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师父说这是我的最后一次行动,不成功便成仁……
于是乎本该这月服用的解药变成了毒药,倘若我不能于一月内完成任务,在我体内十载之毒将一朝发作,回天乏术。
我是风影,这名字是师父十年前掳我回来时所起,他望我长大后能像风和影子一样来去无踪,难以捕捉。不得不承认他成功了,如今我是大金最有名的细作。这世上除了师父,无一活人见过我的真容。
我也是香儿,大宋子民,凝香堂堂主的独女。我家世代为朝廷制香,鞠躬尽瘁。即便如此,十年前当我爹新制之香膏令贵妃晕厥之时,皇上也并未顾念多年情分,断然下旨查封凝香堂,将我举家流放。
双亲在流放途中染病故去,弥留前我爹交给我一盒香膏和一张配方,让我终生制作涂抹此香,永远记住这味道,这令我家破人亡的仇恨味道。
我在流放途中被师父掳走,那年我八岁。师父是大金国师,亦是幽冥阁阁主。
幽冥阁是大金秘密培养细作的组织。
师父专掳敌国被贬流放的幼童,潜心培养,因为我们不仅长着敌国人的面容,还与敌国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恨。即便如此,师父也并不放心,为防我们临阵倒戈,自幼便给我们服用秘制毒药,定期以解药续命。
贰
我没想到这最后一次任务竟是如此紧急艰巨——盗取汴京城防图。
金国大军灭辽后,乘胜攻宋,一路攻城略地,势如破竹。而今离灭宋仅差汴京这一步之遥。然大宋将士严防死守,汴京城固若金汤,金国军队兵临城下数日,屡战屡败。
如能及时盗得这汴京城防图,有的放矢,定能助金国早日攻占汴京。
据密报,城防图在将军府。
我买通将军府管家扮做新添仕女入府已近半月之久。每晚入夜我便四处查探,将军府各处已被我里里外外搜了三四遍,并无所获。
再这样拖下去不是办法,我需找府内之人打探一番。最终我将目标锁定在了将军府二公子身上。
二公子郑荣是嫡出,将军与原配夫人伉俪情深,夫人早逝,且二公子又患有眼疾,故而将军对其格外怜爱。不同于其他两个只知舞刀弄枪的兄弟,二公子满腹经纶,风度翩翩,儒雅至极。将军每每烦闷,必听二公子抚琴排解,这二公子清楚城防图下落也未可知。
这管家还真是个收了银子办实事儿之人,不出两日我便被安排到二公子身边近身服侍。
“二公子,我是新进的奴婢香儿,今后就由奴婢服侍公子。”我端着茶缓步走到郑荣身边,仔细打量着正在调试琴音的他。
只见他眉头微蹙,问道:“姑娘身上的香气很特别。”顿了顿又说道:“你别介怀,我自幼失明,对这气味自是敏感了些。你这香膏是上品且不常见。”
没想到这个瞎子对香料颇有研究,一闻就知是上品。我得想个办法搪塞过去。
“公子英明,此膏确是上品,乃我娘临终遗留之物,以往自是舍不得用的,但如今兵荒马乱,保不齐何日金军破城做了那刀下亡魂,抹了这香,九泉之下娘亲定能找到我了。”语罢,我见他眉头略见舒缓。
“你倒是个有见地敢说实话的姑娘,与我房中其他仕女不同。你识字吗?”
“认识些许。”
“那好,以后你负责给我读书。”
叁
起初我陪读得比较敷衍,总是心事重重地念错。郑荣听出也不道破,总是待我全部念完,才一并指出,我才发现他的记忆力惊人,所记之处竟无一错漏。
郑荣读书涉猎极广,四书五经、唐诗宋词、策论、兵法、茶道、香道、音律、话本,无其不知,无其不晓。渐渐地我开始喜欢上了为他读书,因为喜欢看到他静静地坐在我身旁聆听的样子。他也越来越多地询问我的看法,每当我的见解与他不谋而合时,他总会会心一笑。
每每看到他的嘴角轻扬,我的心里就感到无比踏实。有几次恍惚间,我仿佛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和使命。
但身体的每况愈下逼迫我从美梦中清醒,我剩下的日子不多了。有时我在想,就这样死去也挺好的,倒在午后明媚的阳光里,倒在他的书案旁,兴许还能倒在他怀里……
“香儿,你近日读书越发有气无力了,可是身体不适?”他关切地问道。
“只是偶感风寒,无碍的。二公子,香儿怕是不能再伺候您了。家中来信让我还乡,这两日便要动身了。近日所读之书我都做了标注,管家也给您挑好了新的伴读,我会和他一一交代好的。”虽然贪恋他的温暖,但我仍不忍让他听闻我的死讯,所以决定在毒发之前离开将军府。
“你来时我便知道你是要走的,只是没想到这么快。”他起身,缓缓朝长案走去,脚下似是一绊,扑倒在长案上,将砚台打碎。
“我打碎了什么?”他焦急地问。
“只是一方砚台二公子,无碍的,我这就收拾。”我连忙扶起他。
“你看看这长案上的玉箫可被打破?”
“玉箫完好无损。”
“那便好。”他似乎松了口气。
“二公子,看来这玉箫是您心爱之物,为何从未听您吹奏过?”我有些疑惑地问道。
“我只爱抚琴,从不吹箫。这箫并不是我心爱之物,只是受人之托照管,极为重要而已。”他答道。
莫非这箫中另有乾坤。我思忖着,准备今晚一探究竟。也算为自己的生存做最后一搏。
入夜我顺利盗得玉箫,将其砸碎后,果然内藏玄机。这正是能救我性命的汴京城防图。只是这一切来的似乎太过凑巧。
我已没有时间分辨此图真假,连忙赶在毒发前回去赴命。
事实证明,我拿到的图是真的。师父带领幽冥阁精锐,潜入城中,按城防图所绘兵力分布,一举攻破,里应外合,顺利攻占汴京。师父也兑现承诺,清除了我体内余毒,还我自由之身。
但此刻我只想知道他身在何处。
肆
最终我在幽冥阁的地牢中见到了他。他已被折磨得遍体鳞伤。
听闻金军攻入将军府时,将军府人去楼空。只有他一人在院中焚香抚琴,似对金军的到来了然于胸。
“香儿,你来了。我苟延残喘,只为能见你一面。”他精疲力尽地躺在地上,似要努力爬起,但最终放弃了。
我连忙跑过去将他抱在怀中。
“郑荣,对不起,我骗了你。此生我欠你的。来生我做牛做马报答你。”我已泣不成声。
“你我之间没什么骗不骗的,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的。自第一次见面闻到你身上的香气,我便知晓了你的身份。”他顿了顿,费力地说道:“你说你叫香儿,此香是先母遗物。那你当然就是十年前被金人掳走的凝香堂堂主的遗孤了。”
为什么?你怎知?莫非儿时我们见过?你不是自幼眼盲吗?”我不解地问道。
“你我并未见过,只是我识得这香气。如果说欠,此生应是我欠了你。你定不知,我的生母是贵妃的胞妹,先母早亡,我又身残,贵妃对我呵护备至。凝香堂进献之香膏令我晕厥不适,贵妃心疼大怒,故而害你家获罪。”他轻轻握着我的手,缓缓地说:“因我害你家破人亡,我内心极为愧疚,曾托人打探你一家的下落,打算把你们接回。却不曾想一切晚矣。知你被金人所劫,我多年来一直派人在金国打探,但未有所获。那日再闻到这令我不适的熟悉味道,我就断定你是香儿,金国派来的细作,为城防图而来。”
“那你为何不揭穿我,还要故意把图给我?”我激动地问道。
“当今圣上无能,倒行逆施,亡我大宋乃是天意。你的身体每况愈下,眼盲之人听觉敏锐,我又略通医术,从你的气息便知你中毒颇深,时日不多了。民族大义和儿女情长的抉择使我挣扎了许久。最终你赢了。你盗走城防图的当晚,我就让家人连夜从密道逃走,而我这个叛国的罪人,自是无颜再苟活于世。于是我等着他们抓我来见你。”他伸出手轻抚我的脸庞。
“我不会让你死的,我带你杀出去,即使死,我们也要死在一起。”我试图扶起他。
“别动,就这样静静地抱着我,我活下来见你,只为告诉你此生我们两不相欠。你不必满怀愧疚地活下去。我知道愧疚的滋味,不想你的余生和我一样痛苦。答应我,为我活下去,让我安心。”
“好,我答应你。”我含泪微微点了点头。
“刚刚我把了你的脉,你的毒已清。如今他们再没有牵制你的把柄了。”他嘴角微挑,我再一次看到了那令人心安的完美弧度。“待我死后,劳烦你将我葬在一处山清水秀之地。每年清明记得来看看我,读点书给我听,陪我说说话,我便知足了。”
“好,我都答应你,我会一直陪着你的。”我将他的手紧紧贴在我的脸上,心疼地看着奄奄一息的他。
“对了,还有”他似乎忽然想到了什么,用尽全力,断断续续地说道:“记得来世也要带着此香,我怕我来世也是盲的,你带着这味道,我就能找到你了。”语罢,贴在我脸上的手垂了下去。
背着他的尸体,我走出了幽冥阁,再也没有回头。
伍
我在汴京城郊一风景秀美之地购置了一处宅院,将郑荣安葬于宅院后山。墓碑的方向朝向汴京城。宅院的书房摆设完全按照他将军府的书房布置,这样他午夜魂归之时不至于迷路跌倒。
我会定期进城去购置书籍,都是他平日喜欢的那些。每日午后到他坟旁念给他听,一读就是一下午,陪他直到黄昏才不舍地回去。我还学会了抚琴,时不时为他弹上一曲,幻想着他听到我琴艺见长时,嘴角上扬的样子……
我还是继续制作涂抹此香,只是这香气里再闻不出仇恨的味道,而是荡漾着爱的甜蜜回忆……
古风沐沐作者/主播:余独不觉,一名古风主播,喜爱古风,热爱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