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3.
建岙是一只纤细的脚丫,刚落在两山之间,就被藤蔓牵扯了脚步抽不了身。
这一纠缠就是千余年。
千余年间,王安石来过,万斯同来过,罗白桦来过,离开的时候,建岙只是招摇了一树老虬枝,呼唤了一阵山风,像是送别,又好像只是在静静地凝望着离人的背影。
建岙真是老,老得都有点不像话了。
老得像一只豌豆荚,把自己包成一个死角,藏着最深沉最美丽的秘密;老得都快要走不动了,好在一条小溪和一条路就是生活的全部地图;老得村里的男孩子还没长成玉树临风的帅小伙,可是走过卵石堆的矮墙,就已经能够摘走墙内树枝上女孩挂着的相思;老得成年已久的大孩子觍着脸去讨立夏蛋时,阿婆还能把你当做旧日的顽童;老得这岙里的晚霞化作一汪胭脂水,没有力道散开去,却凝结成了月光,夜夜照亮孤影的心;老得世界都变安静,老得时光都快要停止。
突然想起梁实秋的一句话:你走了,我不送你;你来了,刮风下雨,我都去接你。
建岙就是以这样的姿势、这样的心情伫立在年华里,那么久,那么深。而赵咏华的歌声总若有若无地嵌在阿公阿婆的老茧里,流淌在他们的皱纹里,仿佛你来了,来到岙里,你能想到的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他们一起慢慢地,慢慢地变老。
叶怀顺驻杖细读,不觉身后有人。
“爷爷?”顾铭回到房间,看到爷爷站在自己的书桌前,似乎是在看什么东西。
“来了啊。”回应他的是一个低沉而浑厚的声音。
“爷爷,你在看什么?”顾铭凑上前去,看到了爷爷手里攥着的A4纸。油墨刚干不久,透着乌黑发亮的光泽。
“哦,楼下叫吃饭,你没应,我就顺道来看看你。我们一起下去。”
“好啊,那我吃完饭再来工作好了。爷爷,我扶你。”他握着爷爷的双肩,正要转身,爷爷却停住不让走了。
“你写的?”他抬了抬手。
“怎么可能?你会不知道我的作文水平?我哪能写出这么矫情的东西。”
“哪能?我看是不能。写不出来还说别人矫情。就你简单粗暴是好的?”爷爷提高了音量,用上了网络新词汇,明明很是严肃,可听起来还是有宠爱的意味。他对这个小孙子总归还是亲近些的。亲近,和他是否成功或孝顺其实未必有着什么联系。
“哇哦,‘简单粗暴’都被你知道了。啧啧啧,难怪00后的孩子这么古怪刁钻,爷爷都这样了,这世道真的是没法说了。”
“说啊,谁写的这稿子?”
“我公司一同事”顾铭手托着下巴,故作老成道:“写得好吗?”
“好。比你好。哎,很久没有看到这么生动的文字了。”
生动的文字可以让人想起过去,而值得回忆的过去到头来看都不过是最平凡最质朴的生活。
“以前策划部的文案你也看过,难道都没她写得好吗?”
“各有个的风格。不过这一篇用作旅游宣传的确是比以前那些好很多。”
“哎啊,爷爷这么说的话,我觉得我要去找顾恒好好谈谈了。”
“顾恒顾恒,在外面没人管得着你,在家里就要喊大哥。”爷爷用拐杖连敲了几下顾铭的大腿,叫他吃疼长点记性。
在他们家,长幼尊卑的礼节是严谨家风的表现。虽然这些事除了爷爷并没有人会真的在意。
“知道啦,知道了,别敲了。回头老哥又要说你只关心我,只对我发牢骚。”
“你哥哥已经没什么事要我操心的了。一切都看他自己,他有分寸,哪像你?”唠叨起来的叶怀顺,又是那个慈祥的老人家了。
“前两天车子是不是又拿去修了,你说你第几次了,嫌自己太健康是吧,少爷日子过得太安稳是吧,不缺胳膊断腿就不是英雄好汉了是吧?”连珠炮的训导声打鼓似的刺激着顾铭的耳朵,铿锵的威仪里既是碎碎念,总带着点女性才有的尖酸刻薄。这是叶怀顺照顾大伯和他爸爸时形成的又当爹又当妈的习性,山水相济这么多年,果然已成性格中的喀斯特地貌了。
“大哥还有一件事你一定得多操心。”顾铭连忙转移话题,“他的终身大事——也是怀真的未来啊,是不是?”
“他的那个新助理怎么样?”爷爷提起了顾铭放在嘴边好不安分的那个人。
“你指的是哪方面啊,爷爷?”爷爷果真是把哥当做继承人去培养的,不然怎么会连他身边一个小助理都这么关心呢。顾铭这么琢磨着,面上忽然放松下来。
“爷爷你不用担心。我哥的脾气,要是有人敢趁工作便利对他动什么歪心思,那这人怕是早就被殴了吧。”
“殴了?”
“额……就是被开除的意思。反正,他们俩没什么的。”
“你哥说的?”
“不用他说,看就看得出来。我们经常见面的。”
“你怎么和你哥的助理经常见面?”
“哎哟,这你都要管。”顾铭心里想说“爷爷你真的好婆妈呀”,但嘴上却极正经,“还能为什么,工作第一啊,是不是,爷爷!”
“这就是她写的。”顾铭顺手指了指建岙的稿子。
“哦,是吗?”爷爷的眼里突然来了光。
“是啊,我们前几天一起去的建岙。爷爷你说这么好的苗子怎么就只做助理了呢,到我们文策中心来多好。”顾铭边说边偷偷打量着爷爷的神色。
爷爷赞许的目光停留在半空中,仿佛对面就站着活生生的响河。
“待会吃饭,我问问顾恒。”
“爷爷你要问什么?”
“关于那孩子适不适合待在客户部的事情。”
“哦,不过他不在啊,一早就出去了。”
“去哪了?”
“去和小助理加班去咯。这个稿子也是她刚发给我的,人现在估计还在办公室呢。”
响河捧着泡面杯坐在电脑桌前,一边吮着面条一边盯着电脑屏幕。周六办公间就她一个人,不用特意去茶水间吃饭,这感觉爽呆了。
趁着中饭间隙,她要把多日欠下的剧补回来。看得津津有味的时候,连开门声都没听见。直到顾恒直挺挺地出现在她面前。他盯着她油滋滋的小嘴,不悦地皱了皱眉,从她身后走过,瞟了一眼电脑屏幕的接吻画面,头也不回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这他妈的造的都是什么孽啊。响河欲哭无泪,一头野狼在心里哀嚎。
响河等到顾恒办公室的门被关上,仰天长啸,“尼玛,真的是太悲催了。”再看那个突然定格的网剧画面,天哪,真的太销魂了,跟故意截图似的。
到公司来看脑残爱情剧,而且是还没转正之前。响河觉得自己的前途一片大灯反光,分分钟刺瞎她的双眼。而她放着好好的周六不休息,来公司的真正目的,除了帮顾铭写稿子,还有个见不得光的事——兼职。
响河不知道自己还要在助理的岗位上待多久,但她明白如果自己不转正,别的部门也不会有人要她。可是再这么荒废下去,等到真的有机会去规划院时,自己恐怕已经因为生疏而落后别人一大截了。所以当晓江拿着博导的景区创A项目来找响河时,响河没怎么考虑报酬就答应了。
“阿西……这食堂的饭菜真是,毫无例外得没创意啊。”还没开动,顾铭就没了吃的欲望。何峪风从窗外收回视线,也是兴味索然。
“早知道就出去吃了。”
“千金难买早知道。”
“何组长……”话毕,从后面传来声音,何峪风扭身去看。走来的是身姿曼妙的二组同事赵连薇。
“什么事?”他淡淡地问。
“请你喝……”她递上咖啡,“上次的事真是多谢了。”她给出的是不容回绝的道谢,自然多了几分顺其自然的傲娇。
“谢谢。”何峪风还是淡淡的。
一直被赵连薇自动忽略的顾铭忽然醒悟:这个在怀真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女人,居然看上了何峪风。
他不禁佩服自己如野兽一般的双眸。一个女人喜欢一个男人,即便她什么也不做,光那站着的姿态与周边的气场都是不一样的。这样一想,他更佩服自己如野兽一般的嗅觉。
“真是个聪明的女人,买了两杯,给谁都不尴尬。”
“不给你我也不觉得尴尬。”何峪风走过他身边,自然撇开了他伸出的手。
“你没看出来?”
“我没看出来。”
“哦哟,那就是看出来了。”
何峪风把咖啡给了同组的另外两个同事。
“你也不怕赵美女不高兴?”顾铭用眼睛扫了扫那两个同事的办公桌,他们两个今日恰好出去吃饭。
“给我了就随我处置,你也管不着,何况别人。”
“岳响河要管呢?”
顾铭每次提起响河,何峪风都闪躲不及。
“周六的时候,爷爷本来是想和顾恒商量把响河调到这里来的事的,但顾恒那会刚好在公司加班,也不知道后来他们有没有谈过。”
见何峪风没反应,他接着说道:“不知道是爷爷随口一说,还是顾恒没答应。总之这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了。”顾铭惯喜欢挑这种时机说正经话。
“兄弟,我只能帮你到这了。”他无奈道。
“我从来没说过要你帮忙。你一个人瞎起劲别扯上我。”明明心有微澜,面上还是平静得碧波万顷不露真容。
“要不是我哥对响河没意思,我也不会帮你。都是自家兄弟,让我多为难。”
“你怎么就确定他对响河没那意思?”
“你看出了什么?”顾铭的兴致一下子被点燃。
“有些事相处久了才知道。”
“照你这么说,我和响河也能擦出爱的火花咯?”
“你最好也离她远一点。”
“哟,你这是担心我还是担心她?”
“她是个迟钝的人。也许要到你对她丧失兴趣了,她才会发现你的好。”
“所以吃亏的是我咯?”
“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不会忘了你。自己一个人默默喜欢你。”
“啊。原来还是担心她。不过你不能这么偏心,说不定哦,说不定我也会爱上她。”
爱是不会有预告的,何峪风苦笑。
第一次见面,他搞砸了她的班级工作。没有道歉与原谅,只是一起承担。一次次从教室到团委办公室,穿过展厅的长廊来来回回地走,感觉两年初中时光都游离在这其中,又单调又专一。后来班里只有他们两个上了县里的那所高中,于是越来越熟,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
她总是像老师一样对他唠唠叨叨,跟他说不要只顾着玩不上课,教他功课但也会借他抄作业。有段时间他很想找她说话,有段时间他又很烦她。
可是他不讨厌她。他看到她的文章登载在校刊上他会高兴,会认真看完,即便文字酸到掉牙。他其实很佩服她,也奇怪自己竟然有这样一个好学生做哥们。
但是这种亦师亦友的感觉不是喜欢,他早已确然否决。直到有一天他回过头看,发现那个要强、正义、单纯又固执的女生,早就在他心里埋下了种子,只是埋藏得太深、破土得太迟以至于他现在才意识到,他满心都种着她。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