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梁府内,妖楼一座,外做皮肉生意,内辟医馆三间。
楼内有一妖、一人、一人妖,听天下故事,埋妖之遗骨,炼自己心魂。
他日或可破茧,或要自缚。众妖众生相,万事当由心。救人如救己,无土枉生根。
小板凳到齐,故事开讲。
——
“快看,快看,这是哪家姑娘,生得这般貌美!”
游湖岸边,一位身着姻脂色薄衫的女子,正步履轻盈的向湖中船舫走去。路上行人望见,不免心生倾慕,赞美一番。
她去船舫,专为求一幅画,见一个人。
人皆说,穷书生一幅画能解相思,她信了,所以她来了。
其实那句话调侃味更浓。
穷书生,姓穷名方字四海。从小便有大志向,不慕荣华,却羡功名。一心想着有一天能出人头地,扬名天下。
唉,想是他穷怕了。
穷,是他从祖上那继承下来的姓氏,也算是他穷家唯一的祖产。
只不过,穷四海读了几年圣贤书,骨子里不自然的多了几分清高。
不久前,州中主簿见他有些才华,想让他代写一篇赞扬上官的诗文,不想穷四海竟当面拒绝。
主簿一生气,他的仕途便算夭折了。
他穷家,人穷志不穷,志不穷,人穷。
没办法,他上山当起了樵夫,想要以砍柴为生。
握惯了笔的手,拿起柴刀时,一刀刀砍下去,最终砍掉的是从圣贤书里借来的志气。
他低头了,在他救活了一株行将枯死的姻脂梅花之后。
主簿见到这穷书生,没有太意外,还客气的把他举荐到上官那里。
接着他便成为了上官的一名画匠,专职记录上官的生活起居,偶尔也会画些秘戏图。
所以,他有了些地位,却也丢了些名声。
“公子可否为我画一幅画。”
“什么画。”舫船之中,画师打扮的穷四海负手站在船头有些不悦。
“梅花图。”女子说着已经走上了船板,那光滑的船板,经光照反射,竟是如临摹般,印下了女子清丽的容颜。
“梅花图吗?小姐还是请回吧,恕穷某……画不出。”穷四海有些意外,闻言收回了正目视前方的目光,但他终是没有回头。
“梅花图吗,以前倒是颇为喜欢,只是现在的自己早已画不出那一身傲骨的梅花。”穷四海心中自嘲道。
“若是我能帮公子重新画出呢?”女子继续往前走着,直到走到穷四海的画作前。
穷四海正在画的是这湖中的场景,寥寥几笔勾勒,倒是也把湖面上吹皱了波光的野风,画了个透彻。
只是在他的画中,装饰华美的船舫变成了摇曳在浪卷中的一叶扁舟,扁舟在浪卷中翻滚,几欲淹没。
“公子,既要渡船过河,何不找个撑篙人,也好有个照应。”那女子看了画,眉头竟不自然的皱了皱。
穷四海没有想到,有人一眼便看出了他画中之纠结,更没想到,会有女子有如此行径。
富贵人家的大家闺秀,不会轻易抛头露面;穷人家的粗使丫头,也绝不会有这种胆量、这般见解。一时间对女子身份,却是起了兴致。
穷四海回身往舫中走去。
“穷某冒昧,尚未请教小姐芳名。”穷四海为州中上官画匠,各类芳华女子倒也见过不少,其中堪称绝色的尚也有一二人。
但与此女子一比,却总感觉少些什么。
“洛枝桠。”女子倒也丝毫不显忸怩,也没有闺阁女子中特有的矜持。
“呃……适才小姐说要做一幅梅花图,穷某倒是觉得小姐便是那姻脂梅花。”穷四海突然明白过来,这位洛小姐身上到底比普通女子多了什么。
“噗,小嘴倒是挺甜的嘛。咳咳……公子可愿为枝桠画一幅梅花图。”洛枝桠忙收起笑脸,一本正经的说道。
“这个……”穷四海有些犹豫。
“我可以帮你。”洛枝桠细细打量穷四海,心中言道:“原来他长这个样子。”
穷四海本不相信戏文里所谓的一见钟情,但是自从见到洛枝桠,仿佛那颗在尘风俗雨中淋坏了的心头上,又冒出了翠绿的枝桠。
“我想,我可以,尝试着重画梅花。”穷四海心中大石落地,压抑了许久的笑纹又爬上额角,炸开如花。
于是,后来的日子,穷四海一有闲暇时便会来这湖中船舫中作画,而洛枝桠也一定会出现在这里。
二人开始尝试着画梅花。
穷四海的画功不差,所以单说在纸上画一树梅花并不难。但他向现实低头日久,梅花的那股子傲视群芳的志气,他画不出。
而洛枝桠呢,显然对绘画一途是十通九窍,唯一窍不通。但是她可以借给穷四海那丢掉的志气。
穷四海终于画出了梅花图,而且比未丢掉志气时画的更好。那姻脂梅花现于画卷,便如真的一般。
州里举办画师比赛,优胜者有机会被先入宫中,荣封宫廷画师。
这个消息让州里画师们沸腾,却让已找回志气的穷四海一下子跌落谷底。
因为他穷四海,只是个记录生活起居的画匠,根本没资格参加画师比赛。
“你可以向你的上官那个什么毛嘛。”洛枝桠听后没有太意外,提醒穷四海道。
“什么毛?枝桠小姐是说……毛遂自荐?”穷四海认真听着,突然像是抓住了什么一样。
“对,就是那个。”洛枝桠用手拔了一下船头上挂的风铃。
风铃响,梅花绽放。
穷四海真的拿着他这几日所画的梅花图,去找上官去了。
上官自然不同意,你一个为我记录生活起居的画匠,说白了就是我府中的一个下人。嗯,虽然那秘戏图画的确有几分逼真,但又有什么资格参加画师比赛。
那上官瞄了一眼后堂,堂中所挂的,正是穷四海前几日以那堪称绝色的美人为样本,所作的秘戏图。
“主簿怎么讲?”上官看了一眼台下站的褐衣中年人。
“启廪大人,下官看过穷画师的梅花图,论画功,尚可一试。”主簿收起心事,忙回答道。
“好吧,主簿说好,那你就去他那报个名吧。我要去睡了。”上官打了哈欠,起身往后堂走去。末了,转身又对穷四海说了一句:“重在参与,本州还等着你为我画秘戏图。”
穷四海脸上又红又黑。
稍稍稳定情绪,才转身向那主簿道谢。
主簿不再像刚才那样谨小慎微,整个人的气质也发生了发化。
他盯了一会穷四海,终于开口道:“四海啊,你这画功确有进步,是得了什么际缘吧。那梅花之气节,仿佛能透纸而出般,不像是原来的你能画得出。”
这主簿是个行家,一眼便看出那梅花的不同。
穷四海对主簿的态度,也由之前的看不起慢慢变成了敬重,特别是主簿不记前嫌的举荐自己成为画匠。
所以,他便一五一十的讲述关于洛枝桠的故事。
“当真好姻缘。”主簿听后,笑着夸赞道。
“大人,不要开学生玩笑,她……”穷四海闹了个大红脸,忙辩解道。
“愚人,那姑娘那样帮你,想是早已倾心于你,只是脸皮薄,不好意思表达罢了。”主簿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言道。
穷四海觉得心里很甜,他喜欢洛枝桠,却又认为自己一个画匠配不上她。现在经人点醒,特别是将来自己若真成为宫廷画师,有机会与贵人接触,将来混个功名,扬名天下。再风风光光的迎娶洛枝桠,两人当可白头偕老。将来再写进画卷里,配一树姻脂梅花……
呃,穷四海一下子想的有点多。
他不知道他是怎么离开州府的,一路都沉浸在自己的美梦中。
第二天,看洛枝桠的的眼神都有些奇怪。
以至于第三天,洛枝桠没有按时出现在船舫里。
穷四海等了一天,都没有等到洛枝桠。他有些失神的收起画卷,向家中走去。
只是,寂静的自家院门前,此时正开着一树姻脂梅花。
门前坐着一位姑娘,百无聊赖的在有一下没一下的用手轻轻敲打着门,旁边放着一个大大的包裹。
是洛枝桠。
难怪她没有去船舫找穷四海,原来她是去搬家了。
不过,洛大小姐,说好的脸皮薄,不好一意思表达呢?
洛枝桠发现了穷四海,穷四海也看清了洛枝桠。
穷四海开门,洛枝桠拎起包裹就走了进去,而且直冲主屋,那是穷四海住的地方。
穷四海父母早亡,家中只有他自己。按说以他现在为州长官做事,已有了些余钱,请个便宜佣人倒也未尝不可。
只是他一人独处惯了,终没有花这笔钱。
“枝桠小姐,你这是……”反应过来的穷四海在后面喊道。
“嗯?不是你想和我住在一起的吗?”洛枝桠一边整理穷四海的床,一边回道。
“哪个……枝桠小姐,男女授受不亲,你我尚未……成婚,是不能住在一起的。”穷四海越说脸越红,说到最后竟像是被酒熏透了的柿子。
洛枝桠回头,一时间说不出话,接着便是弯下腰,却是咯咯笑了起来。
“四海,你这是怎么了,什么时候喜欢上涂抹胭脂了。而且只涂腮颊。”洛枝桠笑够了,才问道。
“……”穷四海经她这么一笑,竟然望了自己要说什么。
“成婚有什么难的,我们现在就可以啊。”洛枝桠听清了刚才穷四海的话。
“不,枝桠,将来我定会风风光的娶你过门,做我穷家的主母。”穷四海终于明白了洛枝桠的心意,心中窃喜。但他绝不允许现在的自己去碰洛枝桠。
穷四海退了出去,他要去收拾东厢房,那是他后来找人新盖的屋子,不属于穷家,只属于他自己。
洛枝桠看着他的背影,轻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穷四海所画的梅花图,终于使他崭露头角,而且得到越来越多的人认可,其中包括以前瞧不起他的那些个书生。
他也像对待自己的主簿那样,原凉了他们。
提到主簿,那可真算是他的大恩人。
不但向评委上官引荐自己,还教他如何画,能让自己的画作更出众。俨然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学生。
主簿家中,书房。
“四海啊,坐坐。你的画作越来越好,老夫果然没看错你。你和那小娘子也快成亲了吧。”主簿一边让穷四海落座,一边随口问道。
“学生想,等这次大赛有了结果,再风风光光娶亲。”穷四海对这次大赛显得很自信。也难怪,大赛已近尾声,自己是仅剩的二人之一,更何况自己背后还有主簿撑腰,冠军已囊中之物。
“四海啊,这次州中大赛,你已是冠军的不二之选。”主簿也不客气,笑(不要脸)着说道,“只是若想成为那御封宫廷画师,其中又有诸多变数。”
“怎么?老师何出此言?”穷四海不知其意,望向主簿。
“今年比赛与往年不同,宫廷画师评选也严苛了许多。更重要的是,其中一位评师叫梅掌来。”
梅掌来,当今天下画梅花,第一人。
“那老师,我该怎么办?”穷四海没想到,自己会遇到画师界第一才子。
“如今只有一条路可走,你画的梅花要比他好。至少让他看了也认为好。”主簿给穷四海出了一个好主意。
打平或直接打败第一人,问题自然迎刃而解。
“老师说笑了,我如何能打败梅掌来梅大人。”穷四海自嘲道。
“你过来,听我说。”主簿招呼穷四海到跟前来,说了一些秘辛。
“怎么可能?”穷四海听后瞪大了眼晴,手中握紧了新作的梅花图,满脸了不可置信。
“这个,老夫有故友熟识那梅大人,应该不虚。四海啊,你现在只有用他的方法来打败他。”主簿继续言道。
“我……不能对不起枝桠,不能欺骗于她。”穷四海茫然的坐回座位。
“唉,她若真心爱你,一定会理解你的。”主簿又继续言道。
“让我想想。”穷四海告别了恩师,回到家中。
洛枝桠不在,想是出去置办生活用品了。
不久后,穷四海在一个美丽的黄昏向洛枝桠求婚了。
洛枝桠看了一眼穷四海,她答应了。
两人的婚礼很简单,没有请什么人。
穷四海这边,请了主簿作为他们的证婚人。
这是主簿和洛枝桠第一次见面,虽然隔着盖头。
洞房花烛之夜。
穷四海在两人行将圆房之前,提了一个要求。
他要取洛枝桠的心头血十三滴,以为画梅之墨。
洛枝桠盯着他看了好久,才有些干涩的开口道:“四海,我即将成为你的妻子,本不该瞒你。若真取我心头血十三滴,我会死,你还要吗?”
穷四海没想到洛枝桠会如此说,取她十三滴心头血,他会过意不去,也当然心疼。但说就此会要人性命,不至于吧。
“傻瓜,我逗你的。十三滴心头血吗?我还你便是。”洛枝桠一边笑着,一边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精致的瓶子。“普通容器留不住这血,你拿好这个瓶子,到时候沾笔即能用。”
洛枝桠脸上充满笑意,眼中却隐有泪滴。
她起身穿好衣服,对着穷四海自语道:“只是今天这房怕是圆不成了。”
然后为穷四海盖上婚被,一人径自出屋。
院中。
“天师好算计,十三滴心头血确是已封了我大半的妖力,但就凭你区区凡人,便想耐何了我不成。”
再看洛枝桠早已不是那个风姿撩人的小姐模样,一副姻脂软甲上身,倒像是个女武神。
“啧啧,梅娘子果真好风采。风某愧疚,打扰了你和我那乖徒儿行鱼水之欢,实在报歉。”
黑暗中闪出一人,正是白天为她二人主婚的主簿。
“你!很失望吧。”洛枝桠生过气后反而异常冷静。
“不错,那傻小子放着你这么个大美人不先去圆房,害老夫棋差一招。”
原来他当初所讲,是希望穷四海先圆房,等洛枝桠情到浓时再趁机用自己给的法器取其心头血。没想到这傻小子在圆房之前先挑明了一切。
“那你还敢现身?”洛枝桠知道,若真是先圆了房,再取心头血十三滴封去大半妖力。自己就真成为别人案板上的鱼肉了。
“虽然你没被折腾的走不动路,但好歹也封了一半妖力不是吗。”此音未落,那主簿已动起手来。
“你想多了。”洛枝桠面对偷袭没有显的太意外,而且她自信能对付眼前这布局人。
因为布局人忽略了一点,所有精明的布局只有瞒过局中人才可算成功。
关于取心头血十三滴的事,洛枝桠早已知道。
那日,她自己在穷宅实在无聊,便偷偷化成梅花,藏在画里,随穷四海一起进了主簿府。
后面的一切,她自己也都知道了。
她知道自己在穷四海心中是有位置的,也知道这个位置可能会排在功名之后。
所以,那日她回了一趟深山,取了一方怪石。
“你知道我是梅花妖,怎么会猜不到我们的习惯呢?”洛枝桠轻松制服了主簿。
原来像梅花妖这种生在深山修炼的妖灵,都会把自己的部分妖力封到脚下的山石中。一来作为回报,二来作为依仗。
现在,洛枝桠取回了那一部分妖力,而且是大部分妖力,本来道行便不足的主簿就更不是对手了。
“你呢,作为觊觎姑奶奶妖丹的捉妖师,自然该死,不过……”洛枝桠把那主簿随手一扔,嫌弃的说道。
“咳咳……大仙有何吩咐。”主簿是个聪明人,不然也不会让上官对他言听计从。
“你这世俗身份倒是有些价值。四……穷公子既已认你为老师,你就要帮他赢了这个梅什么掌的。助他得了功名。否则,我杀你并不难。”洛枝桠一边说,一边拿什么扔着那主簿。
“原来大仙已经知道,咳咳……只是那梅掌来并没有什么名堂,也不会成为傻……四海的阻碍。”主簿一边挪动,试图躲避洛枝桠扔来的东西,一边讨好的回道。
“无碍,他得了功名就好。”说完洛枝桠向那红烛摇曳的婚房望了一眼,有些失落的向大门走去……
十三滴心头血,绘就一幅《洛梅题诗图》。
从此,世人再寻不见姻脂梅仙洛枝桠。
“那洛小姐真离开了?”白马妖安习惯性的插嘴问道。
没有人回应他。
因为今天讲故事的人是离若。
今天要埋的那位姑娘,没有像其他人一样讲自己的故事,而是给了一幅祖传的《洛梅题诗图》,这幅图看上去很奇怪,它名为洛梅题诗图,但是那图上却只有一树姻脂梅花,没有见一个字。而且这幅画还封存着一段记忆,正是梅花妖洛枝桠与画匠穷四海的故事。
桃妖擅长织梦,也精通术法。
所以这个故事是借离若之口讲述的。
离若本来不愿讲的,但最终还是讲了,可能是实在拗不过白马妖安的死缠烂打。
“他怎么就不怕我了呢?”离若想不通,她望了黄岐一眼。
黄岐手捋胡须装做没看见。
离若知道,他不会给自己答案。
“哼。”离若一摔袖,便上了三楼。
“楼主这是为何。”白马妖安有些不解,刚才还好好的,为什么会突然生起气来。
“此画你收好,将来或有用处。”黄岐敲了一下白马妖安的后背说道。
“哦。”
“这就是原因。”黄岐扬起的手,最终没有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