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家惠又一次被养父踹进厕所里，揍了个半死之后，她就卷着家里的钱逃跑了。
   她一路坐车逃到了海角镇。一片死灰的海角镇，枯草覆盖了大半个镇子，到处都是废弃破落的房屋。她让司机绕到海边，路过一颗树时，她抱着自己的东西跳下了车。
  早知道会是这样，她慢吞吞地走到那颗树前，卷着舌头冲树吐了口痰，就像打架前估量敌手那样转着圈估量着树。十五年前，到底是哪个王八蛋把自己放在了这颗树下的。要是这颗树能张嘴，她非得撬开它的嘴巴问一问不可。
  有时候，她真希望自己就是这颗树生的。她看着树身上的那些伤痕，划得刀口，刻的字，虫子钻咬的洞。
 “你可真能忍。”她说，“无论人们对你做什么，你都能忍，可我忍不了。”大腿上的皮带印还在灼的疼，尹家惠不去管它。
 “你总有一天会死掉的。”她咕嘟了一声，向着那片废墟走去。
  她找到了她家的那所房子，枯草盖满了墙头和屋顶，两扇木门坑坑洼洼，像是已经老朽了一样松垮地挂在门框上，她捡了块石头敲烂那把锈成泥的锁。
  踹开门，一股陈臭的霉味轰了出来，她踏进屋子里，潮冷的让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这里根本没法住人，她想，但她就那样住下来了，睡在光秃秃的床板上，一动也不动。每当门口有点风吹草动，她就会惊觉地坐起来看看，但那不是猫就是老鼠弄出来的声响。
  白天，她到那些残破的房屋中间去晃荡，被遗弃的房子，落寞地杵在那里，窗户跟眼睛似的盯着路的前方。
  在一间破房子的前面，她看到一个皮肤黑黝黝的男人站在枯草堆里，风吹着枯草打在他的裤腿上，哗啦啦地响着。
 “你是人还是鬼啊？”尹家惠问。
 “和你一样。”男人说。
 “我可不像你那么丑。”尹家惠嘀咕着，走开了。
  带来的食物快吃完时，她琢磨着自己该重新换个地方，但她不知道该去哪儿。她数着剩下的钱，计算着这些钱够去什么地方，就那么抱着它们睡着了。
  半夜的时候，她被噼里啪啦的撞击声给吵醒了，她以为又是老鼠在生事，可是睁开眼睛，却看到养父瞪着眼睛站在自己面前，这个可怜的男人，为了这点钱大概差点发了疯。她看着他从她怀里夺走那些钱，两手颤抖地数着，然后抽出自己的皮带甩在她身上，只有在打她的时候，他的手不发抖。
 “你就死在这里吧！”临走的时候，养父说。
  尹家惠躺在光秃秃的床板上，身上的皮带印烫得灼人，脑袋和脸上都火辣辣的。但她冷，冷的发抖，真死掉也行，她想，闭上眼睛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但最终还是被冻醒了。
  她抱着自己的那些衣服，哆哆嗦嗦地出了门，她走到昨天撞见人的那栋破屋子前，看到那房子外面的烟囱冒着烟。
 “能让我在你们屋子里暖和会吗？”残破的她站在残破的门前，瑟瑟地说。
  屋子里住着两个男人，除了昨天那个，还有更年轻点的一个。他们把她让进屋子里。她就在靠近火炉的墙边坐下。她知道他们正用什么样的眼神看着自己，昨天撞见那个丑男人的时候，她并不是这个样。
 “你们又不是没挨过打？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她盯着跳跃的炉火说。
  那个丑男人顿了顿，去端了盆热水和毛巾过来。
 “吉志，你去给她倒杯水来。”他说。
  然后拧干了毛巾，去给她擦脸。
 “你干什么？”尹家惠本能地拿手一挡。
  丑男人把她的手放下去，“我们这里不留这么脏的人。”说完，不声不响地给她擦着伤口。
  她一动不动地看着这个丑男人，他板着脸，一本正经的，给她擦着胳膊和脸上的伤印。
 “身上的伤，自己去那个房间里擦吧。”他把毛巾搭在洗脸盆上，站起来拿了一件自己的T恤给她。“贴身的换上这件！”
  尹家惠接过T恤，端着盆进了那间屋子，站在墙角，她看着自己身上的伤，新旧交叠，真丑，她想。
 “你是这里人吗？”等她从房间里出来时，吉志问她。
 “以前是。”她说，把换下来的衣服抱在怀里，身上还套着自己散发着霉味的毛衣。
 “是谁打你的？”吉志又问。
  她不说话，拿起炉子上的水咕嘟咕嘟地喝起来。
  那个丑男人扔给她一块毯子。
  她捡起来，展开裹在身上，炉心窜出的黄色火焰，烤得人暖烘烘的，让她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她长得并不难看——”她迷迷糊糊听着吉志说。
 “老天把包袱丢给人的时候，并不会管人长什么样。”是那个丑男人的声音。
  她缩了缩身子，毯子彻底覆住了她。
  等到她一觉醒来，窗外已经漆黑一片了，火炉上煮着白米粥，冒着乳白色的热气。两个男人坐在火炉旁，弹着一把木吉他，在唱歌。
  她依然缩在毯子里，眨巴着眼睛静静地听着，感觉他们的歌声中飘出了许多蒲公英，一朵一朵的穿过屋顶升腾到空中，与晶晶闪闪的星星碰在一起，撞出清脆的声响来。
 “哈哈哈。”等他们唱完，她笑了起来，“你这么丑的人，居然唱的这么好听。”
 “哈哈哈”吉志也笑起来，“村，她在说你呢。”
 “你也很丑。”尹家惠说。
  这回，村笑了。

  第二天，村出门之后，吉志就问尹家惠。
 “是我更丑一些，还是村更丑一些？”
 “一样。”尹家惠头歪向墙角，脱口说道。
 “分明是村更丑一些么。”吉志不甘地说。
  见尹家惠不理他，他就站起来，拖出来一个大的箱子。
 “给你看我们的演出服！”
  他从箱子里扒拉出来一堆乱七八糟的衣服和帽子，还有一盒子的首饰。
 “这是我们的全部家当，哦，还有那辆小卡车，那是我们的腿。”
  尹家惠坐过去，翻那些衣服，僵硬粗布的白色制服，肩膀和袖口上的金色装饰都发了黑。黑色的马夹，上面拽着像铁链一样的东西。
 “这个不会生锈。”吉志解释道。
  她去翻那些帽子，颜色都褪得发白了。
 “村戴上这些帽子，要比我好看。”
  她翻开那个首饰盒，里面都是男人戴的项链、手链和戒指。
 “喜欢的话，你可以挑一件，不过都是便宜货。”
 “你们会离开这儿吗？”尹家惠突然问。
 “过完冬天，住在车里没那么冷的时候，大概就会走。”
  这时候，村回来了，吉志赶忙把衣服塞进箱子里。
  村在炉子上给他们煮了面条吃，村和吉志都吃了很多。
 
  那天，尹家惠睡了很久，睡得感觉就像蜕皮一样，把身上受过的疼痛都蜕掉了。
 “今天，我们要去海边演出，你要去看吗？”吉志一看她醒来，就兴奋地说。
  她一咕噜坐了起来。
 “真正的表演。”吉志说。
  她看到村把那两身白色的制服挂了出来，皱巴巴的贴在斑驳的墙上。
  下午的时候，村和吉志换好了衣服，村戴了顶礼貌，手上还挂了一条链子，吉志把那把木吉他挎在身上，两个人就出发了。
  他们站在沙滩上，面对着从一角延伸向无边无际的大海。
  远远看上去，就像是两颗巨大的沙子。
  尹家惠站在他们的前方，就像海浪的泡沫那样时隐时现。
  他们唱得很认真，歌声的温度驱走了空气中的寒冷，尹家惠从没有过这样的时刻，她看着那两个男人，觉得他们并不丑，特别是村，当那轻柔的声音从他的身体里发出时，他就像一个花仙子，周身都绽放着美丽的花朵。
  那花瓣在海上飘舞，飘向那破落的废墟。
  飘向燃着浸在海面上的落日，落日的余焰在两个男人的脸上舞动着，海浪翻卷着扑向海滩，发出火焰飞窜时雄浑的噗噗声。
  
   燃烧的火一直持续到天空泛白才扑灭。
  尹家惠在迷迷糊糊中，听到村和吉志收拾东西，“砰”地一声，她猛得睁开眼，跳起来趴到窗户，看着那辆脱了皮的白色小卡车开走了。
  她扭头看着空荡荡的屋子，不确定他们还会不会回来。
  她往炉火里加了煤块，披上自己那件散发着霉味的毛衣出了门。
  她游荡在荒废的房子中间，脑子里在想，也许这些东西里会有可以为那间屋子添凑的东西，一块石头，或者是一把枯草。
  她想起自己家那间破烂的屋子里还有一个黑色的瓦罐。
  她在那块光秃秃的床板下面，找到了那个黑色瓦罐，里面已经生了霉。
  她准备抱着出门的时候，听到外面传来了小卡车的声音，她以为是他们回来了，兴奋地抱着瓦罐跑了出去，看到的却是自己的养父。
 “你果然还在这儿。”他一把扯住她，往车上拽。
  她想要挣脱他，被他甩在了墙上，瓦罐碎了一地。
  他拖着她，一直拖到卡车上，强行关上了车门。
  她一直哭，跟他打，他拽着她的头发撞到了车窗玻璃上，直到撞昏了她，把她拎起来扔进了车斗里。
  风呼啦啦的吹着，不知道走到了哪儿，她在车斗上醒了过来。周围依然一片荒芜，她趔趔趄趄地站了起来，望着疾驰的马路，跳了下去。
  她拖着流血的腿一直沿着大路往回走，一直走。
  到处都是废墟，破落的房屋，她一直走，直到看到了那间窗户上闪着黄色焰火的屋子。
  她推开了门。
  吉志和村坐在火炉旁。
  她笑了。
 “你去了哪儿？”吉志问，“怎么又把自己搞成这样？”
  她靠在墙角，头发掩住额头上那个肿着的大包。
  村什么都没问，起身去端了盆热水和毛巾过来。
 “吉志，你去给她倒杯水。”他说。
  然后拧干了毛巾，给她擦着腿上的血，腿上很大一条血口子，他撕了一只衣服袖子绑住它。
 “把毯子拿过来。”他跟吉志说。
 “被你拿到了车里。”吉志说。
  村就出门去找那条毯子。
 “你去哪里了？我们回来，看你不在，就出去找你，开着那辆车，村把毯子塞进了车里，他说你需要那条毯子。在路上，我们看到一个女孩，好像你。我跟村说，那是你，他不敢加速，就抱着毯子跳下去追你，他跑得真快啊，根本都不是村了。”吉志说着，“可惜那并不是你。”
  大村抱着毯子进来，扔给了她。
  她捡起来那条毯子，把它抱在了怀里。
  没人说话了，村打开了录音机，放在火炉旁，塑料的磁带在录音机里嗤嗤嗤地旋转着。
  夜黑下来，周围一片死寂，黄色的火焰在炉心跳跃着，那是漆黑的屋子里唯一的光亮，尹家惠借着焰火的光，看着躺在火炉另一旁的大村和吉志，她想，在这个坟墓一样的地方，此时此刻，他们三个人就像活动的猫一样，老鼠一样，是另一种呼吸着的动物。
  她轻轻地爬了过去，蜷在他们的背后。
 “你们带我去流浪吧！”她突然说。
 “去哪？”吉志问。
 “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