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陈凤终于要回她那不愿意回去的老家了。
陈凤坐在弟弟车上的副驾驶位置,陈凤她娘坐在汽车后座。纵然她刻意避开了她娘,她娘仍不依不饶的数落着陈凤。
陈凤娘坐在后座的正中间,这个位置不舒服至极。陈凤娘却不觉得,她前倾着身体,半个屁股搭在真皮座椅上,头使劲往前杵着。
陈凤感觉到她娘好似西游记中的风婆婆,她的嘴巴就是风婆婆的放风袋子。一股股猛烈的风直灌到陈凤的耳中,而陈凤只能拼命忍着。
“娘,你不是说你身体不舒服吗?我们什么时候去医院做检查?”陈凤试图转移话题。
“你这死丫头,是不是存心咒你老娘啊。我刚才问了你那么多,你一句话都不说,一开口就是送我去医院。”陈凤娘的唾沫星子溅到了陈凤的左脸颊上。
“陈龙,不是你打电话说咱娘得了什么了不得的大病了,让我火速赶回来吗?”陈凤问正在开车的弟弟。
“你看你这多久没回来了,我们不是想你想的不行吗?一让你回来你就说没空,只好找这个借口了……”
陈龙话还没说完,忽然从右侧一条小路窜出一辆摩托车来。陈龙急忙踩刹车,嘴里骂骂咧咧:
“草,想找死啊,撞死你个衰种也活该!”
“死丫头,你看你,别跟你哥哥说话,让他分神了都。”陈凤娘厉声道。
2
陈凤陈龙是龙凤胎,陈凤是姐姐。只是她这个姐姐只当了不满四年,在他们四岁的那年,陈龙非要当哥哥不行,至此以后,陈凤这个早出娘胎一刻钟的姐姐就变成了妹妹。
陈凤今年已经二十七了,却仍旧没把自己嫁出去。
陈凤个子高挑,柳叶眉双眼皮大眼睛,除了鼻子不够玲珑外,也算是美女一枚了。陈凤又是山沟沟里飞出的金凤凰,在首都坐办公室当白领,年收入如果单顾自己的话绰绰有余了。
可陈凤偏偏身在这样一个家庭,她是名副其实的“扶弟魔”。如果他弟弟值得她扶持,她做这个“扶弟魔”最起码也有点成就感。
一个二十七岁的小伙子正是拼搏的年纪,他弟弟除了吃喝玩乐外,最擅长的大概就是向她讨要“接济”了。
陈凤看着窗外一片片长满一人高野草的田地,心里想着自己的心事。
思忖着母亲又要出什么幺蛾子,自己这次该怎么应付过去。
3
陈凤又想到了五年前,自己依照她娘的意思去相亲。对方是她小学的一个同学,也算是知根知底。陈凤那时候还没有结婚的打算,不过陈凤从小就孝顺,再说凡事也轮不到她做主。
跟那男同学相处了不到一个月时间,两人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那时陈凤还在本市工作,也算稳定离家也近。男方家房子也装修好了,家具也买回来了,亲戚朋友也通知了。
就在结婚典礼的头几天,陈凤她娘却变卦了。
那时候四里八乡的彩礼大概是六万多,陈凤她娘也不知道从谁嘴里听说,有户人家嫁女儿对方给了八万八的彩礼。陈凤娘觉得自己亏了,临到头非要让媒人再向男方要两万多不行。
陈凤那次的婚事就这样被搅黄了,好在陈凤对那个相处尚短的男同学还没生出情感来。她只是觉得很丢人,自己娘做出的事情她都看不过眼了。
两家都退亲了,陈凤娘还紧紧捂着人家给的六万彩礼钱不撒手。
“我家丫头跟你家儿子白相处那么长时间呢,谁知道我家丫头有没有吃亏。”
“陪吃陪喝陪玩的,我丫头亏大发了。”
陈凤娘一边对外人说,幸亏没早早把证领了,他家那么小气,女儿嫁过去肯定得吃苦。又一边对陈凤说还不如早早把证领了,有了那证还怕他家不出血。
乱乱哄哄的闹了一阵子,中间人请了好几番,陈凤娘总算把彩礼全部退还了。其实她还留了个小心眼,以为男家置办的三金在自己女儿手里呢。其实陈凤早就把金首饰还给男家了,陈凤娘知道后拿起擀面杖从陈凤背上狠命的打了几下。
这几下算是把陈凤打跑了,从小到大陈凤总算是任性了一次。她辞去了本市的工作,孤身去了北京。
4
“娘,这外面的庄稼怎么都没人种了?”陈凤有些诧异。
“现在谁还种地啊,玉米的价格一年比一年低,又受忙又受累的,一年到头还倒贴钱呢。种地的成本也高了,不得花钱请机器犁地?还有买化肥买种子,收的时候还得请人收……”
“种一年的地,还不如打一个月的工。”陈龙插嘴道。
“你倒是去打工啊,当初给你买车的时候你就答应了我,说要好好上班的,这没上几个月怎么又辞职了?”陈凤数落陈龙。
“小爷我天生就不是给别人打工的命,那样的工作一天干十二个钟头,一个月才三四千的工资。干一辈子那个活,算是整个人生都完蛋了。”陈龙觉得自己的思想与众不同。
“就是,我儿子有志气!”陈凤娘道。
“无论做什么工作都得慢慢来,只要你努力,工资会涨上去的,我刚到北京的时候……”
“你别把我跟你比,你有文化,你有学历,要不是我把上学的机会让给了你,你现在不也是在我们这个小破地方。”陈龙忿忿不平。
陈凤忽然一个字都不想说了,当初她牺牲了自己上大学的机会,高中读完就找了份工作。她娘是个农村妇女,没什么见识。陈龙又是这样不争气的一个人,父亲去的早,养家糊口的重任就被她担在了肩上。
要不是姑姑的坚持,陈凤高中都读不下来。她娘听信了女儿家文化高了也嫁的好,这才同意她读高中。
陈龙是个不成材的,初中有一半时间是在网吧度过。
“什么叫把上学的机会让给了我,那是我自己拼命争取来的,就算让你读书你能读的下来吗?”
陈凤委屈至极。
5
事情果然不出陈凤所料,这次被骗回来是为着相亲来的。
地点是在本市的一家西餐馆,陈凤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心里早就像寒冬腊月天的池塘,被冻得结结实实的。
她脑中仿佛被放进了一窝蜜蜂,嗡嗡嗡的响个不停。以至于对方在讲什么,她完全听不太清楚。
那男人看起来最起码有三十五岁以上了,肥油面,秃顶头外加啤酒肚。
红光满面的样子加上得意非凡的表情,最新一代的水果手机屏幕向下倒扣在桌上,大大的LOGO格外显眼,仿佛就是为了吸引更多的目光而来的。
显然水果机的算盘打错了,因为跟紧挨着它的车钥匙相比,它立马矮了至少许多倍。
“小凤啊,你的情况我都了解了。你放心吧,你嫁给我我绝对不会亏待你的。不想跟我爹娘住在一起,咱们有的是套房。等咱俩结婚了,你也不用出去上班了,遭那罪干啥。我家给的彩礼,绝对是十里八乡头一家……”
陈凤看着眼前那个一说话脸上肥肉就颤动的男人,忽然有种想呕吐的感觉。
“小凤你咋不说话呢,对了,我加你的微信你还没通过……”
“对不起,我还约了朋友,先走一步了!”陈凤起身道歉。
“咋回事,菜还没上呢……”
陈凤不由分说快步走了出去,只听见后面那男人扯着嗓门打电话:
“什么玩意儿,刘大娘你怎么搞得,有没有诚意。想嫁我的女人排着长队等着呢,她不就是一个北漂打工仔吗?一只灰麻雀充什么白天鹅……”
6
陈凤知道今晚家里肯定会爆发一场世界大战,可是她决定不再逃避。
“你知道我托了多少关系,才寻得这样一个金龟婿吗?你个死丫头,翅膀硬了不服管教了是不是。”
陈凤她娘手里,这次拿的不是擀面杖而是扫地的笤帚。她反拿着笤帚满院子追着陈凤打。
“你还敢躲,出去这几年长本事了是吧!”
陈龙在旁看着也不拦,嘴里煽风点火的说:
“妹妹,不是我说你,咱娘给你寻了个多好的婆家啊。人家生意做的可大了,在市里有好几
套房,村里地基盖的是别墅。虽然是离过婚……”
“我就猜他不知道是几婚了?”陈凤早料到了,她一手抓住朝她身子招呼来的笤帚把子。
陈凤娘气喘吁吁的往回拽,母女俩像在拔河般。
“离过婚怎么了,离过婚的男人最会疼人,不知好歹的死丫头。”陈凤娘破口大骂。
院子里的吵嚷声早惊动了邻居,陈凤娘早把大门给反锁了,她朝站在房顶上的邻居大喊:
“这是我们的家事,外人管不着!”
“闺女都多大了,你还像小时候那样打?”有邻居劝道。
“我闺女大了怎么,你们管给她找婆家啊?”
“你说我一个寡妇把两个孩子拉扯大容易吗?我一没嫁人,二没找人,就在这个家苦守着。”
“养这个闺女有什么用,你看看别人家的姐姐是怎么当的,帮忙给弟弟娶媳妇找工作。”
“我这个儿子今年都二十七了,我天天晚上都急得睡不着觉,我一个寡妇从哪里弄那么多钱,十二万的彩礼啊!儿啊!你这辈子就打光棍吧!你爹死的早,你姐不管我们……”
陈凤娘坐在当院哭诉,活像刚死了丈夫的样子。
“娘,我这几年在外面挣得钱,除了自己吃喝,剩余的全寄到家里了,你怎么当着外人这么说我。我什么时候没管过你们?陈龙那八九万的车不是我辛苦赚钱给买的?”
陈凤抽噎着说着。
7
自己当了二十几年的小妹,用的着她的时候就承认她是姐姐了?她难道不是她娘亲生的吗?光想着儿子二十七了,不想想闺女也是奔三的人了。
陈凤前两年在北京也谈了一个男朋友,俩人还没到谈婚论嫁的地步,陈凤娘就嚷嚷着彩礼的事。
结果她娘的一个电话就把陈凤男友吓着了,两人的关系渐行渐远。
陈凤娘哭累了喊累了,看到自己的拿手招数对陈凤不起作用了,便换了姿态。
“小凤啊,娘是过来人,嫁给谁不是嫁,最主要的是那家条件好。感情是可以慢慢培养的,到时候你给他家生个儿子地位就稳了,不愁吃喝一辈子。”
那男人的前妻就是因为多年不育才被扫地出门的。
“媒人说了,他家肯给彩礼二十万,就是想娶个没结过婚的大学生进门。你是文化人,他家虽然有钱但是文化低,你嫁过去不至于抬不起头来。”
“娘,你就是为了这二十万就把我给卖了?”陈凤恨恨得道。
“怎么给咱娘说话的,怎么是把你给卖了?为你好都不知道,要不是你长得不错,上过学,见过世面,你以为人家愿意花那么多钱娶个老姑娘啊?”陈龙大声道。
陈凤用脚板想,都知道自己娘对媒人夸大了自己的学历和能力。
“赶紧跟人打电话道歉!”陈龙命令陈凤。
为了有钱给儿子娶媳妇就不顾女儿的幸福,嫁女儿的彩礼钱贴补儿子,这是农村多年来的恶劣风俗。
陈凤觉得自己的未来就像今晚的天空,漆黑的伸手不见五指。她这样大的年龄已经耽搁不起了,如果不让母亲死了这条心,类似的事情会接二连三不停发生。
“你别费心了,我在外面那么多年早就有了男人了,我肚子里都有了别人家的孩子了!”陈凤说这句话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你个死丫头,我不信,有了孩子又怎么样,跟我去医院做掉!”陈凤娘压低声音道。
陈凤拿起手机和钱包,行李也不收拾,就只顾着往外闯。
“我怀孕了,我肚子里有别人孩子了!”
陈凤反复大喊着,充满了绝望和破釜沉舟的勇气。
那声音像晴天里的一个旱雷,炸响了天空,引起了村里的阵阵犬吠和无数昏黄灯光下的窃窃私语。
“快拦住她,快拦住她,别让她乱说。”陈凤娘慌乱追赶中被门口的一块儿石头绊倒,她催促陈龙道。
陈凤像疯子般,她跑着,哭着,笑着,她跑到了她爹的坟前。
“爹,女儿不孝,女儿听话了二十几年,女儿忍不了了,女儿不甘心啊!为什么我是个女的,为什么我是个女的?你为什么要死那么早?”
她想起了在她十四岁那年,她站在她爹的床头背课文。
她爹骄傲的对来给他输液的医生说:
“我家小凤从小到大学习都是前三名,我家小凤长大会有大出息!”
村里的狗吠声渐渐停了,夜还是那么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