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立夏一过,故乡的池塘边、沟渠旁、河滩上,随处都可见到乡亲们采芦苇叶的身影,这在我们家乡叫:“打粽叶”。
打回家的芦苇叶,用一根细细的麻绳系在一起,挂在屋檐下晾着。一般在端午节的头两天将它们浸泡在水里,洗净、烫熟,五月初四下午正式开始包粽子。
包粽子,我们土话叫“裹粽子”。这个“裹”字,可谓神来之笔,它不仅道出了我们家乡粽子的制作重点——扎得紧,还突显了它独特的风味:精致、板扎,有嚼劲!
裹粽子的叶子有很多种,山区以竹叶为主,我们江淮那一带用的是芦苇叶。
我小时候总是傻傻地分不清芦苇和芦荻,经常将芦荻叶子打回家来。母亲告诉我,芦荻叶子太窄,而且没有韧性,不能用来裹粽子。
母亲特别反对我们偷偷地到水边打粽叶,主要是怕我们溺水,“水里有很多水鬼在等着投胎呢。你们小孩子就是它们的目标,拖一个下水,它们就可以投胎一个。”
我果真被母亲的这句话吓到了。再去打粽叶时,就乖乖地跟在大人们屁股后头,却仍然胆怯得很,生怕冷不丁冒出一个水鬼来。
那时常有小孩不幸溺水而亡,虽不是打粽叶所致,但芦苇丛给人的感觉确实是阴森森的,特别是风吹过,芦苇叶发出的“沙沙”声,格外恐怖。
和打粽叶相比,裹粽子是件开心快乐的事。
五月初四下午,家里就摆开了裹粽子的阵势。淘好的糯米、洗净的粽叶、裹粽子的麻绳或专用的一种稻草,统统放在堂屋中间的竹床上。人们围竹床而坐,各自展示自己裹粽子的技术。
有裹得好的,自然引得其他人的夸赞和羡慕,裹出来的粽子被乡亲们拎起来欣赏来欣赏去。被拎起来的那一串粽子和它的主人一样,隐隐的有几分自豪。
我父母就属于很会裹粽子的人,虽然村里几乎没有男人会裹粽子。但听我父亲说,他小时候住在沐桥镇时,隔壁开茶馆的二奶奶家夏秋两季裹粽子当早点卖,二奶奶常常喊我父亲他们几个兄弟给她帮忙,“开始不会裹,学会了以后,十几斤糯米,一时三刻就被我们裹完了,二奶奶有时候会奖励我们一块绿豆糕……”
粽子配绿豆糕,是端午节传统的美食,村里家家户户都会提前到镇上买上一两盒绿豆糕回家。不会裹粽子的人家,早早地就请求会裹粽子的人家到时帮忙裹粽子。
我父母亲每年都会答应帮好几户乡亲家裹粽子,以致于五月初四下午,家里挤满了排队等粽子的人。竹床上的淘米篮也排成了一个长队,有的篮子里是糯米和红豆,有的是糯米和蜜枣,也有的是单一的糯米,放点盐,俗称:“白米粽”,却有一种特别的美味。
我父亲鼓励不会裹粽子的乡亲们跟他学。我们姐妹仨放学回家,看到很多人在学,便也扔下书包挤到竹床边,大着胆子拿起两片粽叶,学父母的样子,将粽叶卷成一个三角形,抓一把糯米放进去。
母亲见了,大声制止说:“别添乱,别浪费了糯米!”话音未落,我手中的糯米果真撒了一地,只剩下两片占满糯米粒的粽叶。
我满脸歉意地看着母亲,等着挨她的骂,父亲忙打圆场,并示意我跟他学。只见他将粽叶轻轻地折好,先填点米进去,再用一根筷子插入米中动几下,“这样,米之间的空隙会缩小,裹出来的粽子才会好吃。”父亲耐心地教我,“扎的时候,要用巧劲,不能用蛮力……裹粽子和做很多事的道理一样,都是熟能生巧,不要急于求成。”
说来也奇怪,天生笨手笨脚的我,居然也学会了裹粽子。因为师承我父亲,所以裹的粽子非常好。二姐和妹妹也学会了,加上哥哥、嫂子,我们家一共七个人会裹粽子,一度成为我们村里的佳话。
暮色降临时,乡亲们才散去。母亲带领我们开始裹自家的粽子。父亲到灶间生火,准备烀粽子(方言:煮粽子)。
粽子下锅,水没过粽子,父亲将稻草扎的“锅箍”(和锅一样大的圆圈)放在大铁锅上,然后把洗好的咸鸭蛋放进锅里,这才盖上锅盖。灶下的火烧得正旺,没多久,锅里的水开始沸腾,浮上浮下的咸鸭蛋和铁锅碰撞,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第二天一早,这些咸鸭蛋就被母亲塞到我们的兜里,说是“端午节用咸鸭蛋焐肚子,今年一年肚子都不会痛”。
和咸鸭蛋异曲同工的是红苋菜。端午节的中午,母亲总是逼我们吃这种汤汁像血一样的蔬菜。极不情愿吃苋菜的我们,眼睛只盯着那平素难得一见的鸡鸭鱼肉,心底一个劲地抱怨母亲不懂科学,净信这些迷信的东西。
其时的我,并不知道不仅仅是我们家乡,外地也有端午节吃咸鸭蛋和红苋菜的风俗。后来读汪曾祺的《端午的鸭蛋》时,我赶紧打开地图,发现汪老的故乡——江苏高邮,离我们家乡有500多里路。两地相距甚远,风俗竟然如此接近。只是汪老没有提到端午的粽子,而在他的另一篇散文《故乡的食物》中,也没见到粽子的身影,我的心中不免有一些莫名的失落,难道他们那里端午节不裹粽子?
端午一过,故乡便变得忙碌起来,再也见不到打粽叶和裹粽子的人了。很多人家的屋檐下还有一挂粽叶在晃来晃去,却没有人理会它。那是留到中秋节裹粽子用的。
中秋节的粽子,粽叶虽然不新鲜,但糯米却是刚收割回来的,散发出阵阵清香。然而,糯米再好,裹粽子的气氛却没有端午节那样热闹。毕竟中秋节的应时美食太多,月饼、石榴、菱角、葡萄……再加上家喻户晓的“屈原投江”的传说和八月十五终究没有交集。渐渐的,村里就没有人家再在中秋节裹粽子吃了。
如今的故乡,已难寻本地粽子的身影,尽管芦苇叶每年都在疯长,但最后它们都在冬日的寒风里枯萎,直至腐烂……
村口的超市里,一年四季都有“嘉兴粽子”出售,各种各样的馅,却再也吃不出故乡的粽子那特有的味道和当年那种快乐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