辫子。

刚下过雨的城市,公交车窗外匆忙赶路的人们,窗户上尚未来得及挥发的雨水滴。

从昏睡中醒过来,还有两站就到家教地点附近的车站了。这一路睡得实在是昏昏沉沉,自病愈以来其实并不曾好好睡过一觉。连日来奔波劳累,脸色竟比病着时还要苍白几分。抬头竟撞进了一双盛满关切的眼睛,来自一张平淡无奇的脸,一个中年妇女。不禁有点尴尬又有点理解,也许她刚好也有一个每天背着双肩包为着几个月后的高考而努力的孩子,而我背着双肩包疲惫地靠在车窗上睡觉这一幕让她想起了自己的孩子。又或许她只是在想这个孩子怎么把自己搞得这么累,公交车一路走走停停多少是颠簸的她竟也睡得这么沉。我直直地闯进她的眼里,却一言未发。一时间尴尬的气氛似乎变浓了。于是我假装不曾撞见把头转向了窗外。比起让别人探究我的故事,我更愿意去探究别人的故事。

生活总是那么多变、丰富且不可预知。仿佛带着某种心电感应,我在匆匆之间看到了两条又粗又长的辫子,服帖又俏皮地随着它主人的行动小幅度地跳动着。辫子的主人,是个看上去有五六十岁的阿婆。在我过去的二十年生活中,这种形象对我来说并不陌生。我从小生活在东南沿海一个有浓浓风情的城市,那里的女性大概是非常出名的。她们的短衫银腰带阔腿裤,大概给历史留下了无法湮灭的印象。平日里她们的头发便是这样扎成两条辫子垂在胸前,走起路来干起活来两条辫子甩啊甩,竟给人一种十分有活力的感觉。而自我离开家乡来到这个山城之后,却很少能够再见到这样的装束。

因而,这两条辫子,竟然勾起了我对她的思念。

从有印象以来,她便一直梳着这样两条辫子。她梳着两条辫子上山打柴,她梳着两条辫子带我去买红富士苹果,她梳着两条辫子在暴风雨时卷高了裤腿去学校接我,她梳着两条辫子跟我生气却从来没有打过我骂过我。辫子长长了又剪短了,辫子黑着黑着就白了。她的腿脚已经不允许她上下山了;她已经没办法再带我去买红富士了;下暴雨了她就算想像从前那样去接我也来不了了,我们之间此时隔着千山万水;她已经有很久没有生过我的气了,不是因为我长大懂事了,是因为我们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少,她舍不得把这么少的时间花在对我生气上面。

她做的饭其实不太好吃,但也把我健健康康地养大了。其实在她十三岁以前,她是个富家大小姐。十三岁那年她父母先后去世,她与她弟弟仍然年幼,于是父母留下的遗产很快被所谓的长辈搜刮过去,只给她和她弟弟留下了空荡荡的墙壁。我也不知道她到底吃了多少苦,才带着当时才三四岁的弟弟好好活了下来。后来她结婚了,那时她的丈夫是个彻头彻尾的穷书生,所以她又吃了多少苦,这些我都不知道,也不敢想办法知道了。那段痛苦的岁月,她是凭着何等的坚韧才走了过来。

我突然有些记不清她上次朝我发火是什么时候。最近回想起来,这几年我们的相处模式大概就是她一遍又一遍不耐其烦地叫我要好好吃饭好好读书,遇到不错的人可以尝试着交往,不要一直挂念她。我在吃饭,她会坐到我旁边看着我吃,因为她说看着我吃饭她很高兴。我出去玩,她不再问我和谁出去只叫我要注意安全。我说要给她没东西,她每次都拒绝我,舍不得我为她花钱。我每次不作声默默提了一大堆东西塞满她的冰箱,她没有表现出什么,背地里却一直跟她老公说我长大了懂得心疼他们了又担心我会因为给他们买东西自己钱不够用。

以前她走路很快,我走路很慢,她就会牵着我的手陪我慢慢走。现在她走路快不了,我一个步伐等于她的三个步伐,我要牵她的手,她总是摆摆手说不用,叫我去忙自己的事情,她可以自己慢慢走。小学的时候我刚买完一个文具盒又看上了一个很漂亮的文具盒,爷爷不给我买,晚上睡觉的时候突然觉得很委屈,就坐在床上伤心地哭起来了。她从睡梦中被我的哭声吵醒,问清原因后,第二天就去给我买回来了。在换牙的年纪时,她每天看到我开口第一句话就是要我注意自己的牙齿,别长歪了,她生怕给我以后留下任何遗憾。

初二那年她出了车祸,在ICU待了三天,而我毫不知情。周五傍晚回家的时候刚下公交车,遇到从前的邻居问我说你有没有好一点。大概是看到我茫然的脸,她才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话了,全家人都瞒着我不敢让我知道,大概是怕我太伤心冲动之中出危险吧。从车站到家里不过短短四分钟的路程,那一趟我却走得十分漫长。我的脑海中一直盘旋着邻居的话,她出车祸了,进了ICU好几天了。没有人告诉我。没有人敢让我知道。接下来那一个月的周末我都在医院陪她过了。她变得沉默,因为开口说话会牵扯到伤口,那几乎是撕心裂肺的痛。他们说她的肝怎么了,总之就是肚皮上有一条好大好丑的蜈蚣状的疤痕,天知道他们在上面缝了多少针。她女儿后来偷偷问我,如果那次她不幸没抢救过来,我会怎么样。为此我大概有半年都不再理她女儿。我讨厌这样无聊的假设。

中考的时候我成功地辜负众望考了一所二流的高中。成绩出来那天,我还记得天气十分炎热,我在睡梦中被同学叫醒,知道成绩之后一言不发就出门了。她找不到我十分着急,生怕我想不开做傻事,几乎把所有我熟识的同学家都找了个遍,傍晚我回来时在巷子口遇到她,她却什么也没说只是问我有没有吃饭肚子饿不饿口渴不渴。高二那年文理分科我如愿以偿选择了文科,成绩一直保持得不错。也可能是跟大家常说的命运有关系吧,高考那年我又成功地考砸了,成绩只够上普通的本二学校。哪顾之前我曾多么意气风发。我知道,这样的我,大概十分令人失望。高考过后回学校拿档案时遇到校长,他看着我叹了口气摇摇头什么也没说便走开了,段长有事情找我也不愿意直接跟我通话而是选择让我的班主任跟我说,哪怕他就在我班主任旁边。她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问,只是默默地为我准备了许许多多东西。有时候在饭桌上难免有人提起,她总是比我还在意,急急地抢白说都过去了还提这些干什么。她小心翼翼,生怕一个不周全伤害到我。

上大学之后,她越来越絮絮叨叨。她每次打电话都数着我已经离家多少天了。她在电话中念着我这里的天气冷热叫我加衣加餐。她每天守着电视看新闻看得心惊胆战叫我要注意安全生怕我在外遇到不测。她常常听着我讲很多她根本没接触过的东西却听得津津有味。她每天和她老公念叨着她在外地读书的小孙女,她说她的小孙女还有一个多月要回家了于是叫她老公买了一堆的东西等她的小孙女回去吃。

今年暑假的时候,有一次她神神秘秘地把我拉到房间里,给了我一条项链,说是传家宝,叫我好好收着。她说她不知道还能不能活到我再回家的时候。我才不会这么早收下她的传家宝,我反感所有类似遗言的嘱托。

事实上我知道我并不十分厉害,但我有足够的信心,要给她一个更加安稳的晚年。在我羽翼丰满之前,我不允许她提前告别。我知道她始终会宽容我这样的霸道,只因为我是她最疼爱的小孙女。我对她有足够的信心,只因为她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啊嬷。不管我走到哪里,她的两条辫子永远在我心里跳跃,几乎跟心跳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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