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钱是我在这世上觉得最尴尬的事儿。
比在西装革履风度翩然的男朋友跟前打嗝放屁还尴尬,比在银泰城的上行电梯上裙子拉链忘记锁住还尴尬。
说来也怪,在最穷酸的大学时代,我反倒生活优裕得像个百万富翁。每年五千块巨额的国家励志奖学金,以及每个月按时进账的校报稿费,给了我吃喝玩乐的傲娇资本。
那几年,我几乎没怎么跟我爸要过钱,便晃晃悠悠地读完了大学。还经常以债权国的荣耀身份,鼎立于我一堆要靠助学贷款完成学业的同学们之间。谁手头稍微紧巴的时候,向我开口,只要在我能支付的范围内,几百上千的我都没有眨过眼。
不知道是那时候太过重义轻利,还是我打小对金钱无所谓的态度使然,总以为借钱这个事儿,就跟去门口的三多面馆要份糖醋排骨改善伙食一样自然而然。不过是你来我往的正常社交,哪里能涉及诸如面子、尊严这类高逼格的玩意儿。
社会是最好的老师。大学刚毕业,它就给我这种漫不经心的态度来了一记重重的耳光。
那是2011年的春天,交往不久的男朋友为了彰显自己的土豪气质,竟然送了我一台笔记本。要是一束玫瑰一套台版的《红楼梦》我也就恬不知耻地笑纳了,可这将近四千块钱(我根据型号在京东搜的价格,实际多少并不知道)的豪礼,收了肯定睡觉不踏实的。
我当然没有傻逼到一拿上礼物就立刻给人掏钱,只是寻思着攒上四五个月的工资(好羞愧,刚到杂志社上班时,每个月入账1645),然后随便找个理由还给他。
那之后没多久,脾气暴烈的我就因一言不合闹起了分手。经济上核算清楚是当务之急,要不然也没底气啊。可彼时我刚把研究生入学的学费存成了定期,银行卡上连一千块都没有。于是,我光荣踏上了人生中第一次借钱的旅程。
我以为四千块钱无论向谁开口,都是手到擒来的事情,毕竟不是再加一个零的天文数字。可现实证明了我的图样图森破。
我自然不会跟个无头苍蝇随便撞上就跟人开口,也是经过一番细心筛选的——可能有余钱,对我人品信得过,不会短时间内火急火燎地向我追债。
呵呵,怎么生出一种心机婊的即视感?
仍记得那个下午,我总共打了四个电话。刚接通的时候还是莺歌燕舞,形势一片大好,待我把兰州的沙尘暴吐槽完,把西关十字的灰豆王吹上天,一提出借钱就阴云密布了。
呃,我刚交了房租,下个月手头能宽松些。
只能给你八百块,我的工资卡在女朋友那里。
嗯……嗯……最近我也喝着西北风呢。
……
到现在都还记得我调整好表情,装作若无其事样子的辛苦。那天,我好像是在杂志社小土楼的西南角打了那几通电话。挂掉之后,我陡然发出了几声干瘪的笑。原先还以为自己会哭呢。
春日午后的风挟着鸢尾清淡的香气从四面八方吹过来。栾树新抽的嫩芽,在春阳里闪耀着好看的光泽。我中午才洗过的头发还没顾上扎起来,散落在耳际,盖住了一侧的脸庞。
这辈子都不再跟人开口借钱了,我跟脚边欢快舞蹈的青草叶影订下约定。
现在想想,我那时候也真够玻璃心的。多大点事儿啊?!至于赌咒发誓上纲上线的么?
不过,我也确乎在这件事上受到了教育。至少,我那想当然的自以为是气焰消停了下来。很多的我以为,也仅仅停留在我以为。
自力更生的道路自然辛酸,可是趾高气扬地靠自己总让人腰板挺得直一些。读研的时候,我开始注意把平时结余的钱存起来,好备不时之需。虽然也没有给自己攒下来个小金库,可总不至于因为几千块钱就到向人低头的境地。
如果说第一次借钱是姑娘年轻太作,吃了闭门羹也活该,那第二次借钱真是为了救命。
意外怎么发生的,就不往前回顾了。反正诗人一个踉跄撞到推拉门的玻璃上,玻璃碴子砸下来直接戳到了离动脉三毫米的地方。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的血,还让人错以为身上的血真能源源不断往外流似的。
在去往西京医院的救护车上,我整个人都是战栗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但嘴上一直呼着他的名字。随行的医生说,得提防他昏过去。我机械地嗫喏着,发出几个没有音节和声调的字符。
等做完所有的基础检查,确定性命无虞之后,我才终于冷静下来——一万多块的手术费也让我不得不冷静。
那时我刚来西安没多久,才交了一年的房租,置办了各种生活必需品,所剩无几的钱仅够支付检查费。外科急诊本来就门庭若市,错过预约的手术时间谁也不知道还得等多久。
把诗人托付给陪同过来的同事之后,我便觅了一块还算安静的地方找人筹钱。有了第一次借钱的经验,我已经不可能再那么胸有成竹了。可小心翼翼地拨了两三个电话之后,我还是差点在人流涌动的医院走廊里失声痛哭。
文学作品里常说,人都是一夜之间长大的,或者一瞬间对人世死心的。我大抵是赞同这句话的。套用下柴姑娘某篇文章的标题——没在跟人借钱时绝望过,不足以语人生。
诗人被雪白的纱布像粽子一样裹着,尚等在一尺宽的病床上,就算去偷去抢,我大概也必须得筹到钱才行。
把手机从耳朵上拿开,看着窗外草坪上无所事事的灰雀,我定了定神。有一个能求助也确乎可以帮上忙的,我却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跟阿毛借钱。
我又足足怔了十分钟,最后终于还是拨了阿毛的电话。
借我一万块钱。
打到原来的那个账号上?
嗯。
谢天谢地,阿毛什么也没有问。
几分钟之后,嘀嘀的短信提示音响起。一点开,我的喉头就哽住了。
没来得及把翻腾奔涌的情绪整合一下,也没顾上看这盆泼洒得比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还华丽丽的狗血——为了现任向前任借钱——搁今日头条上点击量保准轻松过100000+,我第一时间奔到收费处交了手术费。
借钱也真是个气力活儿。诗人被推进手术室之后,我坐在等候区的长凳上眼神呆滞,状如土狗。平生第一次获得那种禅坐入定的奇妙感觉,是在医院的急诊室外。
生活开的那些不怀好意的玩笑,永远换你只能一声“活久见”的叹息。
在借钱这件事上吃了几公斤观音土的我,也并未如预料中那样变成励志达人,拥有视钱财如心肝宝贝的高贵秉性。我还是得过且过,宽裕的时候拿本书去星巴克喝三十多块钱的焦糖玛奇朵,窘迫的时候就去园丁面食屋吃五块钱一碗的油泼辣子面。
今天上午,给爸爸买了四盒治疗丙肝的进口药之后,我的银行卡余额又回到了光荣的三位数时代。还有半个月发工资,我是用那几百块钱苟延残喘,还是努力码字赚个打赏,真格和薛定谔的滚一样让人纠结。
我得郑重其事地思索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