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必是故意的。
一
秦王政二十年,我在燕国的闹市街头再度遇见了他,神情苦楚,腰中悬着一把长剑,缓步走来,衣袖飘动间,带着一股风尘仆仆味。
我是一名击筑师,多年以前我曾与他聚集于闹市,痛快饮酒,好不快活。那时,狗屠也在,我们三人时常围着木几,探讨六国形势,纵论游侠刺客之术。我擅长击筑,狗屠长于犬类烹饪,曾让下都无数富贵人家千金相求。
而他却只是饮酒,偶尔歌唱两句。
每当我们三人谈到秦王政时,我都会记得他双眼发红,脸色惨白,杯中的酒似是燕国冬日里的寒冰,一饮而尽,只为了浇灭一腔怒火。我一直都以为这样会让他好受点,却难料美酒如香油,只会让怒火不断燃烧,沸腾着血脉。
狗屠说他宰狗时,全身都会放松,身心如入云端,此间美妙只有我们三人聚在一起,击着筑,吃着肉,喝着酒,才能相比。狗屠还说,之所以会有这种感觉,是因为能够发泄,能够将对世人所有的不满发泄于屠狗之技上。
我停下击筑,筑声戛然而止,望着他嘴角两边留下的酒水流淌在脖子上,耳边狗屠的声音继续说道,他需要发泄,而发泄的唯一方式便是剑挑秦王!他把酒放下,以从未有过的坚定语气说,终有一天,我们不会再担心燕国会逝去,而阻止这一切的只能是我。
我从未怀疑过他说的话,就像我从怀疑过秦王政拥有统一六国的能力。可当这两件事夹杂在一起,我顿时失去了判断的能力。毕竟,六国之中不知有多少人做梦都想斩下秦王政的头颅,可最终结果都是,秦帝国的铁骑横扫神州,城毁国破的事不断上演。
如今,他谈起刺杀之事,眼神满怀坚定,就像冲破乌云的圆月,仿佛胜券已握手中。如果将刺杀对象换作他人,我绝不会像今天这样犹疑不绝。可对象是秦王政,天上地下唯一的秦王政,以雄才伟略一扫神州的秦王政。
我实在不敢判断他是否成功,豆大的汗珠从我额头上掉下,四周顿时陷入了寂静。狗屠抓着一大块肉,笑了笑,说荆轲兄弟,真要有那一天,还请等着我陪你一起,屠狗之技变成屠龙之术,也只有在秦国的大殿之上。
荆轲用手按住我的筑,说我们三人意气相投,身处乱世却还能聚在闹市街头喝酒吃肉,不得不说是种缘分。狗屠和我一样,没有名利牵绊,做起事来也就下的了狠心,死了也了无牵挂。而你是燕国闻名的击筑师,跟了我们,难逃一死。
我不明白荆轲到底在想些什么,即使成功刺杀了一个秦王政,也不可能会改变秦统一六国的事实,只能是拖慢进度罢了。荆轲还未等我开口,便抢先说,人生于世,倘若不能活的轰轰烈烈,又如蝼蚁何异?
他又继续说道,每当我路过韩国边境,我都会想起曾经生在这里的韩国子民,他们经历了国破家亡,却又重新做了秦国人,对他们人来说,只要能够生活,在哪里生活都是一样。可有些事必须是要做的,不能因为眼前的安定而忘记了昔日的血泪。
既然他们做不了,那就由我荆轲代劳!
不遑启居,玁狁之故。星移斗转,六国最大的威胁已由玁狁变成西秦,不,哪还有什么六国,韩赵等国早已成为战争下的过去,再过不久,恐怕燕国也要步上硝烟了。荆轲的话好像针尖,锋利的刺入我的脑海,我知道三人游于闹市的快乐时光将要一去不返了。
从那以后,荆轲消失了,狗屠也不见了。我每每路过此地,总会把脚步放缓,便以为这条路变长了许多,荆轲、狗屠会突然从后面叫唤我,渐离,来击筑否?可人生却是一条没有归宿的路,一同走来的人,走着走着,就莫名消失了。
二
艳阳高照,楼阁的瓦片缝隙漏出几滴光点,我擦拭着筑,远远的就听出了熟悉的脚步声。我知道,这是荆轲来了。
荆轲说,这些年来,我一直都在练剑,如今终于练剑有成,是时候让这把剑嗜血了。荆轲还说,燕太子丹召集天下剑客,正欲图谋灭政大计,我此番赶来,便是想借太子丹之力送我入秦。
话不投机,半句也多。荆轲见我迟迟没有说话,问我狗屠还在吗?我回答他,狗屠和你一样,自从上次之后,再也没见到他的人影。荆轲洒然一笑,说狗屠对我说,七日之后他便会与我一同相聚,届时二人练手,定可让嬴政血溅五步!
望着荆轲前进的身影,我竟感到一丝不详的预感。我赶紧拜托在太子宫做食客的朋友,替我打听关于荆轲的消息。
一日后,朋友告诉我说,荆轲在向太子丹索取秦国降将樊於期的人头与燕国督亢的地图,说是将这两件物事献给秦王,定能获取接见秦王的机会。朋友还说,太子丹仁慈不愿杀了樊於期将军,可荆轲却私下会见了他,并成功的说服樊於期将军自杀。
荆轲不再是以前那个只会发怒的荆轲了,他变得更加足智多谋了,也变得更加不择手段了,我突然发现,我可能并没有真正的认识过他。
三日后,朋友高兴的对我说,此番刺秦的希望又大了几分。我问他怎么了,朋友说太子丹从徐夫人那里买到了一把淬火时就浸在毒药里的匕首,徐夫人做的匕首本就天下闻名,能砍金断玉,也能割毛断发,又布满毒药,一旦伤到秦王,必死无疑。
可如此而来,即使成功刺杀了秦王,荆轲不也得死吗?我不由得多了几分忧虑,罢了罢了,当荆轲说出“既然他们做不了,就由我荆轲代劳”这句话时,就已注定会有这样的结局。
五日后,朋友对我说话的语气都充满了激动,他说秦舞阳愿意陪同荆轲入秦。秦舞阳这个人我是知道的,十二岁就敢当街杀人,眼神中布满杀气,行走在下都城中,没有人敢正面看他,生怕惹怒了这位杀神。可秦舞阳杀的不是手无寸铁的贫民百姓,就是不学无术的街头恶霸,当真正面对秦王政这个天下霸主,他敢下手吗?
七日后,朋友对我说,太子丹发怒了。如今有了接见秦王的物事,有了天下最厉害的匕首,又有了秦舞阳相助,可荆轲却迟迟不愿出发。我问朋友,荆轲是什么反应。朋友说,荆轲也生气了,他嫌太子丹言语无礼,屡次催促,如今快要出发了。
狗屠呀狗屠,你终究是没来呀。我在心里怨骂着狗屠,人却快马加鞭地赶到了易水河畔。
斜阳如血,易水生悲。
太子丹与宾客在易水送别荆轲,祭祖后,太子丹颜色肃穆,郑重的说,荆轲兄弟,燕国的未来全压在你的肩上了。荆轲淡淡的回道,太子放心,我等这一天已有很多年了,秦王政死去的那一天,便是我荆轲心愿了却之时。
荆轲往前看到了我,说渐离兄弟,人生难得一知己,子期伯牙留有《高山流水》一曲,不如我俩也来合作一首?
荆轲见我没有说话,说想当初你我与狗屠三人于闹市载歌载舞,痛快饮酒,那是何等的快活?而今狗屠食言,渺无音讯,这个世上只剩下你和我了,你难道就不愿再与大哥重回当日时光一次吗?
太子丹示意手下门客后退几步,不要说话。
我旁膝而坐,把筑放在上面,准备击打。在与荆轲重逢之前,我曾想过无数次与他见面的击筑场面,狗屠的住所、三月梅雨滴落的屋檐、送走夕阳晚霞的泰山之巅、落叶飞花的桃园,可当这天真正来到时,却是在这夕阳下的易水河畔。
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易水河畔下击筑本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可击筑过后,就是一场不可能再见的送别。荆轲视死如归,秦国险象重重,这本来美妙的黄昏竞显得如此悲壮。
荆轲见我久久不动弦,催道,渐离,开始吧。罢罢罢,既然你荆轲如此豪迈,我高渐离又何必小气?筑声悠扬,古朴厚重的声音传遍了易水河。诺大个燕国想靠刺杀来缓解危机,刺杀的勇士正要从肃杀的秋风中赶去。
太子丹不忍看荆轲神色,宾客们低下了头,秦舞阳紧握住腰间的刀,荆轲高声唱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易水悲歌,怒发冲冠。
三
时间如流水,不经意间就奔腾了很多年。这些年来,秦国连灭赵魏楚燕齐五国,又加上此前的韩国,当年的战国七雄变成了秦国一统天下了。我也从燕市击筑逃亡,流离在宋子做酒保。我本想就此安定地度过一生,却最终还是走上了击筑这条老路。
每当击筑时,我都会想起多年前的那个消息:荆轲刺秦失败,被当场诛杀。据说失败的原因是荆轲想要逼秦王退还燕国的土地,所以迟迟没有下手。荆轲啊,早在你提出这件事时,我就有预感你会失败,可没想到你却真的不出我所料啊!
我知道,在秦统一六国不久,秦王政就已下令通缉太子丹及其门客,作为荆轲的朋友,我自然也在名单内。我躲在宋子这个地方,做个守分的酒保,说不定这辈子也会相安无事。可近段时间来,我总是梦见荆轲,看见他浑身是伤,满脸鲜血。
我开始审视自己,为何我要逃避不能像荆轲一样充满无畏?嗯,与其苟且偷生,不如轰烈一时。
荆轲啊荆轲,既然你已经失败了,那么剩下的就交给我高渐离吧!
不久后,我开始了击筑。筑声本就古朴悠扬,又经过这么多年来的颠沛流离,我的内心也变得感伤了起来。声由心发,我的筑声勾起了许多人对战乱时期的回忆,想到动情处,不由伤心落泪。
有人问我,世间能击筑之人如此之多,为何唯有你能打动人?他们不知道,从荆轲唱下“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开始,我的筑声就已经是这样了。
我笑了笑,说我击筑能得到你们喜欢,我很开心,既然觉得好,那就宣扬出去吧,让更多人知道我在这击筑。
渐渐的,我的名声越来越大,终于惊动了秦王。我知道,我马上就要被接近宫了,我马上就有机会靠近秦王了,荆轲的大仇要报了!
秦始皇惜其善击筑,重赦之,乃矐其目,使击筑,未尝不称善。
稍益近之,高渐离乃以铅置筑中,复进得近,举筑朴秦皇帝,不中。于是,遂诛高渐离,终身不复近诸侯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