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倾听
把手交给伸手给你的人。
这句话,是进藏第一天,张文华博士对我们说的。他意在告诫我们,进到受援单位,即便心中有再崇高的情怀与抱负,凡事都要慢慢来,不急于求成,也不急于显露锋芒。
到达察隅第一夜,张博又分享了一个小故事:
他初初援藏时,常到一所学校督导工作,最初两回,这所学校的校长都躲着他。张博以为地域与民族有别,没在意,仍继续到这学校听课、评课、指导教学。本以为这校长会一如往常避之不见,谁料他终于出现,还就之前的“不礼遇”向张博赔不是。
这位校长还说,这些年,如走马灯般,他见过太多太多的援藏干部和支教团队,总体印象就是作秀的多于务实的。往往是:一大群人来了,鸡飞狗跳地闹腾一阵,拍照片、取素材、作宣传,把学校的教育管理秩序搞乱之后,又飞沙走石般地走了。
张博语重心长地告诫我们:你心里头有大爱,但如果你给予爱的方式不是别人想要的,或不是别人觉得舒适的,那么你的爱就会变得尴尬而别扭。
这番话,很受用,我记在了心里。
撰写此文的今天,恰巧有一事间接应证了这个观点。
上午,我与办公室的两位老师聊天,我们提到墨脱的门巴族,我便习惯性地“掉书袋”说:“据说仓央嘉措也是门巴族人。”
中文系出身的我,一直认为仓央嘉措在文学上的成就一定会是藏民们深感骄傲的。谁料,坐在我对面的江巴拉姆老师听到我的话,便抬起头说:“老师,你说的那个人他不会说藏语。其实很多藏民并不喜欢他,因为他连母语都不会讲。”
我感到大大地惊讶,既为自己的班门弄斧感到羞愧,同时又很惊喜得到拉姆老师这样真实的回答。虽然拉姆老师的说法我尚未得到其他考证。但这让我感到,大多数时候,我们思考问题都只会从本位出发。殊不知,放低自己,倾听别人,才可能遇见更开阔的自己。
这让我又想起张博的至理名言:想要融入他们、影响他们,首先得尊重他们、倾听他们。少说多听,把手交给伸手给你的人!
二、度母
进入察隅中学语文组第一天,由于对生源、教材以及授课要求全然未知,我表现得格外谦逊。
因此,我一整天都在扮演着“不耻下问”的人设。显然,我这个人设定位得还不赖。
“入会”第二天,我自个儿默默在网上搜寻课件和教学设计。坐在我后方的藏族姑娘强巴卓玛老师像一阵风一样从我身后路过,然后冷不丁地说了一句:“老师,我给你一个网站吧,这里面可以免费下载到整本书的课件和教案。你这样一篇篇找,要找到什么时候?”
我照着她给我的网址一搜,我的乖乖,岂止一本书的教学资源,整个义务教育阶段的教学资源(包括课件、教学设计、朗读音频和课堂实录等等)正透着屏幕闪着亮光呢!
早自习,我带着孩子们读《岳阳楼记》,范读、自由读、齐读,使尽了浑身解数。四十分钟过去,还是有很多同学无法将文章读通顺,或者说能完全读准全文的都是凤毛麟角。正当我深感受挫时,强巴卓玛老师又冷不丁地说:“老师,这边地孩子最怕学文言文。你不要太在意他们读得不好,这边考试也考得不深,你一定要让他们把课下注释记清楚来,只要记清楚了注释,就不怕丢分了。”
后来,我批改学生的试卷,阅读理解的主观题部分,稍微有一点难度的题目,许多孩子就留下大片大片的空白。强巴卓玛老师看到了,说:“老师,我有一点建议,像这种课内阅读的主观题,你一定要让他们记笔记、背答案,不然很多孩子都不会做的。”
我几乎记不清这种“似曾相识”的场景发生了多少回了。
据说,“卓玛”在藏语里是“度母”的意思,是呵护人一生,为人指点迷津、保驾护航的女菩萨。而“强巴”是弥勒佛,或指善良之意。果然,性格爽朗、热情大方的卓玛老师,很适合这个名字。
卓玛是度母,“卓嘎”则是“白度母”。
白玛卓嘎老师是藏族与门巴族的“混血”小姑娘,刚从湖南科技大学毕业不久。操着一口流利的内地版普通话,时不时爆几句当下网络上流行的话语,时不时又发出爽朗的笑声,配上她相对白皙的肤色,让我初初见面还以为她是一位地道的四川妹子。所以当她说出“白玛卓嘎”四个字时,我愣住了。而愣完之后,我发现她已经把我拉进了察隅中学教职工的“吃饭群”。到一个新的地方、新的群体,解决吃饭问题可不正是第一要务嘛!
这位年轻的班主任,常常晚上还在办公室加班,要么忙班级事务,要么改作业,要么就是叫学生们过来背诵课文。好几回傍晚,当我推开办公室的门,她都坐在办公桌前看着我笑,然后用流利的普通话和接地气的话语体系开启一个家常的话题。
她与人相处的方式真诚而自然,让我感受不到客套。相识不到一周,她就拿着班上女学生写的“情书”给我看,问我怎么处理学生早恋的问题。
卓玛与卓嘎,度母与白度母。我不知道在藏传佛教中,这二者有何异同。但我从这两位姑娘身上都感受到了热情与善良。
除了两位“度母”,办公室的大男孩谢君豪老师也很暖,得知我寝室没有饮用水可以喝,而送水公司也因为缺空桶和压水泵不给我们送水时,他就主动把自己寝室的空桶和压水器送上门来给我。还跟我说:“如果有什么不适应的,可以跟我或组长说。”
我很高兴,初来乍到,就感觉到他们“伸出来的手”。
三、风骨
我的邻桌明珠老师是学校相对资深的语文老师和班主任,教龄十几年了。第一天报到,我就留意到她的办公桌上贴着一张蓝色的便利贴。上面歪歪扭扭写着:“老师,您辛苦了!”每个字外边还画着爱心。
有一天课间,我和明珠老师正聊着学生的事情。一位女学生悄悄地走了过来,动作利落地放下两瓶牛奶,然后一溜烟儿就跑了。牛奶包装上贴着一张粉色的便利贴,写着:“老师,辛苦了!Love you!”
明珠老师先是愣了一下,而后安之若素,说:“这是我上学期的班长,她已经被分到别的班去了。”说着,随手把一瓶牛奶放到我面前。举止间,我读到一位班主任获得其爱的反馈时的恬淡幸福。
明珠老师给我的印象就是很忙碌。不是埋头在案前填表、备课、改作业,就是提着手提包步履匆忙地行走在办公楼与教学楼间。
她几乎每天中午都最早到办公室。
一天中午,我早早来到办公室,见她在改作业,就随口说:明珠老师这么早。她用一种听起来很舒服的“藏普腔”回答我:“中午本来想休息,后来去检查学生的卫生,一个中午就过去了。”
又一天中午,又是相同的场景。这回,她答道:“中午没有回去休息,我班上有个学生生病了,我带他去县医院输液。”
这边的孩子,大多数家里离学校远。像察瓦龙的孩子,从家里到学校,要坐上整整一天的汽车,所以他们大多只有寒暑假才回家。孩子们一年四季呆在学校,衣食住行都依靠班主任照顾。因此,但凡班上又孩子生病,班主任就得带他们去看医生。
就这样,明珠老师连续五天带她的学生去县医院输液。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天,当明珠老师再一次告诉我她中午没有休息时,我给了她一包咖啡。她一边冲泡着咖啡一边庆幸地跟我说:“幸好,我们班家长把孩子看病和输液的五百多块钱转给我了。”
我说:“难道还有不还老师药费的吗?如果家长不转给你,怎么处理呢?”
她用快速而平常的口吻说:“那就只能自己垫了呗,总不能让孩子病着嘛!幸好,这个家长自己把医药费转给我了。”然后像算账一样喃喃自语,“五天来回的车费一百多,还有请孩子吃饭的钱,就不跟他算了嘛。药费总共花了五百二十七,我让家长给了我五百二十。”
我听着她具有特色的“藏普腔”,笑了:“你还给家长打了折啊!看来,孩子们在学校,你就跟他们的父母一样。”
明珠老师说:“是的嘛!”她的回答笃定而诚恳。
我问明珠老师她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她告诉我名字是她奶奶起的,意思是天上的星星。
我看着明珠老师桌上的便利贴,知道这些言简意赅、歪歪扭扭的话语背后都藏着一个个温暖的故事。而她,就如察隅夜空中的一颗星星,散发着微弱而闪耀的光芒啊!
坐我对面的江巴拉姆老师虽说跟我同个年级,但起初一周,我们的交集并不算很多。她第一次给我留下印象就是她多管了一件“闲事”。
上一届毕业生中有一位女生,中考总分虽然没有达到内高班的录取线,但因为政治单科考了满分,北京的中央民族大学附属高中愿意破格录取她。小姑娘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竟然拒绝了这次宝贵的机会。
江巴拉姆老师听说这个消息之后,火急火燎地四处打听这个小姑娘家的联系方式。最后,经过四处求取,她终于跟小姑娘所在村落的第一书记通上了电话。
拉姆老师在电话上表达了希望第一书记上门给家长及孩子做思想工作,不要错失这次难得的机会。挂下电话后,还不放心,又把她的想法编辑成短信,再一次发给第一书记。
趁着她问我短息编辑得如何时,我问她:你是她原来的班主任吗?
她说:“不是,我没有教过她。但是,作为老师,知道学生有机会可以改变自己的前途与命运,不管她最终去没去成,我们总得尽一分力,争取多一点可能性嘛!”
我听了很感动,说实话,这种事情也很像是我自己会做的事。
我跟拉姆老师说:“我来这么些天,你们很多老师都在跟我吐槽说学生的学业基础差,不爱学习、很难带。但是,你们做出来的举动,却常常和你们嘴巴里发的牢骚不一样。我在你们身上看到了一种师者的风骨。”
拉姆老师笑逐颜开,说:“被人夸的感觉真开心!”
我很想告诉她这话是出于真心而非客套或逢迎,但我没有。我想,是真心,她一定能感知得到。
四、磨合
又是一周周二,剧情与上周基本相同。早晨六点多起床,早自习,两节正课,两节晚自习,最后在头痛中睡去。
不过,这一天,走进九5班教室,我要比上周笃定自信多了。
还记得一周前,当我拿到一个学生帮我手工制作的座位表时,我直接看晕了。全班44位同学,有7位同学名字中带有“扎西”,有8位同学用了“次仁”,其中有两位同学叫“拉巴次仁”。此外益西、朗加、卓玛、格桑、索朗也都是高频词汇。用他们班主任范老师的话说:“大多数孩子的名字,要么是寺院里的活佛给起的,要么是家里的老人家起的,基本上都是那些个代表着吉祥如意的词语在进行排列组合。”
经过一周的刻苦识认,渐渐地,拿到名单的时候,我已经没那么晕了,有不少同学也已经能对得上号了。
同时,我也不再一心只想着赶教学进度,而是不断思考,如何能让他们更快地适应我的教学方式与教学风格。虽说入乡随俗,但总不能,我一入藏区就完全受这里牵制,放弃了自己原有的风格与特长吧。
上课时,学生们还是习惯性地在我抛出一个问题之后,就不假思索、争先恐后地乱喊。我告诉他们,真正懂得尊重课堂和老师的同学,绝对不会在不经大脑思考时就瞎猜胡喊的。老师在课堂上抛出的每一个问题都是经过大脑思考后才提出来的,所以你们在课堂上给老师的每一句反馈也同样应该经过大脑加工。
一番谈话过后,课堂上七嘴八舌和瞎猜乱喊的情况就好了很多。
他们不懂得怎么评议同学,我就把评议的方法写在黑板上,告诉他们,我们可以从多个维度出发,对同学的答案或活动提出两个优点和一个改进的建议。而后一遍遍示范给他们看,几遍下来,已经有几位同学勉强能说出个模样了。
至于小组合作,我更是把要求一条条写在黑板上,让他们照着我的要求进行合作与交流。虽然很费时间,而且收效差强人意,但如果我们不迈开第一步,就永远不可能得到突破。
是日第一节课,讲到穆旦的时候,我顺嘴带了一下金庸,本以为会冷场,不料大拉巴次仁竟然回应了我。我感到很惊喜,于是忍不住多讲了几句,没想到全班瞪大眼睛注视着我,一个个都表现出浓烈的兴趣。
第二节课,结束了现代诗歌单元的教学,课堂最后,我给他们分享了两首我自己原创的小诗。读诗的时候,他们一个个眼睛里放射出惊喜的光芒。两首诗读罢,恰巧下课铃响了,教室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他们一个绽开了真诚的笑容。我的心里仿佛也吹过一阵来自这个河谷的清风。
虽然这一周以来,有不少老师跟我强调,这儿由于母语差异和大环境影响,孩子们学习汉语的基础薄弱。但是我想,无论地域、种族与天资,所有生命体在文学艺术面前都是具有共性的,都与生俱来向往着美好。
如果,我总是记挂着他们的语文平均分只有37分,那么他们也许就只能记住语文的难。如果我用自己的行动与教学告诉他们语言文字之美,也许他们中总有那么些个,能记住语文的美。
二零二零年九月六日于西藏察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