济亲戚们,日子一直挺艰难的,可从小到大,我从没听到外公抱怨过,哀声叹气过,他总是腼腆地抿着嘴笑。再辛苦,再累,也总能抽出空来写写画画,听戏看电影。始终深信,我的外公在另一个世界依然是这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