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大麻烦
明面上,我们这80多号人也算是一夜之间土鸡变了凤凰;但事实上,有一股暗流仍然在教育局和学校之间涌动。
谁会想到,本来这团稀泥都快和上了,结果原来附中的家长们却不乐意了。因为我们这批“特招生”里面,大多数是外来务工(基本上都是农民工)的子女,连本市的住房跟户口都没有。而且没有经过小考的筛选,凭什么我们这些人能与当地纳税人的孩子们们同等地分享全市最高水准的教育资源呢?于是接二连三的上访又搞得教育局、信访局门口天天跟菜市场一样,嘁嘁喳喳,好不热闹。当然上访的人里面也有闻讯赶来的“特招生”的家长们——煮熟的鸭子就要飞了,谁能答应呢。立场分明的家长们很快站成了两队,差点演变成集体斗殴,后来调动了特警才镇住了场面。这件事最后用一团新的稀泥才勉强平息:虽然两所学校的学生共用一个校园,但为了便于管理,学校会使用铁栅栏等设施对这两所学校的学生加以"隔离”,对特招过来的80名学生将进行“单独管理”,并给予独立的教学计划和活动空间。
鲁迅先生在《无声的中国》里写的实在太精辟了:“中国人性情是总喜欢调和、折中的。譬如你说,这屋子太暗,须在这里开一个窗,大家一定不允许的。但如果你主张拆掉屋顶,他们就会来调和,愿意开窗了。”
也许如果一开始领导们就想用隔离这个办法,到最后我终究是进不了附中的大门的。
好在对于“身手矫健”的我来说,这些个锈迹斑斑的铁疙瘩不是个问题。有事儿的时候,我还是会翻过去找大头的。
我们班里只有20个人。
班主任老贾是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听别人议论,根本没人愿意带我们这个班,学校没办法,找到老贾谈心,说这个班你不带的话,那你退休的事可能就得缓缓了。老贾胳膊拧不过大腿,答应了,气得说,那这是他带的最后一届了。
开学也因为这场风波被推迟了几天。
新同学第一天见面,照例是要自我介绍的。我的学号竟然是1号,没办法,硬着头皮上去含糊了两句,就溜回了座位。
十个男生,十个女生,按学号依次地介绍了自己。直到最后一个小男孩,说出了自己的名字之后,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大家好,我叫冯赟。”
我不知道大家有没有过是杀人犯子女的同学,而且太巧了,这位同学就坐在我后面。
开学前三天,我第一次得了“失眠”。
每次伏桌而睡,半梦半醒之间,总感觉背脊后面发凉。刚一入梦,一道光就闪了过来。我下意识地一躲,才发现,我身后站着一个浑身是血、面目狰狞的男人,手持一把被鲜血染红的菜刀砍了过来,只是这一刀不是朝我砍的,而是砍向了我旁边一个我不认识的男孩。刀刃“咔嚓”一声没入了那男孩儿的喉颈,鲜血一下子从他脖子上的断口出喷涌而出,“噗”得喷洒在了我的脸上……
“哇,呸,呸,咳……”我被这浓烈的血腥味呛得几乎窒息,连忙站起来吐了几口唾沫。
这一起来,我就后悔了。我旁边哪里还有刚才还鲜血淋漓的两个人,只剩下周围同学此起彼伏的惊恐声和议论声,还有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到我面前正怒目圆睁的老贾:
“朱侯,你不仅上课睡觉,居然还敢公然扰乱我的课堂,你这是要造反吗?你,你,给我出去,站到放学再回来!”
从这以后,我在课上就再也睡不安稳了。这对夜生活一向很充实的我来说,无疑是十分痛苦的。夜里玩,白天再没得睡,有谁能吃得消呢。
所以我的精神越来越萎靡,本来就挺黑的脸上也长出了黑眼圈。
这不,连大头也看出来我不对劲了。放学路上,他问我,猴子,你这几天晚上又去哪儿疯啦。我摇摇头,说跟晚上没关系,就是白天睡不好觉。
大头对我连翻了几个白眼:“我跟你说了多少次,夜里不睡白天睡,是极度伤身的,从中医上来说,阴阳颠倒……”
我赶紧叫他打住:“行了行了,你把你那书袋子收一收,啊。我不吃这一套。你就知道扯这些有的没的,咋不问问我为什么睡不好呢。”
大头一听,半带讥讽地说:“哟,我还真想不出来有哪一科你是睡不着的,说说呗,怎么回事啊?”
我把我这两天课上做的那几个可怕的梦跟他说了一遍。
大头听罢,也在低头沉思。
几分钟后,他又拉着我的书包说,今晚你别回家了,再去我家住一晚,一来我好好监督你睡一觉,二来,我有样东西需要让你看看。
“什么东西?”
“你去了就知道了。”
他爸妈又不在家。两人各吃了桶泡面,大头从床底摸出来一把钥匙,接着从抽屉里翻出来一个比巴掌大一点的小盒子,一把打开了锁,背对着我,也不知道在盒子里扒拉着什么。
翻出了一张纸,大头锁好盒子,指着纸上贴的几张照片转过来问我:“你过来看看,那个拿刀的男人,是不是他?”
我一看,愣住了。错不了,A4纸中央贴着的那张照片上的男人,跟我几次梦里疯狂杀人的人,长得一模一样。
“这就是那个杀人犯的照片?天呐,你是怎么弄到的?”我睁大了眼睛,不相信自己看到的是真的。
我又看了看环绕在周围的其他的几张照片,是那几个和我们一般大的小孩。我又想起来了,他们就是在我梦里惨死的那几个孩子。
“他们就是这起案件的受害者吧?”我似乎猜到了什么。
“嗯。”大头不带表情地点了点头。
“不可能啊,我从来没见过这几个人,也没见过这个男的。”我感觉自己的脑子不够用了。人们常讲,日有所思,也有所梦,那为什么我会梦到根本不认识的人呢?
大头倒没显得很诧异,想了一下,又问我:“那个冯赟,就是凶手的儿子,是不是坐在你旁边?”
“算是吧,他坐在我后边。怎么了?有什么关系吗?”大头这么一问,我感觉背脊后面更凉了,时不时就要回头看一眼,害怕真的会有一把刀挥过来。妈的,明天我就要找老贾换座位,太邪门了。
出乎我意料的是,大头表情反而轻松起来。他卷起了那张纸,跑到灶台上,把它化成了一缕青烟,拍拍手对我说:“你呀,会有点麻烦。还有你后面的那个冯赟也是。不过你不用管了,明天放学后你跟我去找找他,把这个事解决一下。”
我真的被他搞糊涂了:“什么……什么意思?我有麻烦了?什么麻烦还不用去管,喂喂你说清楚点……”
大头也不理会我的盘问,只是伸出食指摇了摇:“天机不可泄露,明天你自然会知道。”
我乐了:“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这副样子,跟叶瞎子很像。”
叶瞎子是住在我们家门口的迎春桥洞里的一个老流浪汉。
没人知道叶瞎子哪里来,听口音是应该安徽人。人们只知道几十年前,就有这么一个瞎子逃荒到这里,靠摆摊算命画符维持生计。时间久了,人们有说他算的准的,也有说他的符没用的,生意也就勉强能让他填饱肚子。不过有一点倒是令人啧啧称奇,就是,这么多年,他从来没被抓过。
这叶瞎子好像真有点本事。每当人们看到他突然灭了旱烟,掐起了手指,然后三两下收拾了他吃饭的家伙什儿,朝着巷子深处就往里钻,那周围的小摊小贩们就会意了——不用怀疑,城管马上就到。于是都停止了手头上的生意,纷纷作鸟兽散。还有跟别的算命先生不一样,叶瞎子算命收钱收的很少,有时候压根儿就不收钱,甚至遇到一些据说有大麻烦的事主还会倒贴一些东西。周围的住户和摊贩们为了感谢他,也经常会送一些卤菜水果等小商品接济一下,他大部分也都谢绝了。我感觉,且不说他是不是搞封建迷信,至少他比很多庙里的和尚都清高许多。
说到迷信,我又回过神来,摇了他两下:“哎哎,你不是在装神弄鬼吧!难不成你袁大才子也信鬼神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袁大才子”欲言又止。过后,大头从他那盒子里又掏出一个小纸包,扔给我说:“现在你什么都不要想了。把这个放到枕头底下,先睡觉。”
“这是啥?”我掂了一下,没掂出来这究竟是个什么物件。
“不该问的别问。我再说一遍,睡觉。”他几乎是在命令我。
这一觉,我总算没有再梦到有人被砍了。可能这几天被这梦折腾的精疲力尽了,我睡得跟死猪一样。直到第二天早上快迟到了,大头怎么叫我都不醒,急的他舀了一盆水就要往我头上浇,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总算睁开了眼睛。
好不容易熬到了放学。
我俩偷偷地跟了冯赟一段路,等到了一个差不多没人的地方,突然跑到他前面,把他拦住了:“冯赟,请你等一下好吗?”
冯赟惊恐地看着突然出现的我们,突然发出了绝望的哭喊声:“不要啊!我跟我爸对不起你们,我不知道该怎们弥补我们犯下的错,我也没有钱了,求求你们不要再来找我了……”
我被他这一声喊得莫名其妙。
大头连忙拿出一张纸巾,边给他擦眼泪边安慰他说:“冯赟同学,你误会了,我们不是要来找你麻烦的,是来帮你的。”
过了好一会儿,冯赟才停止了哭泣,眼巴巴地看着大头:“帮我?你们,你们怎么帮我?”
“你别急,现在,只要我问你什么,你回答我就行了。”大头把包里的水杯递给他说,“你这两天是不是每天都梦到你爸?”
经大头这么一问,冯赟抖得更厉害了:“你……你怎么知道?”还没说完,他忽然又蜷缩起来,“你们是……你们肯定是过来找我报仇的,不要……”
我在一旁看的糊里糊涂,但也只好先搭把手扶住冯赟,防止他跌倒。
“哎,同学,我们真不是过来索命的,而且本来这件事就不是你的错。不信你看看,我们也有影子吧,我们不是鬼,是人。”
听我们这么一说,冯赟微睁开眼,看到夕阳的余晖下我们三个人长长的倒影,这才大喘了一口气。
没等他回过神,大头又说:“你不仅梦到你爸,是不是还会看到那几个孩子被你爸爸给……”
“嗯……”冯赟垂下了脑袋,擦了擦眼泪。我发现他同样长了不轻的黑眼圈,估计也是很久没睡好了。
大头把昨晚放在我枕头底下的纸包交给了他:“你回去后,把这个放在枕头下面,就不会再做噩梦了。”
“真的吗?”
“骗你是小狗。”
看了我们好一会儿,冯赟才收下了。走的时候,他每隔几步还不忘回一次头,生怕我们会跟着。
冯赟走远后,大头深吸了一口气,对我说:“咱们也先回去吧。明天周六,学校没人,有些事情得我们亲自去做,不然消停不了。”
我无语。只有在分别之前,我问了大头一句:“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神棍了?”
大头又一次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一大早,我如约来到了大头家门口,大头早已整理好行装站在那儿等我了。他手里拎着两个大包,等我走近了,扔了一个给我——这个包重的,我差点没接住。
“这么重,你都带了什么?”
“还不够呢,剩下的还得再去买。”
我倒是想看看,这大头才子到底想玩什么花样。
我们先去书店买了一只狼毫笔,再到一个寺庙门口的店里买了一袋朱砂,然后到花圈店买了一刀黄表纸,之后更令我匪夷所思的,他还问菜场里杀鸡的老板要了不少新鲜的黑公鸡血,封在了一个黑罐子里——
“我总算看明白了,你这是要去抓鬼吧?”我终于憋不住了,开始对他发起了嘲笑:“我说大头,你是发烧了还是林正英看多了?这种骗人的东西你也信?你怕是书都读到进鞋底吧!”
大头听了,居然有些生气:“你少在这儿嘚瑟。我跟你说,这个事情如果做不好的话,你,冯赟,弄不好还有我,严重一点都会死掉,不死也会大病一场。就算病好了,人差不多也疯了。”
我被大头厉声的争辩镇住了。我了解他,他不会拿这种事情跟我开玩笑的。但是我还是想不通,好端端的一个优等生怎么会也信这些神神叨叨的事情。
不管了,大头也是为了我好,就当陪他疯一次吧。反正我之前干的比他还疯的事儿也不在少数,有不少还是大头帮我摆平的。
跑完这一大圈,都快中午了。最后,我们打了个车,大头把我带到了一个我根本想不到的地方——公墓。
虽说这是大白天,但是眼前林立的一排排墓碑还是把我瘆得两腿肚子直打颤。
“不是说去学校的吗,你带我来这儿干嘛?你要祭拜你家哪个祖先?”我故作镇定地问了问他。
大头就好像没听见一样,找了个高点的地方,看了看四周,然后从我身上的包里掏出了笔和纸,开始画一些我当时看来稀奇古怪的图案,一道一道的,一边画一边不知道在算什么。
过了大约一刻钟,他领我走到几块墓碑前,点了点头说:“就是这里了。”
我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随着他走近一看,不得了,我们周围的几块墓碑,都是新立的小孩子的墓碑,而且碑上贴着的照片,正是我最近不停梦到的几张脸——他们就是那天的遇害者!
我的内心受到了极大的震撼,我甚至也开始怀疑我眼前的这个多年的伙伴是人是鬼。
“你是怎么做到的?”
这里一眼看上去有将近上万个墓,每个墓的墓碑都大同小异,他不可能一下子就能找到这几个学生的墓碑的。
“周易里的一种算术。”他好像不爱搭理我,没等我继续问,又说:“帮我把黄表纸一张一张分开来,再把朱砂混合鸡血,倒进包里那个杯子里去。”
我虽然感觉一直稀里糊涂的,但是大头让我做的事,我还是照办了。
大头又从包里摸出本书。一翻开,书页已经泛黄了,内容看上去都是用繁体写的。封面我也大致只看懂了两个字:《××三清××》
再往后翻,就都是一些我看不懂的图案了,上面也有字,有几幅好像写着“敕令……”。翻到其中一页,大头照着书上,用狼毫蘸了鸡血,学着画了起来。
我想起来了。小时候我在奶奶家的小人书里见过这些东西。“三清”应该跟道教有关,而那图案应该是一种符咒。
“大头,你疯了吗?”我心里开始慌了。我自以为这几年对他应该是完全了解了,现在我才发现,我错了,我好像从来都没认识过眼前这个正在专心“鬼画符”的人。
大头不再理会我。一连画了十几二十张。画完,他叫我走开一些,自己则用这些符在我刚在站的地方摆了一个阵,我看了看,有七张符的形状很像北斗七星。我这才想起来,被害的小孩,加起来正好是七个。
摆完阵型,大头叫了我一声:“猴子,把手给我。”
我一脸狐疑地伸出了右手。大头突然歪了歪头,看向我身后的不远处,咦了一声:“那是什么东西?”
我顺着他的目光回头看,还没看清楚是什么,突然拇指传来一阵刺痛,我下意识地要缩手,却被力气比我大的大头拉住了。
这个王八蛋,故意引诱我分神,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用刀在我拇指上划了一个小口子,鲜血一下子涌出来。大头从包里拿出一个量筒,接住了我的血,还不忘记给我拿了张创口贴。
他把我的血洒在了不远处应该是北极星该在的地方,自己则盘坐在了天权所在的那张符上,调整了一下坐姿。
最后,大头一改强硬的口气,有气无力地对我说:“猴子,一会儿我要是有什么不对劲,你就帮我把这些符统统烧了吧。”
“哦……哦。”我现在也是被赶鸭子上架,不干也得陪着他干下去了。
说完,大头便闭上了眼睛,一动不动。
整个世界安静了,仿佛这世上只剩下我跟大头两个人。如果现在公墓里有人路过的话,一定会被我们两个人现在的样子吓得要报警吧,我在心里苦笑了一声。
那滩洒在地上的血已经干的发黑了。我看了看表,中午十二点整了。然而大头好像是睡着了一样,还没醒过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已经开始打哈欠了。振作了一下精神,我看着大头,他仍然没有一点儿要醒过来的意思。靠,这货不会真睡着了吧。想到这儿,我不耐烦了,叫了他两声:“大头,大头?起床了!”
大头纹丝不动,估计还是不想理我。没办法,接着等吧。
我看了看表,愣住了,表上显示的时间还是中午十二点整。我的表什么时候停了?
我隐隐感到有些不正常了。我走到大头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想叫醒他。
就在我刚刚触碰到他的一瞬间,在这艳阳高照的大晴天里,突然刮起了一阵寒风,呼呼的,直刺进我的骨头里去,把穿着短袖的我冻得一阵哆嗦。
现在才九月中旬,天气还一直比较炎热,没道理刮这么冷的风的。
我越发觉得不对劲了,赶紧要去把大头摇醒。
风越刮越大,气温越来越低,天色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变暗了。
一阵狂风呼啸而来,地上摆好的符纸被这阵妖风无情地卷起,哗啦啦直扑到我的脸上。
我急了,死命地晃着大头,喊道:“大头你怎么还在睡,快起来,出事了!”
突然,大头抬起了头,两眼一睁,嘴巴一咧,盯着我,开始“桀桀桀”地笑了起来,表情十分诡异。
我仔细一看,这哪里还是大头的脸,这是……那个被砍掉脑袋的男孩的脸!
我吓坏了,连忙起身想逃跑,才发现,我的四肢好像被什么东西抓死了,根本动弹不得。
我往下一看,坏了,我的手、脚,还有腰上,都各被一个人,以人类绝不可能达到的角度,用身体紧紧地盘裹住了,他们嘴里也一直发出一样的“桀桀”声。我浑身上下,只剩下脖子还能勉强转动。
我看清楚了,这几个人全是被害死的那几个学生!
我再看看“大头”,他的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多了一把血淋淋的菜刀,被他高高地举起。我想喊,却发现自己也只能发出老鼠一样的“桀桀”声。
完了,想不到,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鬼。只是没想到在我短暂的人生里,刚见了鬼,我就得翘辫子了。
“大头”啊了一声,只感觉一道熟悉的寒光掠过,那把刀朝着我的脖子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