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宝钗在广大《红楼梦》读者的眼中是温良俭让的中国人的化身,也是中国人智慧的化身,韬晦而完美,是中庸之道最好的标本。但她绝不是单一扁平化的完美形象,在她身上存在着诸多矛盾与复杂,正是这些矛盾的碰撞融合产生的奇妙的化学反应,才使得宝钗的形象立体而生动。本文立足于宝钗身上矛盾的复杂性来深入解读薛宝钗这个人物。
一、冷与热
宝钗出场时便已经很成熟,“年岁虽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丰美,人多谓黛玉所不及。”这几句话,写她美倒是其次,重点是“品格端方”。
据宝钗自己说,她打小也是个淘气的,和兄弟们上学堂,互相背着看言情小说。后来大人发现了,打的打,烧的烧,才丢开了。这段经历说明宝钗并不是打生下来就“端方”,而是经过一番修剪,才呈现出监护人期待的模样。
宝钗的性格中最显著的特征便是冷。宝钗为什么这样冷,据说是因为她少时“从娘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要用“冷香丸”来镇住,于是有了她那冰蕊毓秀的性格——其实这里埋藏的简直就是宝钗一生道德净化的曲折道路的一个寓言:原本她是富有热情与活力的,却要用世上所有寒冷事物的精华来净化宝钗,正是一个压抑人的奔放个性,让人“发乎情、止乎礼”,将热血化为冷血,戕害其天性,培养成“非礼勿听、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的合乎众人期待的道德模范的过程。
宝钗的审美是一套,理论是另一套。自我与后天教育的冲突,在宝钗身上很突出。显然,她所谓打娘胎里带来的“热毒”,是她热情的天性,而制作繁琐工艺复杂又要凑够天时地利的冷香丸,就是后天严格的教育了。她生就的热情被遏制,虽然受到惩罚,却认可了这套规则。当读到“蘅芜君兰言解疑癖”,宝钗以亲身经历说服黛玉,说“我也是个淘气的,我们家也算是个读书人家,祖父手里也极爱藏书,先时人口多,姊妹弟兄也在一处,都怕看正经书。弟兄们也有喜诗的,也有爱词的,诸如这些《西厢》《琵琶》以及《元人百种》,无所不有。他们是偷背着我们看,我们是偷背着他们看。后来大人们知道了,打的打,骂的骂,烧的烧,才丢开了。”她劝黛玉少读诗书别移了性情,对湘云也说过类似的话,对香菱学诗也不太支持,就是这段旧事的痕迹了。但是她自己又是此间高手,作诗往往有佳句。想来宝钗也并非天生性情平和,儿时也是有着该有的天性和烂漫,可是短短十年,本来也该是刚刚成年的姑娘,怎会处理事情、看待问题如此圆融老成,平和质朴,丝毫不见任何个人的欲念和喜好?人都是有欲念的,欲念起于心而非起于头脑,头脑掌管着理性的思辨和忖度,而心灵却常常如脱缰之马,直指我们最隐秘、最根深蒂固的需要。红楼梦里,人生百态、世间炎凉,无非直指的就是每个人的立场、欲念、情感。然而,宝钗的情感呢,似乎与冷香丸有关,她对这个世界的热情、敏感、或冷或热、或悲或喜的情感,被家族责任和自我意识纠正着,难以真实地表达,也无需真实地表达。也许正是如此,宝钗的欲念,或者说她对这个热情,只能用“冷香丸”来消融和化解,化解为平和、圆融。
宝钗住的蘅芜苑,“一株花木也无,只见许多异草,牵藤引蔓,穿石垂檐……”“及进了房屋,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案上只有一个土定瓶中供着数枝菊花,并两部书,茶奁茶杯而已。床上只吊着青纱帐幔,衾褥也十分朴素。”
按中国的传统伦理美学来看,一个年轻姑娘家的闺阁院落之内,一无花木,唯有青草,也太素太冷清了。然而这正是作者借此来表现人物的手法。那宝钗“身不着花红,口不吐艳辞”,处处要体现出“才人”风范来,薛姨妈说,“她在家里也不大弄这些东西。”
宝钗真的像她母亲说的那样,从来不爱这些花儿粉儿的吗?她平时真的能做到无欲无求吗?从她扑蝶一回,羞笼红麝串一回,替宝玉绣肚兜一回都可知,这是个内心很热的女子,一如她从胎里带出的热毒,但她却通过冷香丸去克制,让自己始终保持一种“冷”的状态。
宝钗的冷不止是在外面, 她的彻寒有时候就发自心中。比如宝玉调戏金钏儿,金钏反被王夫人殴打并撵出,刚烈的金钏受不了这种羞辱,羞愤而投井,宝钗为了安慰王夫人竟无情地评论,“据我看来,她并不是赌气投井,多半她下去住着,或是在井跟前憨顽,失了脚掉进去的。他在上头拘束惯了,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处去顽顽逛逛,岂有这样大气的理!纵然有这样大气,也不过是个糊涂人,也不为可惜。”“姨娘不必念念于兹,十分过不去,不过多赏他几两银子,也就尽主仆之情了。”
短短一番话,说得骄矜、轻狂,轻描淡写地就把王夫人的责任推卸干净,即便是为了宽慰王夫人,措辞未免也太过令人齿冷。而后来尤三姐的惨死事件连不相干的人都难过都为之惋惜伤怀,但宝钗却闻之于无物。
她母亲听到了这不幸消息而震惊时她却冰冷如钢,“并不在意”,并说道,“俗话说得好,‘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也是他们前生命定……也只好由他罢了。”
一条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无情地离世,连路人都难免为之一掬同情泪,而同为韶华弱龄之女子,宝钗却能毫不动情,自始自终以一种局外人的目光看待这一切,在不动声色地想着安排母亲哥哥办酒席请仆从等芝麻小事,其冷酷程度可见一斑。
二、藏愚守拙
宝钗其人,过谦而似诈,逾慧而近妖。就是这样一个人,过于在乎别人的评价,过于在乎别人的感受,她几乎都是为了别人而活着,活得克制而隐忍,“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这本是黛玉的哲学,但作为外来者、作为寄人篱下的共同身份,宝钗不必和黛玉交流也本能地意识到了这些。
来到了贾府,雏凤展喉,宝钗博得了人人爱戴,但这样招眼不是好事,聪明的她调整了策略,等到宝钗再次出现时,她的形象就定位于了“罕言寡语,人谓妆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
她的表姐凤姐儿一句话评议宝钗说得好:“……拿定了主意‘不干己事不张口,一门摇头三不知’……”刻画宝钗可谓入木三分。不止是凤姐,贾母,王夫人,这些长辈也普遍觉得宝钗稳重大方,不是爱多言多语的人。
但其实众人都被宝钗骗了过去。宝钗才不是一问摇头三不知的主儿,她只是很懂得面对什么人,说什么话。在长辈面前,她需要塑造一个顺从,懂事,端庄的好女儿形象。不多话,不嬉闹,是大家闺秀的政治正确。但在同辈中,宝钗一向是以领导者自居的。她做人,强调的是火候,在乎的是个“百炼成钢化为绕指柔”。她的做人,不愠不火却无欲则刚,别看宝钗年纪小,却是个过来人,宝钗来贾府之后,得到大多数人的友谊,唯一对她略有敌意的是黛玉,几次人前人后呛她,以宝钗专业学做人的做派,怎么会容忍别人不喜欢自己?接待刘姥姥的宴席上,黛玉说出西厢语句,她当时只别有深意的看了她一眼,黛玉没发现。第二天,宝钗自己上门了,主动提起,而且言辞非常巧妙,十分会做思想工作。一方面表示我知道你错了,另一方面表示这样的错我也犯过,最后顺理成章的教导黛玉不要读太多闲书。她老道得很,通过道德喝断和娓娓谈心,不费吹灰之力就收服了黛玉,让她感动不已、心服口服。
守拙的宝钗却守不住拙,贾母派了惜春画画,她毫不客气的表示,惜春笔力欠缺,画不了此类大型写真。该怎么做,步骤一二三清清楚楚。湘云一时兴起要请客,宝钗第一时间指出她思虑不周,这事该如何如何才算妥当,而且主动帮她把事办圆了。邢岫烟戴一个玉佩,她也有话说,教导她谨记客居身份,不要太招摇。
在同辈姊妹间,宝钗何止是爱说话,简直就是诸多姐妹中令人心服口服的领导者。所谓藏愚守拙,只是擅长审时度势的宝钗社交策略不同而产生的误会。
三、宝钗的婚恋观
书里并没有明确写过宝钗的婚恋观。但一个人的心思,除了自己说出口,还可以观其行。
《红楼梦》第七十回,宝钗写了《临江仙·柳絮》:“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蜂团蝶阵乱纷纷。几曾随流水,岂必委芳尘。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
《红楼梦》的诗词都有一定寓托,特别是有关人物的判词、诗词、联句、灯谜、酒令,无不跟人物的身份、气质乃至命运相关,这是曹雪芹刻划人物的手段之一。宝钗的这首《咏絮词》同样如此,“白玉堂”不用说就是“白玉为堂金作马”的贾家。“卷得均匀”也就是宝钗在这一特定环境里表现出来的“随分从时”、进退自如。持冷静豁达生活态度的宝钗,对贾府“乱纷纷你方唱罢我登场”的人生百态是了然于心的,也是有自己看法的。虽然她只是一个人微言轻的女孩子,但她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在这样的环境中生存下去。这首词一反前面几首的颓唐丧败,表现了宝钗性格中豁达、乐观的一面,“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可以说就是宝钗对未来命运的祈祷和希翼,是她对未来幸福的向往和憧憬。
许多人总是把这句话视作宝钗一心争当“宝二奶奶”的露骨表现,当成批判她的赖不掉的重要主据。这未免有失公允,未过于穿凿附会,不符合曹雪芹在这一人物形象上的创作意图。
封建时代的女子,没有主宰自己命运的权利,按照“三从四德”标准,她们在家从父,婚后从夫,夫死从子,一辈子的幸福荣辱,全寄托在她们所依附的男人身上。薛宝钗是严格按照这种道德模式打造的淑女,她遵从的必然是这一法则。她没有能力掌握自己的命运,只能“随分从时”,只能把未来寄托在类似运气这样的“好风”之上,寄托在“好风”送上“青云”的美梦之上。
她们的“青云”是什么?说穿了就是想找个好丈夫,想有一个相对美满的婚姻。“夫荣妻贵”是她们理想的天国,是她们幸福的最高境界。照薛宝钗的身份、性格和她所受的教育,她是不可能婚姻自主的,是不可能按照自己的愿望选择丈夫的,因此在咏物的诗词中流露一下愿望,流露一下对未来生活的向往,是很平常的,是自然而然的。
至于贾宝玉,不见得就是薛宝钗心中理想的丈夫。这个“银样蜡枪头”的表弟,无心仕途不求上进,成天就知道在女孩子中间厮混,跟薛宝钗做人的要求、跟她衡量人的标准大相径庭。她和贾宝玉之间,有亲情,也有少男少女间相互的好感,但没有爱,她的心从未被这个男子撞出火花。她那种对身外之事淡然处之的人、把内心世界遮得严严实实的人、随分从时听天由命的人,是不可能去爱谁或选择谁来爱的。要她嫁给贾宝玉,她没有意见,要她嫁给冯紫英或者类似贾宝玉冯紫英这样家庭出身的公子哥儿,她同样不会反对。真是运气不好嫁了一个没出息的男人,声色犬马花天酒地,甚至对她烂用家庭暴力,她还是会默默忍受,按照她做人的原则孝敬公婆、相夫教子,和睦长幼,尽好一个女人应尽的本分。
对薛宝钗来说,别说是攀上“宝二奶奶”宝座,就是奔到迎春那份上又能怎样?贾迎春已是上了“青云”的人,可她既没有给娘家带来保护,也没有能力挽救他们贾氏家族必然衰败的命运。她自己最后的结局,跟“随流水”“委芳尘”的柳絮相比又强多少呢?
在宝钗嫁给宝玉之后,宝钗在这段婚姻中的表现,依旧冷心冷性,她的表现完全被动,宝玉全无惊喜的乐趣,甚至到了后来,宝玉渐渐忘掉了林妹妹,开始对宝钗暗示恩爱和需求,宝钗亦假装不知,时时浇灭了黛玉的情感之火,直到把宝玉逼走。宝玉已是丈夫了却一点玩笑、亲情不得示,略一亲近就被宝钗斥“不尊重”,宝玉又焉得不逃?
宝钗的冷有时候是寒澈骨髓的,最后她的结局依然是冷清,她的矜持和阴冷没能留住宝玉。在《红楼梦》结尾,宝玉出走了,所有人都哭成一片,偏偏宝钗把持得住,“那宝钗却是明理,思前想后,‘宝玉原是一种奇异的人,夙世前因,自有一定,原无可怨。’”纵遭此塌天之难,她也能自我解释、自我把持,故她不执拗不沉迷,能够自我解脱。正如闫红说:“宝钗如禅”,她无求无喜,冷而空灵。
但正如顾城谈宝钗,“宝钗的空和宝玉有所不同,她空而无我,她知道生活毫无意义,所以不会执留,也不会为失败而伤心;但是她又知道这就是全部的意义,所以做一点女红,或安慰母亲,照顾别人。她知道空无,却不会像宝玉一样移情于空无,因为她生性平和,空到了无情可移。她永远不会出家,死,或称为神秘主义者,那都是自怜自艾之人的道路。她会生活下去,成为生活本身。她与生活唯一的不同,是她还看得到虚空和走进虚空的人看见的幻影。也只有她,听清了宝玉最后的不祥之言。宝钗无妄想,亦无理想,亦不会破灭,又啥都明白,自可过太平日子。”笔者认为这一番评论颇得其味。
正是宝钗身上这些复杂的矛盾交融在一起,才使得宝钗这个人物立体而生动,任是无情也动人。客观地看待、分析宝钗身上的种种特质,对我们理解这个人物有着重要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