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不了的年味儿

年是童年的专属品吗?二零一八的春节已经踢踢踏踏地来了,站在中年岸边的我却甩着思绪的钓竿尽力地往记忆的长河里探,为了那一丝丝的年味儿。

年味儿应该是怎样的呢?最起码该有期盼在里头。期盼就是吸引力。儿时的我们盼望着过年,年到了,我们的口福也来了。当然从头到脚的一色新也挺是诱人,但虚华的外在总是抵不住一饱口欲的实在,谁让我们生在总也吃不够的年代呢?

年是啥时候来的呢?哪天你脱口而出了这样的口头禅,比如"你找死啊""我打死你""你死哪去啦""还死哟"之类而被母亲用眼睛瞪的时候,它就来了。我们都知道"腊时腊月,不能瞎说"这句俗语,进了腊月母亲就会严厉管制我们说话的的舌头,进了腊月就要讲敬气,进了腊月就是年。

年是多么的热气腾腾啊!

你看到熬着麦芽糖的大铁锅没有?粘稠的白米羹被年轻母亲手里的铲子划出一道一道的圈儿,都快得要打起旋来了。咕咚咕咚的水泡们直着身子奋力向上蹦,喷出的水星儿火辣辣的。腾腾的水蒸气氤氲着整个厨房。坐在灶门口专门负责添柴的幺婆脸上的褶子都被水汽抹平了,火光映照下的脸庞也红润着。幺婆说:"可以下麦芽了吧?"母亲说:"不忙,我去找罗家婆来看看。"不一会儿,罗家婆来了,她用铲子轻挑起一点米羹,放嘴里砸吧几下,说:"再加两把火,加两把火之后就可以下麦芽了。"罗家婆是村里有名的熬糖师傅,一到年关她的脚就得跟着受点累,她给村里的熬糖新手们把关,随叫随到,不厌其烦。

你看到大水缸或者大木盆里点过膏的豆浆没有?它们就被置放在大门口敞阳的空地上,它们在器皿里慢慢凝固成豆腐脑。你爱喝豆腐脑吗?别急,站在一旁观望的孩子人人有份。大人拿出铁水瓢,就那么随意一舀,分放进一个一个的大瓷碗里,拌上白砂糖,递给你。那是多么甜蜜的滋味啊!刺溜刺溜地嘬两口嘴里,流进胃里,浸润到身体的每一个毛细窟窿里。一碗豆腐脑下肚,每一个汗毛孔都在滋滋地往外冒着甜意。喝完豆腐脑的我们并不走。我们看见大人们抬出家里待客的大木桌,把挑秧的夹板倒放在上面,相对着框出一个正方形,再放上纱包,纱包里是热气腾腾的豆腐脑,它们被夹板匡扶得四四方方,中间隔一个厚实的大木锅盖,顶上再压上尽可能重的大石块大方砖。我们看到包袱里淅淅沥沥渗出的水顺着地势蜿蜒流淌。如此一夜,白嫩嫩的豆腐第二天早上就有了。

年关怎么能少了摊豆皮呢?摊豆皮简直就是一门艺术,多有趣呀!

首先是磨豆浆。母亲忙不过来,磨豆浆的任务就交给了我和父亲。父亲推磨,我喂磨。老屋的堂屋右边靠墙处有一眼石磨,嵌在磨架上。推磨的磨把就挂在靠墙的长木梯上,随用随取。拖条长条凳到磨架旁,前头搁置着装满米,黄豆,大蒜以及水的混合物的小面盆,后头坐着我。父亲轻巧地一推一拉,磨盘转动起来,我的目光也随之转动,因为我得把握好最佳时机往磨眼里投"食物",否则转动的磨把会打翻我喂磨的勺子甚至打到我的手。这是一个熟能生巧地活,同时也是单调的机械运动,一坐就是大半天,胳膊周而复始地一伸一缩,直到大半木脚盆里的"食物"喂完。可是推磨的动作也一样单调重复啊,为什么到我们眼里就那么有趣呢?父亲在推磨的间隙里偶尔会顿那么一小会儿,他要点支烟。他把点着的烟衔在嘴里继续推磨,我看见烟灰一点一点地变长,变长,弯下去,弯下去,却就那么弯着并不往下落。我要推磨,父亲笑呵呵地把磨把交给我,可身单力薄的我就算拿出吃奶的劲儿也不能令磨盘听从指挥。它一忽儿顺时针一忽儿逆时针不说,还动不动发点犟脾气,任你推得脸红脖子粗,它就是岿然不动。它在向我示威:"我就梗在这了,你怎么招吧?"这时候父亲就会大笑起来,他嘴里的烟还在呢,所以只是半咧着嘴,样子挺滑稽。他一笑就咳,"吭吭吭"地把母亲引过来了,母亲说:"赶时间呢,做什么娃事啊?赶紧磨!"

摊豆皮的艺术性其实体现在"摊"字上。还是幺婆管灶火。熬糖,炒炒米,还有摊豆皮都是幺婆管灶火,幺婆懂得把握火候。幺婆是父亲的堂婶子,她个子不高,却生得丰满。她前胸的衣服总是高高地隆起着,显得特别母性。她是个热心快肠的人。

我端着倒扣着的竹篾筲箕站在灶沿边,等着母亲把摊好的豆皮放在我的筲箕背上。我看见母亲用一瓣浅口的蚌壳做瓢,从面盆里舀出豆浆,在锅面抛洒出一个扇形。她还用蚌壳背在锅里的豆浆面上适时地左右划拉那么几下,之后一个圆圆的皮色均匀的绿色豆皮就成形了。母亲有一双不怕烫的魔术手,那双手不仅可以拉着豆皮在锅里跳旋转舞,还可以帮衬着豆皮在锅里翻跟斗。我端着摊好的豆皮往屋外走。大门口有支好的搁架,上面铺着一层芦席。我走到芦席边,猛地一抖手腕,芦席上就平平展展地摊出了一张绿色的荷叶。别小瞧这一抖哦,很有技巧的,力道拿捏不好的话,摊出的豆皮会皱成一堆或者一坨,这样你就得用手一点一点地铺展它。它很不配合的,很容易折腾得这里残那里破的,以至于不规不整,丑陋不堪。母亲把豆皮晾在芦席上,等它凉透了好切成丝,把豆丝晒干了就好存放。要吃的时候抓出若干来,和着腊肉下一碗腊肉豆皮,美味呀!

过年没有不腌腊肉的。要腌腊肉就得杀猪。杀猪是年关最血腥的事,却好像也极令人兴奋。不然,为什么一听说谁家要杀猪,就恨不得有半边湾子的人篷过来看呢?我家也杀猪,但我不敢近看杀猪,我站在我家的台坡上观望。人们用绳套缚住肥猪的脚,只一拉,猪就倒了,那暗哑却着实的一声"噗"就好像是这头猪最后叹出的一口长气,直吹得灰尘四起。猪会叫得撕心裂肺,杀猪刀可不管这些。我能看见人腿缝里露出的那个装猪血的盆子沿上爬着许多血蚯蚓。

刚杀过的猪被泡在江盆的滚水里,猪被通了气,鼓胀得浑身透亮,屠户(家里杀猪都是请屠户的)拿出马蹄形的刮刨开始给猪剃毛。村里谁家过年都不会用整猪,那是奢侈不起的。大多是在村里兜售出十之八九,留下的多是些早打算好的零头碎脑之类。屠户把一分为二的猪肉一半悬挂在抵靠着大树的木梯上,一半横置在案板上,然后开始依照各家各户的要求一刀刀地割卖。屠户是必须得酬谢的,一个猪腿或者一块猪肝之类,由着屠户挑,但屠户也不会多要,拎点什么回去也只为意思意思。

肉鱼本是一对连体婴,过年的肉有了,鱼当然也不能少。村里大多人家都有一个喂过年鱼的小塘,我家也有,就在屋门口的下坡处。干鱼塘是件多么累人的活计啊!一大早父亲就把那台水车搁在了水塘边,我和大弟一整天的守着车水。那塘水是有多依恋它的老家呢,它一步一回头地,闹得我家鱼塘总也车不干。好大半天了,看看塘边,才露出半拃宽的湿泥沿来。不过,当鱼儿们露出或白或青的背脊的时候,胳膊的酸痛,无聊的煎熬统统飞到了九霄云外。父亲和幺父一起下塘摸鱼。塘里的泥於,每一脚下去都得好一阵才能拔出第二脚来,他们把装鱼的大木桶当拐棍。我们在塘沿上雀跃着,兴奋地看着一条一条裹着泥衣的鱼被扔进木桶。幺父是村里有名的鱼猫子,他手到鱼来,一摸一个准。父亲就不行了。我们明明看见他捉住了一条大草鱼呢,满指望马上能一睹这条草鱼的芳颜的,哪曾想鱼没看到,倒是看到了父亲被溅得一脸泥麻子的面孔。摸完鱼上坡,母亲打趣父亲说:"你哪是摸鱼哟,是在塘里打滚了吧!"父亲只是呵呵地笑。他和幺父把鱼提到井台边,倒进井池里清水。多好啊!满满的一大桶兼一大脚盆鱼!它们被清洗得干干净净,鲜活地游动着。井水一点都不冷手,我和大弟把手探到鱼肚皮底下,把它们托起来,看,这是我们的劳动果实呢!

现在想想,年味在哪儿呢?为什么总忘不了小时候的年呢?不就是因为那年味儿里渗透着我们丝丝缕缕的劳动吗?老舍在小学的课本里就告诉我们劳动最有滋味啊!还有那难忘的淳朴民风,还有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充实感与荣耀感。

忘不了那一抹年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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