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16年,上海美术馆举办了一场引人瞩目的世纪名家名画展。
原本我是没多大的兴趣的,因为我窝在家里正赶着一期关于古风美人小说的稿件。虽然还没多大的灵感,但想着脑汁……
不料艺生出道的死党闺蜜小白还是死皮懒脸地缠着要我陪她一起去看这场画展……
(二)
那天,阳光明媚,车水马龙的世界自有一番趣味。
对于这些名家名画,我一般都只是远远观之。不像小白看的津津有味,乐此不疲。
后来,我的目光停在了一首苍劲有力的诗词上,我不禁随口默念了几句出来「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谁知传来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他朗诵出了「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的这句诗词。
我回头一看,竟是位中年男人,深黑色的黑框,高高瘦瘦的个子,略带笑意的眼神也打量着那副诗词。
他对我微笑示意地介绍了他自己,他叫蒋谦。是个小有名气的画家,平日里也喜欢诗词书画那些。今天,是受邀过来观看画展的。
(三)
蒋谦,好奇怪的名字。他带着我观看了好多好多画,虽然讲解得我一头雾水,但还是认真努力地听着。
后来,我被小白拉去看了一副古典美人的画像,竟被吸引住了。那画像的人儿像是活着的一般。
精致的脸庞,一双水灵的眼睛,纤瘦的身姿,淡妆粉末,一素青衣。
小白说:“苏河,我原来想着她或许可以给你写作的灵感,后来看着看着感觉你们好像长得挺神似的,奇怪的是这幅作品竟然没有名字,作者也不知是哪位大师喔。”
……
(四)
十里秦淮万里烟。江山如画,一时纸醉多少才子佳人。
在这江南水乡里,作为一名女子,有时觉得自己生对了朝代,有时又觉得终究还是生错了朝代。
我是杨爱,在古色古香的嘉兴出生。自幼家贫,明崇祯元年(1628年),五岁时,被贩卖到江南名妓徐佛的归家院。
那儿,开始成了我的安身之地。后来,徐佛姐教我还有其他同龄女孩诗书歌舞画,一个眼神,一个手姿,一首首曲子,那些时光慢慢成为了我们的童年。
十四岁那年,雨中新荷慢慢地绽放开来。
明朝旧阁老周道登为我赎了身,我在周老夫人那做了侍女。许是老夫人见我聪慧可人,甚是喜欢。
十五岁那年,周道登纳了我为妾侍。他喜欢我熟读诗文的模样,常常让我坐在他的膝盖那儿,也教我作诗学文。他待我是极好的,有时我更多的感受倒像是缺失很久的那深沉的父爱又重新归来……
(五)
明崇祯五年壬申,我开始流落松江,改了旧名,自号“影怜”。想着从此了绝了过去的恩怨是非。
乱世风尘中,一路飘零。我远离了周家深深的大院,入籍了教坊司。
秦淮河的美景,江南水乡的书卷气渐渐感染了我。
诗词歌赋,琴棋书画,赏花吟曲,它们都成了我每日的必修课时,百无聊赖的时光中或许这些都是我所能消遣的吧。
后来,我的名声渐渐传了开来,无数的文人才子,无数的男人。他们,从秦淮河的两岸蜂涌而来,有的只是为了一睹风采容颜。
徐佛姐待我也越来越好,我的自由时间也悄悄多了出来。
(六)
那晚,满城都在绽放着烟花。绚烂明亮的烟花肆无忌惮地在天空飞舞了起来。
教坊司里也热闹非凡。因为一年一度的花魁比赛吸引了众多的文人墨客前来捧场。
我趁此机会出来外面散散心,赏赏月光。我漫无目的地走着,在漫天的烟花划出那一道道亮闪闪的光芒下,在一棵高大的柳树下,我看到了一位少年翩翩的公子。喔,不,只是看到他的背影。
我在地上捡到了他落下的玉佩,看到他急匆匆远去的背影。在月光的照耀下,虽然只是匆匆一眼,但我知道,他一定长得很俊美。
后来,徐佛姐差人来找我回去。说是博学多才的牧斋先生及其诗友们想邀影怜一起吟诗作对,赏风花雪月。
我以为花魁比赛早就该结束了,可没想到寇姐姐还在舞动着曼妙的身姿。我画了简单的淡妆后,想去见见牧斋大才子,却没想到,他早已走了,只剩下他的诗友们。
那些文人墨客们见着我出场了,吆喝花魁娘子的喧闹声也淡了下去。我想着那玉佩,悠然地飞舞着身躯,简单的吟唱了一首小曲。
在一幅幅百花的画作中,一首凌霜开放的梅花,让我又拿到了花魁的头筹。岁岁年年都相似,可拿得到花魁又怎样呢?到底也只是一位风尘女子罢了……
(七)
在我遇到才子陈子龙之前,我还有梦,还有对爱情的幻想,还有好多好多对未来的期待。
陈子龙, 他16岁就中童子试,是明末清初三大诗人之一。他与牧斋先生、吴伟业先生相齐名。命运让影怜遇见了这位风流才子。
我爱他,爱他的郎艳独绝,爱他的文采斐然,爱他的胸怀天下。
在那相爱的岁月里,我以为人生可以圆满了。
在松江南园里,他写词来我弹曲。他吹箫来我舞剑,他画画来我题词。美好的时光总让人留恋。
我以为子龙会为我赎身的,我以为他会娶我的,我以为我们的爱情可以走到最后的。
我天真得脱籍从良,全部的财产只剩一艘画舫以及我那可怜卑微的美梦。至于其他的,我全都给了徐佛姐。
可命运偏偏和我开了一个玩笑,我和子龙终究还是在错的时间,错的地点相爱了。
他,原来早已有了妻室,湖广宝庆邵阳知县之女张氏。
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她可以见得了光,她甚至还可以张扬跋扈。
她带了人来到了南园,对影怜一番吵闹羞辱后得意地离开了。
(八)
而子龙要去浙江绍兴府任司理,我以为他会带我一起离开的。
可是,没有。他说他很爱我,和我相遇是他这辈子最开心的事。但他不能带我一起离开。他去任官职,怕遭人非议,他说我会懂的……
人生若知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他在临走前,给我留了一本自己题名的戍寅草,他说知道我不爱俗物。
我随手翻了翻,把烟花夜拾到的那块玉佩还给了我的少年公子陈子龙,物归原主。我和他说以后我再也不叫影怜了,叫柳如是。
或许我从来就都不是那个顾影自怜的人儿,或许从一开始他就从没属于过我的吧,他终究还是离开了,离开了我的生命。
(九)
那天,我一个人去了西湖。一艘画舫,一匹白马,披着风衣,但还是觉得冷。
一个人后知后觉地来到了岳武穆祠,大明江山风雨飘摇,消息传来山东济南失守了,巡抚大人殉职了。
我拿起笔来,不禁在墙上题了一首词「当年官馆连胡骑,此夜苍茫接戍楼。海内如今传战斗,田横墓下益堪愁。」
而后,我随着那些学子书生去明道堂听了牧斋先生的一堂课时,他提出了学问的最终意义是该为时代发出光亮的声音,鼓励学子为保护家园而出力。
我想我是钦佩欣赏牧斋先生的那份才情的。
(十)
崇祯十一年初冬,我去看望了友人草衣道人。
望着窗前的桃花,不禁写下了「最是西冷寒食路,桃花得气美人中。」的诗句来。
出人意料的是,我竟再一次地遇到了牧斋先生,他接了下首诗词「近日西冷夸柳隐,桃花得气美人中。」
牧斋先生的文采犹如江水涛涛,怎奈世道苍凉。
我与先生相谈甚欢,或许是他大半生的命运与如是的也有些相似吧。
同是天涯失意人,他有着满腹经学治世之才,却无奈报国无门……
(十二)
秦淮河依旧歌舞升平,如是的姐妹董小宛也终迎来了她的归宿瑁公子。
虽然瑁公子不能给小宛正室之位,但看着小宛可以离开烟花之地,我为她感到开心。
瑁公子来迎娶小宛那晚时,我喝了好多好多的酒。
我想起了子龙,想起了烟花女子大半生的命运,连成个亲都不能见光,只能在黑夜里悄悄地被接走……
喝着喝着,竟有些想流眼泪,我转身后对瑁公子说要对小宛好啊……
(十三)
时间会慢慢治愈一切的创伤,而外出散心却不失为一个好方法。
我以一副书生容貌来了常熟。后来顺道去半野堂看望了牧斋先生,他自是欢喜。
他一时兴起,作了许多首表达倾慕的诗词,他说知道我半生的飘零,希望可以给我一份安稳。
牧斋先生为了能让我开心,还在红豆山庄建筑了一座小楼,它叫「我闻室」。
我知道他的心里是有我的,应如是之名,合为「金刚经」中的「如是我闻」之意。先生之用心良苦,慢慢打动了如是。
他的朋友劝他人言可畏,劝他以报国为重,不该和如是在一起……
可先生说的那一句「河东君和江山社稷是同等重要的」深深地敲开了我的心门。
子龙没成全我的爱情,终是由另一个男人成全了我。
(十四)
崇祯十四年夏天,牧斋以正妻之礼迎娶了如是。
松江波涛中,结彩游舫,鼓乐笙箫。
虽然许多许多的人不会祝福我们,但如是还是开心。
如是漂泊了大半生,终于可以见到阳光了,从此不再是烟花之地的女子,而是成为大才子牧斋的妻子。
他在西湖又修筑了「绛云楼」,婚后的生活,我们就定居在那儿。
每当他看到我干活时总说「我娶你来不是要你来干这些的,你只管做你自己喜欢的事就好,写写诗啊弹弹琴啊累时就看看云听听风也好啊」。
我知道他的情深义重,他是从心里就心疼如是。
(十五)
只可惜好景不长,游山玩水的时光总是过得那么快。
甲申之变崇祯帝自缢于煤山,福王朱由崧被拥为弘光皇帝。
牧斋临危受命,官复原职,成了风雨飘摇的大明朝的礼部尚书。
荣光的背后其实是隐藏着深深的风雪,大明朝的命运早已支离破碎。
清军的铁蹄踏破了王朝的美好疆土,在他们攻破南都后,大明王朝也走向了它的终点。
而牧斋作为旧朝臣子,又是一方名士。他注定会引起新政权的注意。
看着清兵破城,扫荡江南,王朝灭亡,百姓悲苦。他的苦闷,我的悲愤,一直冲击着心灵深处。
芒种那夜,本该是祭花神的日子。生逢乱世,理应舍生取义。我下定了决心,愿追随牧斋共赴黄泉之路。
可我没想到的是牧斋,他曾说过他不怕死,那夜到底却以「今夜水凉」而草草收场。
那一刻,我才知道。这么多年来,我对他竟不熟悉,是我看错了他。
(十六)
几日后,牧斋,他竟剃了额发,响应了满清的统治,梳起了辫子。他应许了清廷召他入京为官的意愿。
我想起了那年,如是和他泛舟游湖时俏皮说过的那句话「我爱你,白的发,黑的面。」如今呢,碎了大半生的白发,连同我那可怜的爱意也通通狠狠地掉了一地。
如是感到深深的失望,到底子龙还是个热血青年。抗清起义失败后,子龙投水自尽了。而对于牧斋,进京当官这件事,如是甚是反感……
我知道他也不容易,可现在江山易主。早已不再是大明朝的天下,而是满清的天下了,他怎么就那么糊涂呢……
(十七)
漫长的人生岁月已越来越遥远。后来,牧斋在新朝的官场也并非如鱼得水。
在我委婉的书信劝说下,他以年老为由托病辞官,脱下了那清朝的官袍,再度返乡。
我回想着大半生的困顿与情伤,终还是原谅了牧斋。
顺治五年,我为牧斋诞下一女。小生命的到来,安慰了我们彼此的心灵。牧斋老来得女的喜悦之情更不在言外。
他待我比以前更加地好,他也疼女儿。我们一家三口就守着我闻室、绛云楼过起了世外桃源的日子。
(十八)
但世事总是不由人,就在女儿出生不久后。牧斋的门生黄毓琪因写诗讥讽清廷而受难,竟而牵连到了牧斋。他也因此被捕入牢。
我看着他的性命危在旦夕,忧心如焚。想着幼小的女儿,想着暗无天日的大牢。我只能撑着病弱之躯冒死上书总督府。一边重金贿赂清廷官员,一边走访有学之士为牧斋寻找活路的生机。
皇天不负有心人,总督府赦免了牧斋。他们查证了牧斋并无乱上之举,放了他出来。
我看着他满头沧桑的白发,想着活了下来就好,就好。
我们在红豆山庄静心地过起了日子,那儿,有棵盛大的红豆树。二十年来,它只开花,从没结过果子。
(十九)
康熙三年的春天,那天,阳光明媚。红豆山庄的那棵红豆树竟也开出了果实来……
牧斋早已年过半百,我站在盛大的红豆树下,望着坐在一旁的牧斋。
回忆着往昔的岁月,我仿佛看到了在归家院学唱戏,写诗词的小小人儿。看到了在教坊司那个清装素衣的花魁娘子,看到了那烟花夜晚子龙拿着玉佩在对着我微笑。
我看着牧斋,想起了那年他大张旗鼓地泛舟迎娶我时的那个场面,那份阳光。
我不禁又启齿重复了问了当年那三个问题「谦益,你怕不怕我出身青楼,辱没门楣?你怕不怕庭院深深,家族是非?你怕不怕世道险恶,人言可畏?」
他早已累了,但他还是再次有力地回应了如是「我不怕,牧斋不怕,谦益更不怕」……
回头,我望了望红豆山庄这棵千百年来的红豆树,突然泪流满面。
一转身,发现坐在一旁的牧斋早已不见了踪影……
(二十)
“苏河、苏河,我知道了。小白知道了,这幅长得和你神似的古典美人画究竟画的是哪位历史美人儿了。”小白摇晃着我的衣角激动地说着。
我突然回过神来,低头擦了擦湿润的眼眶。
蒋谦这时拿着毛笔也走了过来,在那副美人画上写下了「柳如是」这三个大字,而在画角处署下了他的名字「蒋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