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爱的犀牛》里有一幕是这样的:
明明送给马路一件礼物,然后跑掉了。马路一个人坐在舞台中央,带点兴奋和欣喜拆着明明的礼物,那礼物是用报纸包着的,然而马路拆下第一层报纸,看到的还是包裹着的报纸,于是他拆下一层又一层的报纸,变得越来越急躁,嘴里不停念叨着:
“明明,那你昨天是来了没有啊。你到底来了还是没来啊。明明,你来了没来啊。你到底来了还是没来啊。你怎么能这么做呢,你怎么能这么做呢。你来了还是没来啊。你是要把我逼疯吗?你怎么能这么做呢......明明。”
马路终于把报纸拆完了,里面什么也没有,这不过是一个恶作剧。全场的人都在大笑,将这一幕看做一个似曾相识的喜剧桥段也没有错,只是细想却让人想哭。
你看那散落一地的报纸,全是马路一次又一次的希望和失望,就像在爱情中,你疯狂爱着一个不爱你的人,却偏偏还对那个人抱有一点点的希望,心一次次被那个人勾起来,辗转反侧朝思暮想,就是不能死心,可是你得到了什么?只是一次又一次的希望落空,什么也没有,人生比绝望还难过的是“空欢喜”。
在台下看着执迷不悟的马路,恨不得冲上去叫醒他。
“醒醒吧,她不爱你的,未来也不可能爱你的,她连让你爱她的权利都不肯给你。”
就像马路的朋友说的:
“过分夸大一个女人和其他女人的差距,是一切不如意的根源。”
而且明明这个名字也很有意思,我觉得明明也是一个双关语吧,明明不爱你,即使“明明”这个人不爱你,也可以理解为不爱你是再明显不过的事实。
可是你以为马路不明白这个道理吗?他明白的,他选择不明白。
因为他说:“图拉,我知道你跟所有人都合不来,就像我和大仙、牙刷他们,我们呆在一起不过是出于无聊。现在他们都认定我是个疯子,不再理我了。你应该像其他的犀牛一样顺从你的命运,你就不会整天这么郁郁寡欢。顺从命运竟是这么难吗?我看大多数人自然而然也就这么做了,只要人家干什么,你也干什么就行了。所以我们都是不受欢迎的,应该使用麻醉枪的。很多时候我想要放弃了,但是它在我身体的某个地方留下了疼痛的感觉,一想到它会永远在那儿隐隐作痛,一想到以后我看待一切的目光都会因为那一点疼痛而变得了无生气,我就怕了。”
这一刻我才突然明白马路的可贵。我突然觉得马路像一个战士,在爱情孤独的战场上,一人一剑指着天呐喊道:“忘掉是一般人能做的唯一的事,但是我决定不忘掉她!”他如同当年大闹天空的孙悟空,投江而死的屈原,孤身前去刺秦王的荆轲,他任性盲目偏执孤注一掷,就像飞蛾扑火,放弃了任何求生的欲望,代表着爱情里一种绝对的理想主义,一种孤独的英雄主义,一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大无畏精神,一个永远不可能实现的乌托邦。
正因为剧中马路是一个普通人,一个犀牛饲养员,他没什么理想,心中也没什么大仁大义,只在一件事上坚持,使得他不再是个正常人,那就是他的爱情,马路把爱情看作信仰,看作一切,看作他活着的全部意义。
遥远的年代里,鱼与熊掌不可得兼,情义大过天;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高深流水觅知音,知音少,弦断有谁听,所以士能为知己者死,而当现代社会向你提问:你有什么视为生命的东西吗?你有吗?马路有的。
可笑吗?悲哀吗?如果你觉得马路是可笑的,那梁祝的殉情也是可笑的,霸王别姬里的程蝶衣也是可笑的,被烧死的布鲁诺也是可笑的,当马路将爱情当做他的信仰,那我也会尊重他的信仰,并欣赏他这种不愿苟活和妥协自我放逐的可贵。就像《海边的曼彻斯特》里的李,就是无法从过去的阴影中走出来,永远也走不出来,他们不是没有选择,而是心甘情愿地选择不幸福。
如果用当代的精神分析理论去分析马路,或许很容易得出他如此疯狂偏执的原因。比如依拉康的“镜像阶段”所讲,“忘我的他恋,同时也是强烈的自恋。”马路爱明明,其实爱的是自己的镜像,爱的是能这么奋不顾身去爱一个人的自己,恋爱中的人在爱人那里获得的正是某种终于圆满的理想自我的镜像,所以他可能是自卑的,也可能是极度自恋的,这不矛盾。他的问题不在于明明不爱他,而在于他无法走出自己的死胡同。而明明的偏执则是因为她对陈飞无可救药的崇拜,陈飞是她心目中理想的自己,所以她无法离开陈飞,她在这种崇拜中彻底迷失了。这很容易理解,看看那些明星背后疯狂的粉丝们就知道了。
其实恋爱是很好的发现自己重新认识自己的渠道,恋爱不只是一个人在和另一个人相处,也是主体和客体的对话,是自我和世界的对话。我们在爱情中得到的,远不止爱情。
但是我打心底不愿意这么冷冰冰地套心理学去肤浅的分析马路,正如前面所说的,我更愿意敬马路是一个爱情里无畏的战士。话剧中我最喜欢的一段台词就是马路的这段宣言:“这已经不是爱不爱的问题,而是一种较量,不是我和她的较量,而是我和所有一切的较量。我曾经一事无成这并不重要,但是这一次我认了输,如果这次我低头耷脑地顺从了,我就将永远对生活妥协下去,做个你们眼中的正常人,从生活中攫取一点简单易得的东西,在阴影下苟且作乐,这些对我毫无意义,我宁愿什么也不要。
《恋爱的犀牛》编剧廖一梅在后记中写过:“有时候,爱是折磨。正是这种折磨有着异乎寻常的力量。为什么是古希腊的悲剧而不是喜剧更能体现人类精神呢?因为令人类能够自己敬重自己的品质都不是轻松愉快的,而是那些对不可抗拒的命运的倔强态度,保持尊严的神圣企图之类不可轻易谈笑的东西…… ”正因为现代人太懂得如何趋利避害了,太懂得如何在爱情里以退为进保留真心了,太懂得遗忘了,太懂得妥协了,我才会突然觉得这样的马路是可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