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白画端
(1)
战场上,两方兵马前仆后继,像浪潮一样,前面的士兵倒下了,后面的士兵立马赶了上来,根本没有犹豫的余地。
兵刃相接之际,呼喝声,马蹄声混杂在一起,残阳的光晕洒下来,映照着喷涌在空气中的鲜血,整个沙场像是修罗场,弥漫着腥气。
在不远处一棵最高的树上,凫徯坐在枝干上,双手枕在脑后,饶有趣味地看着这一场争斗。一方的士兵明显更弱一些,个头瘦小的多,气力也不大,渐渐乘了败势。
他嘴上叼着一根狗尾巴草,想着战争的结果已经显而易见了,便不再看,闭上眼睛小憩一会儿。
凫徯本是鹿台山上的神鸟异兽,因了日子过得实在无趣,他常常会下了山去,到凡世间走走逛逛。凫徯生来奇异,凡是他出没过的地方,必定会出现战争,他也乐得无趣,索性找些乐子,遇见战事便会多做停留。
还没休息多久,凫徯恍惚听见有女子呼喊的声音,他便睁开一只眼睛往下看。
见一个十六七岁模样的姑娘,手里抱着一个麻布包袱,脚上踏着一双破损的草鞋,哭哭啼啼地往这边跑,边跑着边呼喊着:“爹爹,爹爹……”
凫徯很是好奇,只一瞬便闪到了大树下,好近距离观察她。
姑娘皮肤嫩白的像块豆腐一样,眼睛不大,却灵动得很,泪盈盈的很讨人怜。她正巧靠着这棵树旁坐下,见四下无人便脱了草鞋,用手揉揉已经肿得老高的脚脖子。
“喂。”凫徯有心捉弄她,用手拍了拍她的左肩,待她往左边回头时,他却又绕着树,躲到了她的右边去。小姑娘有些窘迫地提着草鞋,左右寻找着。
凫徯觉得她这副傻样实在可爱,忍不住笑出了声,这一笑便被她发现了去。
“你……你是谁?”她脸红扑扑的,赶紧把鞋给穿好,抬眼见到竟是一个帅气俊朗的小哥,又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了头去,“为何捉弄我?”
“逗你笑呗。”凫徯冲她吐吐舌头,竟毫无顾忌地靠近她,用袖子替她擦去脸上依稀残留的泪水,指尖无意间触碰到她圆润小巧的鼻尖。
姑娘连忙闪了开去,紧紧抱着包袱,不敢再说话。
凫徯不以为然地笑了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来做什么?”
“我叫玲珑,来寻我爹爹。”玲珑说着,又要掉眼泪。
两国战事,终究是国君为了利益而争斗,真正苦的却是底下平凡的百姓。玲珑母亲早逝,从小便跟着父亲做些小手工艺品买卖营生,原本应该是在这穷乡僻壤的小镇活到老死,却不知怎的,国上招兵,竟把她父亲招了去,没过几天,还传来了父亲病死营中的消息。
玲珑无依无靠,又怕父亲的尸身被人随意抛弃,索性收拾了行李奔了战场去,死也要和父亲死在一起。
天真如她,哪里知道她区区一个小姑娘,就算寻到了战场来,也不会寻到父亲的尸骨,想必她父亲早就被弃到哪座坟堆去了。
凫徯想着,玲珑这样可怜,怎么说他也是罪魁祸首,越听越觉得自己不是个东西。他干脆夺了玲珑手中的包袱,说道:“你一个姑娘家就别去了。你跟着我,我帮你去寻他。”
“真的吗?”玲珑破涕为笑,想着自己跟个男子走了,怕也不合规矩,又有些踌躇,“啊,还是算了,我自己去寻吧。”
凫徯忽然躬下身子,把包袱放下,双手搭在玲珑的肩上,认真地看着她:“我是神仙,会仙法,我帮你找。”
说着,他扬手一挥,竟从林中飞出几只小雀来,围着玲珑叽叽喳喳地飞着,还有几只落在凫徯的指尖,怡然自得地唱着,看得玲珑目瞪口呆。
玲珑愣愣地点点头,又愣愣地问:“仙人哥哥,你为何要帮我?”
凫徯想了想,还是决定告诉她:
“——因为你爹爹是被我害死的。”
“啊?”玲珑睁大眼睛,眼看着泪珠涌出来,挂在眼眶里欲落未落。
(2)
将玲珑的父亲安葬好以后,玲珑名正言顺地成了凫徯的小跟班,整天傻呵呵地跟在他后面甩也甩不掉。
凫徯本来爱到处飞,喜爱到处看看山水风景,现在多了根小尾巴,他便决定寻一处较安静的小镇,把她安顿下来。
凫徯很爱逗弄玲珑,因为越相处,他越是觉得这个凡人女子很是有趣。
玲珑很傻,总是爱钻小巷子,奇的是她再怎么乱走,最后总是能又兜兜转转到凫徯身边,然后傻乎乎地买了一堆好吃的,急猴猴地也要找了她老半天的凫徯也试试;她不识字也不爱识字,却老喜欢缠着凫徯,问他他的名字怎么写,然后坐在桌子前一写就能写好几页的“凫徯”;她知道凫徯的秘密,便想着各种办法想要帮助他。她去庙里烧香拜佛,求观音娘娘收了他的仙法,让他不要再惹战火,她还听了算命的先生说的话,买了各种稀奇古怪的草叶子来煮,逼着凫徯喝,若是他不喝,玲珑就陪着他一起喝。
凫徯对她的这个行为很是不解:“我乐意看别人家打架,你去求观音做什么?”
玲珑哄着他把草水喝干净以后,才笑眯眯地说:“因为我知道你不是真的喜欢。”
“为何这么说?”
她眨巴着眼睛:“我就是知道的啊……你不喜欢你自己这样。”
凫徯从那以后便不再经常逗弄她,反而是更听话了,不论她给自己什么,凫徯都会喝得精光,来了性子还会陪着她一起去庙会玩玩,看看。
这日夜里,凫徯忽然感觉到紫鸾的气息,就在不远处。
紫鸾是他的挚友,虽然也是神鸟异兽却没有他这样的招祸体质,她总是愿意跟在他后头帮他收拾烂摊子。
但她也是个极其沉稳的性子,若不是遇见了什么事,她不会这样轻易放出力量,漏了气息。凫徯忖了忖,实在有些放心不下,决定去找她。
他叫住走在前头笑眯眯吃着肉包子的玲珑,摸了摸她的头。
“玲珑,你在这好好待着,我有些事情要去办……过不了多久我再来接你。”
“好,我等你。”玲珑笑着仰起头,眼睛眯成弯弯的月牙。
(3)
再遇见玲珑时,她已经变了。
玲珑没有在家里等他,镇上也荒凉许多,找不到玲珑的踪迹。凫徯找了她很久,最后终于在一个军营的营帐里寻到她。趁着士兵操练,凫徯潜入了军营,去接玲珑回家。
刚掀开营帐,玲珑侧躺在榻上,薄被软塌塌地盖在她瘦小的身躯,她像在睡觉,两只眼睛却瞪得老大,直愣愣地看着前方,不再光亮。
“玲珑。”终于找到了她,凫徯走近玲珑。
玲珑听见了有人进来的声音,下意识地抖了抖。她一把掀开盖在身上的薄被,裸露的身体几乎刺痛了凫徯的眼睛,他脱下外袍披在玲珑的身上,隔着衣服能感觉到她冰冷的身体在瑟瑟发抖。
“我来带你回家了。”
玲珑这才有了些反应,她在他的怀里缓缓抬眼,借着恍惚的烛光终于看清了眼前人的模样。她怔住了,却是再没有眼泪了。
“凫徯,你来了。”玲珑伸出手,仍是有些不相信似的,触摸他的眉眼,他的唇。
她在原地等他,却没想到他走的第二天,战争便来得突然,镇上的人四处奔逃,玲珑害怕这一走,凫徯便再寻不到她了,她便独守空城,直到敌军入侵,将她毫不留情地掠走。
再后来,战场一直在变,起初还会留下记号的她,渐渐地也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
玲珑从他的怀里挣扎出来,站在他的面前,将他的衣服递还给他。
她已然不是那个脱了鞋也会害羞的小姑娘了。
“我现在还能跟你走吗?”玲珑惨淡地笑着,眼里像含着风霜雨露,像含着刀锋剑刃,又像含着柔情的湖泊。
凫徯抱住她。
(4)
“凫徯,你看,我写得好吗?”玲珑手中握着笔,娴熟点墨,在纸上写下他的名字,笔锋有力已然不再生涩。
“好什么好,你还会写别的吗?”凫徯笑着打趣,摸了摸她的头。
从前的他,应该是会夺下她的笔,在她白皙的脸蛋上狠狠画上两笔的。
现在,他温柔地笑着,却仍旧带着一丝歉疚。
玲珑深深看着他的脸,望尽他的眼,也不再多话。
夜里,玲珑抱着被褥站在凫徯的床边,眼泪盈盈挂着,一如初见。
她躺在他身边,蜷成一团:“今夜,我想躺在你身边睡,可好?”
凫徯没有拒绝她,只是心疼地搂住她,一夜无梦,睡得极沉。
次日,待凫徯晚晚醒来,玲珑早已不见踪影。她留了一封信在枕边,信封上写着凫徯的名字。他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匆忙打开信封。
信上只有两个字,凫徯,却工工整整写满了一页纸,看到最后,墨被泪水晕染开了,像是点点黑灰色的墨花。
玲珑走了。
(5)
凫徯在寻玲珑的路上总是会回想起从前,她总爱钻小巷子,但是最后还是会溜到他的身边。
不知道过了多久,玲珑自打走了以后便再没有回到他的身边,他走过很多城池,走过许多小巷,也依旧惹过许多战事。
“凫徯,终于让我找到你了,跟我回去,别在凡间乱逛了。”紫鸾牵着一匹马,堵在巷口,梳得高高的长辫在她身后荡来荡去。
凫徯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马。马上坐着一个俊俏的男子,满眼星光地盯着紫鸾看。
“紫鸾,你带个凡人来做什么,还是个半残的。”
“你……你说什么呢!”那男子咳嗽了几声,憋红了脸。
紫鸾笑着摸了摸马的鬃毛,抬头看着坐在马上的男人:“桓之认识路,我要去哪里他都认识,一起走不会迷路。”
白桓之温润如玉,对紫鸾点点头,心里眼里满是甜蜜。
凫徯看着眼前的两个人眉来眼去的,觉得自己真的好难过。
只见他一个翻身翻到马背上,蹲在白桓之身后。他戳了戳白桓之:“兄弟,帮我个忙。”
“什么?”白桓之扭头看他。
“我想找一个人。”凫徯从袖中掏出随身带着的那封信,信上写满了他的名字。他抚摸着信上的几朵墨花,就像触碰到她的脸,“等我找到她了,我就带她回鹿台山,再不出来招惹尘世了。”
“好,那我一定帮你找到。”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