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患本应是奔着健康这个目标相互扶持,如今却似乎要变成天敌,这无疑是医患最大的窘境。
这是个54岁的农村男子,考虑早期食管癌,外院介绍过来准备做胃镜下微创手术的。我们完成了胃镜下的详细检查,觉得肿瘤比较浅,基本没有淋巴结转移的风险,实施微创手术具有一定的可行性。于是叫了家属进来做知情谈话。
两个农村孩子进来,应该是兄妹,都很年轻,衣服半新,倒也整洁。小伙子估计二十一二,精瘦,女孩最多十七八岁,个子小小的,两人进门后都有点紧张,缩手缩脚的。小伙子毕竟要成熟一点,很快努力地装出一派大人模样,努力挺直了腰,把妹妹挡在身后,一副天塌下来有我撑着的架势。
“我爸这个病问题不大吧?”男孩子非常关心父亲的病情,他抛给我一个很大的问题,解释得不好,容易让人产生误解。还好遇到这样问问题也不是第一次了,回答起来还算轻车熟路吧。
“你爸爸是早期食管癌,从刚才我们的评估来看,还是很有希望在内镜下切除的。”我选择爸爸这个更常用的称呼,而不是选择更书面更正式的父亲这个字眼,是不想在我和他之间留着一个沟通的障碍。我说清楚了是癌症,癌症这个词比肿瘤更容易让没有专业知识的家属了解到疾病的严重性,同时我也给出了有治疗的可能性,让家属不至于听到癌症就打退堂鼓,贻误治疗时机,甚至放弃治疗。
“切了就没问题了吧?”他满怀希望的问。
“如果能切干净的话,就差不多可以和正常人一样。”我回答了理论上的可能。
“还可能切不干净啊?”他明显有些着急,毕竟我刚才的回答不是一个百分之百的肯定性答复。
“是的,我们今天的评估你爸爸的病变不算太深,但是你们要知道,没有那种办法是百分之百的准确。到时候做完手术,我们会把切下来的标本送到显微镜下仔细检查。那个时候才知道究竟切干净没有。”我的回答显然不能完全令他们满意。
“那没做干净会不会再长啊?”
“那是有可能的。不过万一还有残留,就应该要去外科开刀。”
“还要开刀啊?”小姑娘突然插了一句,显然她也一直非常认真的听着,思考着。
“吃药治不了吗?”她又补充了一句。
“最好是先切除,切除的效果最好。有必要再吃药。”我觉得这样解释可能更能让她理解。
“那住院要多长时间啊?”小伙子侧了一下头,止住了妹妹正要问的问题。
“差不多五六天吧”他们对这个住院时间显然能接受,没有提出异议。
“那,那”小伙子有些迟疑。
“那,那一共要花多少钱啊?”他故作轻松的问,脸色微微泛起红晕。
“一共要四万左右吧”
“那么多啊?”两兄妹几乎异口同声表达了无法接受。
“你爸爸有个大的病变有四公分长,整个食管一圈都是,这个地方我们会给它剥下来。剩余的食管上还有好多小片的病变,没办法剥,我们得用其他办法给他烫掉,像熨斗熨衣服一样。”这是他们一进门我就打算介绍的情况,结果因为小伙子的提问,到现在才能讲出来。
“……”他们显然没想到,外院的医生估计也没跟他们讲这个情况,一时之间他们也不知道该问什么了。
“你妈妈呢?她没陪你们来吗?”我还是希望和家里能拿主意的人解释。
“我……我……”小伙子憋红了脸,小姑娘垂下头。
“她没来。”他鼓足勇气说到。
我没继续追问,我是个医生,并不想让病人难堪,也不想打听别人家的隐私。
“那你们商量一下,看看怎么办?”我希望他们能理解我说的情况,作出对他父亲最有利的选择。
“这个病能治好吧?”小姑娘无限期盼自己的父亲能健健康康,我完全能理解,内心里也希望这位患病男子能康复,至少要在他的儿子能真正代替他撑起这个可能破碎的家之前保持健康。然而,我的知识让我无法说出令他们满意的回答。
“我爸怎么会得这个病啊?他们几个兄弟姊妹都没有得癌症的啊?”得不到满意答案的妹妹很不甘心。
他们继续询问着一些他们内心关心的问题,但这些问题却不是这次手术密切相关的问题。我不知道这是他们太年轻阅历不够丰富,无法触及问题的实质,还是他们内心刻意在逃避那个他们稚嫩的肩膀还无法承受的现实。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当医生太久,久得只关注了疾病,而忘了去关注病人的家庭和社会关系,毕竟我和大多数医生一样都没有专门学习过人文关怀课程。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们的提问。我陷入深深的沉思中。
是啊,患者来医院治病,没有一个不希望得到最好的治疗,没有一个不想痊愈出院。但是,医生却不是神仙。且不说疾病的复杂性以及当前对疾病的认知严重不足,单单是当前医疗技术以及各种检查手段的局限性,就会给诊断和治疗带来极大的不确定性,甚至连不同的影像学之间都可能无法印证结果的一致性。患者及家属对完美结果的期盼,以及对诊断治疗过程的无瑕疵体验的要求,还有大环境中对医生负面评价如病毒般传染,使得医生每次诊断、每次治疗都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医患本应是奔着健康这个目标相互扶持,如今却似乎要变成天敌,这无疑是医患最大的窘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