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饭后,碗筷被李岸娴熟地收拾进厨房,亦然想帮忙都插不上手,只好一个人背靠着八仙桌坐在条凳上对着门外发呆。
此时天色已经完全暗淡,李岸家昏黄的灯光从大门撒向屋外,给本来黑咕隆咚的巷子带了些暖意,在土石混合的巷道上留下一个长方形的倒影,又因为对面围墙的阻拦而做了个九十度的折叠,墙根处斑驳的水渍上浮着绿苔,不知名小草的倩影稀疏地投影在上面,让人有种昏昏欲睡的感觉。亦然看着摇曳的小草在墙上跳动的影像出神。
过了一会,李岸忙完一切从厨房走出来,对着发呆的亦然道:“走吧,我送你回家。”
小巷宽两米左右,没有路灯,李岸借着对地形的熟悉和家家洞开的大门洒在巷中微弱的光芒,很快把跟在身后的亦然带出巷口。
通往渡口的路上,只有几户人家,且都大门紧闭,零星的灯光由窗内飘出,如黑夜的眼睛,路上见不到一个行人。
渡口上方唯一的一盏路灯发出滋滋啦啦的响声,灯光忽明忽暗却在苟延残喘地坚守职责。顺着灯光往下看,白天繁忙的竹排漂浮在岸边,涌动的水流使其上下起伏。因为晚上几乎无人渡河,所以上面空无一人,纤夫也回家休息了。
看来只有自力更生了,亦然心里想。
上了竹排待亦然站稳以后,李岸娴熟地拉动起钢索,船体如一片巨大的树叶悄莫声息地徐徐离岸。
深秋的夜晚,皓月当空,两岸黑黝黝绵延起伏的山脉卫士般静静伫立着,凌冽的空气里流淌着些许的薄雾,与河面上的水蒸气融为一体,明镜似的月光透过湿气倒影在水面,让一面玉盘变得支离破碎,但它的皎洁却让墨绿的水面波光粼粼。
周围很静,起伏的河水拍打在竹筏上发出的声响如沉闷的呼吸,与钢索穿梭在于木桩上的吱呀声一起演绎黑夜里的暧昧。
竹排很快驶入河中心。只有两个人的航行让亦然心中多少有些异样,而这种异样只能用跟李岸一起拉动钢索来掩饰。好在不久对岸散落的灯光越来越清晰。当右前方的校舍轮廓清晰地展现在眼前时,竹排的前端也恰到好处地抵达彼岸。
泊好竹筏以后,李岸先一步跳上岸,回转身把右手伸向亦然,眸子中如水的光也一并投来,这让亦然有些许慌乱,这种异性间肌肤的接触多少让她有些犹豫,但犹豫了几秒钟后还是把手递过去,她觉得只有这样才体现自己的落落大方。
上了岸以后来再往亦然家方向走还有六七华里的路程,这条路右边依着山脚,左边临着河水,蜿蜒曲折,中途还要路过一个乱坟岗。白天经过时路上总有来往的人倒不觉得什么,夜晚就有点吓人。亦然小时候曾听大人们谈论过有人半夜从那经过见到鬼火的话题。
所以亦然要独自回家,心里还是有点打鼓的,从小到大晚上她从没一个人走过那条路,李岸是说要送他回家,可已经麻烦了人家大半天,再让人送有点不好意思,来回毕竟有十几里的路。
“不早了,你可以回去了。谢谢你送我过河,剩下的路我可以自己走了。”亦然说这些话的时候心里是没有底气的,自己都觉得言不由衷。
“那哪行,你一个女孩子走夜路,万一碰到坏人怎么办。”
亦然听他这样说忍不住笑了起来:“你以为自己是大人啊!你回家迟了家里人不一样着急。”
“那不一样。”李岸说
亦然当然知道这“不一样”里包涵的内容,虽然平时觉得自己各方面不比男生逊色,但对于这种深夜独行还是有所顾及的,好在李岸一直坚持,亦然也就顺势走下台阶,而且这台阶下得冠冕堂皇。
回家的路首先要经过一个酒厂,这酒厂离亦然他们学校大约一千米左右,位于马路的右边,依山而建,左边紧挨马路低矮的平房从高处一直延伸到河床,是酒厂职工的宿舍区,亦然的几个同学家就住在这里。
这条路是亦然回家的必经之地,马路两边常年堆放着酿酒留下的酒糟。亦然的记忆里,这里永远弥漫着木屑浸泡在酒里发出的浓烈气味,每当遇到新出炉的酒糟味道会更甚,下雨时被雨一淋,堆放酒糟形成的小山会塌方,会让本来就不宽的路面变得更窄,棕色的酒糟水四处泛滥,常常流进地势比较低的人家,而酒厂很少及时清障。即使是天晴的日子,走在上面,松软的酒糟也会让人有种云里雾里的感觉。
为了避嫌,亦然和李岸走这段路时一前一后保持五米左右的距离,亦然走得很快,本想快速通过,却因为路面被厚厚的酒糟弄得如沼泽没法掌握好重心而跌倒,好在那些酒糟经过了白天的日晒已经没有多少水分。迅速爬起来的亦然赶紧拍打掉身上带有酒味的稻壳,佯装什么事也没发生,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身后的李岸看到瞬间发生的一切抿嘴无声地笑了。
这段酒糟铺就的路并不长。到了干净的路段上后,因为碰到熟人的可能性几乎为零,李岸快步赶上,与亦然并排前行,只是两人之间的距离并不伸手可及。
夜很静,月光下的土路如白色缎带般嵌在黛色的山峦脚下,亦然和李岸的身影被银色的月光四十五度角投影在路面,如两条平行线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游移。
走了一段路后,亦然实在忍受不了这么尴尬的气氛首先打破沉闷:“李岸,下午你跟老师到县里领奖,为什么不叫醒我?”
“我们让我姐到屋里喊你的,可是她出来告诉我们说,你睡着了,脸红的像个关公,怀疑你发烧了,我们这才没叫醒你。你的奖状和奖品我们代领了,在语文老师那。”
“还有奖品,什么东西?”
“一支钢笔和一个笔记本”
“你是一等奖,奖品肯定跟我的不一样吧?”
“也没什么,就比你多了一本书,《茶花女》。”
“是本好书,等高考结束了,借给我看看,可以吗?”
“一句话的事。”
……
那一路他们谈了很多,话题涉及同学老师和理想,以及大学想报考的学校。
亦然回家的路就在这一问一答间向前推进了二分之一,之前的拘谨被随和替代,以至于已经过了乱坟岗,亦然都没有察觉。当李岸告诉她“轻舟已过万重山”时,才蓦然回首,而此时乱坟岗的上空云雾缭绕,阴气森森,猫头鹰诡异的叫声适时地划过夜空,如撞上回音壁般在山谷间回响。虽然已经离得很远,亦然还是被惊出一身冷汗。
过了乱坟岗这个“雷区”,亦然心中释然很多,剩下的路也变得好走起来,很快前方斜对面山顶上的一座灯塔映入眼帘,塔顶上的射灯正以低于平行线三十度角来回左右俯射山下的每个角落,灯光让亦然父亲单位的厂房.办公区域和住宅区一览无余。
终于要到家了。亦然对剩下的路已经无所畏惧,遂偏头对李岸说:“谢谢你一路送我,剩下的路我可以自己走了,时间也不早了,你早点回去吧,明天还要早起上学。”
李岸看着前方山坳中明亮的灯火,也觉得没有再送的必要了,顺势应道:“那好吧,你回家后早点休息,不要再熬夜了,明天早上见。”
听着李岸细心的叮嘱,亦然心里泛起了嘀咕:他怎么知道我常熬夜,搞得像住我家对过似的。但这种体己的话出自一个男生之口,还是让亦然心里有了种莫名的悸动,待要再说些诸如感激和路上小心的话时,李岸已经转身快步往回走了,亦然只好对着他的背影说了句:“你也一样。”
那背影没有回头,只是耸了耸肩。
跟李岸分开不久,就看见不远处有个熟悉的身影,从走路的姿势亦然一眼认出是父亲。
父女俩一会师,亦然就遭到劈头盖脸的盘问:“早就放学了,你怎么到现在还在路上?”
“听你同学说,你到县里去领奖了,奖状和奖品呢?”
亦然面对焦急的父亲,避重就轻地说了些大概,当然撇开了与李岸独处的所有环节,免得小题大做节外生枝。
“你们老师也真是的,这么晚也不叫几个同学送送你。”父亲最后还是有点愤愤然。
第二天早读课后,语文老师把亦然单独叫了出去,问了些身体状况之内的事之后就把奖品和奖状交给了她。
回到教室后,引起小众围观,亦然在应接七嘴八舌问东问西的同时,不时越过缝隙看向李岸座位的方向。
此时李岸正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向这边张望,眼光与亦然交汇时发出的不易察觉的微笑不知为什么让亦然心里有一种温暖的感觉。
此后,这种一进教室就很自然地把眼光投向彼此座位的习惯,从那天开始就成了李岸和亦然每天必须的交流,眼神里的默契和千言万语只有彼此能读懂。如果有一天其中一个人缺席,另外一个人会一天神不守舍。
亦然心里明白,自己喜欢上这个男生了,而女孩的第六感觉告诉她,男生也是喜欢自己的。虽然那晚以后他们之间再没有直接接触,但这种懵懂就像一颗嫩芽无意中撒入彼此未曾开垦过的处女地,即使不施肥,它也如荒草般蔓延开来,而且无边无际。
亦然的后高中阶段就在自己编织的玫瑰色斑斓里迷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