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常在穿杂着平房的田园里,见一位白发老人,着一席白衣,播种。
白发老人他最爱穿白色的衣服,即使在田地里。但他也十分勤快,白衣上鲜有污痕。他喜欢播种,并非为了家用,仅是一种对土地的敬畏,以及享受收获时分享的喜悦。记得小时候,跑的最多的便是家对面的“家”。每当老人采摘后,便找几个孩子,装上新鲜的蔬果,送到那里。从刚开始的采摘,到最后彻底的收工,一年不知道要往那里跑多少次。若说分给谁,他便只是轻描淡写一句:“见到谁,就给谁吧。”
现在是南京的秋,早晚有些微凉,但却与家乡的夏如出一辙。由于地处北部,昼夜温差大。而我却总能想起白发老人,天朦朦亮就已经从那个“家”回来的身影。依旧是一席白衣,只是多了件小棉袄。没错,家乡的夏,天未亮前要穿薄棉袄。烈日酷暑挡不住他,风霜雨露更挡不住他,他对那个“家”似乎有着比自己家更多的热爱。还记得几次开家庭会议都是因为那个“家”需要添置些什么东西,老人便把儿女、儿媳、姑爷全部叫齐,亦或全部转达,总之不会掖着藏着,就是要让每家出一份力,大家自行决定,反正最后要把清单完成即可。据说,即使在老人知道自己要离开的时候,也没有嘱咐过自己家里一句,心心念念的还是那个“家”的事。
白发老人虽然只有小学文化,却也不可小觑。听他的亲戚们说,当时山东老家并不富裕,世代贫农,他却天生有着天不怕地不怕的个性。十七八的他早早就出来闯荡,慢慢的在铁路部门立下了根,自学设计铁路图。从天津到沈阳再到当时还未开发的加格达奇,一路北上,最终安家立业。听他说,年轻时当时别人的工资每个月才几十块的时候,他一天就有七十余块的补贴。不过全都是辛苦钱,一座未开发的山城,生活之艰苦也不是常人所能忍受的,以至于他的两个小腿皮肤就像鳄鱼皮一样,硬硬的,那便都是当年留下的病根。前前后后加格达奇经过三次开发才成功建城,付出了无数人的生命,而这位白发老人便也是这座新城的见证者之一。在这座城里,他结婚生子,共养育三男三女,渐渐地他也把这座城当做他的第二故乡,那个愿意落叶的地方。世代贫农的他,妻子却是地主家出身,那个时代就属于成分不好。但他毫不顾虑,还把亲儿子都不敢养的丈母娘接到家中赡养至终,十里八村的大孝子,至今成为一段佳话。渐渐的,儿子女儿结婚生子,孙子孙女也都已经上学,这位老人却依然每日去那个“家”,种地,没事出街里转转,和老伴相濡以沫,日子过得也算悠闲。
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至七年前,有一天,小儿子挚友的亲人过世了,闲聊时说起被安排到了第九炉(火化的位次),白发老人的妻子说道:“这啥日子啊?这还要排这么多人?”小儿子说道:“这不快腊八了嘛,老人身体不适离开的多!”“腊八咋了?腊八就没人了?”说着没两天,不成想,腊月初六的中午,老人的老伴在一句“我心疼”之后突然离世,前前后后也没有十几分钟。老人看似平静,只是当天晚上回家收拾东西时,自己自语道:“你的,我的,你的,我的。天天因为这点事磨叨,这下没人磨叨了。”最终,在腊月初八的早上,白发老人送走了陪伴他四十余年的老伴。
在那之后的一年中,老人暴瘦40斤,原本魁梧的他已然消瘦了许多。也是在第二年的夏,站在远方的我突然看到身姿一向挺拔的他步伐开始蹒跚。手臂挎着土篮,一步一步的在那挪。原来这个白发老人真的有些老了,即使我们和他一向认为他不老。也是那年的夏天,我开启了外地的求学路。白发老人非要送我去火车站,还非要送到这站里。坐在车厢里面的我缓缓的挥手,不知是人老后的迎风泪,还是我那一刻的错觉,记忆中,我生平中第一次看到老人落泪,也是唯一的一次。一头白发、一席白衣、两行泪。时至今日,七年有余。
人们常说,养儿防老。这句话用在老人身上还算贴切。即使老伴不在了,儿女的关心与陪伴让老人也慢慢的从丧偶的沮丧中缓解了不少,老人又开始了每年一游。还记得白发老人在八十岁高龄的那年,在子女的陪同下一天内登上了华山中的三个山顶,开创了年纪最大的人爬上华山的记录。路途中很多人拍照留念,还不时的被给吃的,游客们当他是老福星。而我最后陪伴这位白发老人游行,也是老人丧偶后唯一的一次,就是在一六年的夏天了。
那年夏天我带妹妹来南方转转,老人回山东老家看自己住院的姐姐。虽说早在几年前便专程去看望过姐姐,并坦诚的说:“这就是最后一面吧,也都八十多了,有什么事也别折腾了。”但当听说姐姐住院的时候仍旧立刻定了车票,从黑龙江到山东,看望了不到半个小时,就离开了。看望是一种记念,再多驻留,便会让所有人更加为难。放下对姐姐的牵挂,便去了吉林的大儿子家小住,听说我们在南方,特意延期回家约着在吉林转转。旅行不赶不慢,一切都那么舒适惬意,我也很享受与老人相处的日子。人们常说,有时间多和七十岁以上的老人和三岁以下的孩子聊天。那种看破人世的经验,会是我们一生的财富。
然而,就在我们即将启程的前一天傍晚,老人不见了。下午时,老人说他自己出去转转不用人陪,便斜跨一个小包出去了。他经常来大儿子家,也喜欢闲逛,大家也没多心。只是晚上要吃饭了,还不见回来,家人开始着了急。以前最多也就一个多小时就回来了,今天两个多小时了,手机也不接。家人开启四处寻找模式。就在我和弟弟转了一大圈公园还没见到人要绝望的时候,家里来电话说:“不用找了,老人回家了。”我们迅速回到家中,谁也不敢多问什么,大家像往常一样吃饭。可能是老人自己觉得让大家着急了,开口说:“我把以前和老伴走过的路又都自己走了一遍,差不多都走完了,就差一个地方,实在来不及了。”大家心里听着便更不敢说什么了,也不知道说什么。只感觉喉咙好紧,好紧。然而至今,我也不知道落下的是什么地方,也许也没人知道了。
和白发老人回到家乡后的第二天,外公开始住院。一直到我走,外公都在医院。老人每日去问候,拿话打趣:“走啊,打麻将去!”外公躺在床上动都动不了,更别说打麻将了。外公当然也知道老人只是打趣而已,也不记仇。老人有一天下雨没来,外公还惦记了一番。然而,就在我回南京的第五天凌晨五点多,我收到了外公去世的消息。虽然妈妈在我临走之前给过口唤:“如果外公病故了,就别回来了。但那一刻依然心情难过的痛哭到失声。”好在外公的四十日在十一长假,我便早早买了机票等待回家看看。
十一如约而至,经过五年的调整,白发老人又开始了精神抖擞的模样。带着帅气的墨镜,听着女儿说身体不适,自己还自豪的说:“你们才多大,一天腰疼腿疼,我哪也不疼!”看着老人精神面貌俱佳我也开心的拍了很多照片,还发了一条朋友圈:“每次回家的任务之一:与老人拍照片。”凭借这条朋友圈我收获了无数的点赞与留言,心里美滋滋。外公的四十日一切顺利,陪伴了家人几天,我也该返程回校了。
回校的时候坐的火车,三十多个小时有些疲惫,回寝室只想休息。第二天起床还算早,便去食堂吃早饭。刚到食堂坐下,就接到了家里的电话。心里觉得很奇怪,因为家里从来没有这个时间段来过电话。接起来也听不见声音,就更奇怪了。问了半天,才听到了一个男士哭噎的声音,但听不清说的什么,心里很是着急。再后来就听电话另一边说,立刻回家!最快的速度!不对,感觉那是爸爸的声音,从来没见过爸爸这样,感觉有大事发生了。来不及多想,赶紧定了最早一班的飞机(十点四十)的,而那时已经七点半了。迅速回到寝室,拎着还没来得及整理的皮箱就往机场赶。在去机场的路上我收到了老人已经离世的消息。确认了!真的确认了!怎么可能?!两天前,他还给我装了好多吃的和我心心念念的茉莉花茶!他还亲自带我去街里买衣服!他还要送我去车站!我不信,我不敢相信,我更不愿意相信!然而生老病死,一切都是定然。强装镇定,终于在当天晚上赶到了家。下车已是凌晨,而我却不想回家,只想去那个“家”看看白发老人。老人还是那么安详,那么安详的躺在那里,就像睡着了一样。就是睡着了而已,对吗?我试着去摸他的手,他的手却冰凉,却那么僵硬;我试图想去唤醒他,却怎么也唤不醒。是的!是的!白发老人再也不会醒来了。
听妈妈说,老人在去世前一天傍晚把地窖弄好了,所有事情都弄好了。回到家中与小孙女玩耍,突然翻白眼、口吐白沫。急救车拉到医院,折腾一夜,最终在第二天早上7:46离开。这期间他不断的忏悔,他让家人把我们都叫回来,他只记挂着那个“家”,再无其他。还好,我们真的就全都回来了,而且都在二十四小时内就回来了。这位白发老人也可以安心的走了。
今天,是白发老人离开我们两周年的前一天。中午午休时,我又梦见了他。他依然一头白发,着一席白衣,身体还是那么硬朗,说话还是那么慷锵有力,做事还是那么是非分明,做人还是那么光明磊落。然而梦醒了,只有他临走前送我的茉莉花茶。一小瓶中的茶叶还有大半,对老人的记忆却再也没能更新。
我时常想,是什么样的缘由让他对那个“家”如此的上心;又是什么样的经历,让他活的坦坦荡荡。总想问,总又忘却,时至今日,再无机会。我只能在别人口中偶尔听到关于他的旧事,而爷爷——最后一位直系祖辈的称呼就此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