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索的声音从斜对面的楼顶传来,随后是轻微的拉闸声。最后一丝光线也被抽回霓虹灯中,整座城市的背景被黑夜拯救,从光的囚禁中解脱。终于消停了,失眠的人长叹一口气。黑夜将他从光亮翻涌的湍急河流中一把拉起,任凭浑身湿透的他在岸边大口地喘息。该睡了,失眠的人对自己说。
这句话像是安慰,又像是威胁。但是人对自言自语般的安慰难以感同身受,对妥协式的威胁嗤之以鼻。他依然在凌晨两点的木床上辗转反侧。
每晚都会有这样的光景,就像对面的商场总会在凌晨一点拉闸一般,他等着黑夜,黑夜等着天明。
起来吧,他对自己说,与其胡思乱想消磨时光,不如看看书,读读诗。失眠的人于是起身,但穿鞋的脚却不受使唤,风吹芦苇一般左歪右斜,头皮也感觉在发热,只听见脑袋嗡嗡在响,仿佛自己的脑袋是一台可怜的三星二手机,随时可能爆炸。于是他又识相地打消了看书的念头。
忌惮让自己摔倒跌个头破血流的风险,他摸着墙边,打算撒完尿就马上回床上。但这尿也撒得不畅快,他站不太稳,腿又直抖,便抓住挂置浴巾的单架。但晚上有人洗过澡,地上的水还没干透,他那条该死的左腿又没眼力劲地抽了筋,双手于是更狠命地抓住那根单架,背弯成了弓形,像极了一战时那个从直升机上落下,死命抓住吊杆的士兵。我敢说,两人面部的狰狞不会相差太多,因为他们正经历着相似的光景。
断断续续地,像个小老头似的,他终于尿完了。摸着墙边,他又回到了单人木床上。
但刚一躺下,方才的头昏脑涨顿时烟消云散,他现在又精神矍铄,气定神闲,学习的念头又冒了出来,似乎忘记了自己刚在厕所里的痛苦抗争。
入夜,墙角边小虫窸窣的活动声溜进他的耳朵。月亮也爬到了正对面工厂的楼顶,阴阴地瞧着他。在烂了半卷的窗帘里,他隐约看见了劳工汉子们乱成一团的床铺,听见他们如雷般轰鸣的鼾声,窗户都好像在打颤。“他们睡得真好。”失眠的可怜虫在自己的床边叹气。
他开始幻想,或者说是胡思乱想,没有源头的河流把他的思绪载向远处,陌不相识的水手和他挥手致意;天空有群燕飞过洒下低鸣,颤抖的浪花涌向他的脸庞。“这次,该睡着了吧。”可怜的家伙在半醒之中询问从墙缝中钻进来的晨曦。
“咔哒”,一声清脆的钟响声惊醒了自欺欺人的可怜虫,他从床边撑起身来,伸出手在柜台上摸索。一个冷冰冰的金属外壳咬了他一口,他抓住怀表,瞧见了上面的时间,四点整。“才睡了两个小时。”他装模作样地躺回床上,期望能像个正常人那样睡个正常的回笼觉,但他却分明地听见墙上挂钟的行走时发出的呻吟。
后半夜,汗水浸湿了他的后背,他这才想起夏日的夜晚,那难眠时的闷热比蚊子还要恼人。他撑着狭窄的床翻了个身,侧躺在靠墙的一边,汗水从他右边的发梢流到脖颈,再一路滑向肩膀;左半边脸压在硬木板床上,往下是左臂,上面搭着右手的手腕,躯干挺得笔直,尽力不让身体左侧压得酸痛,挤得发麻。他费力地让自己保持轻松的姿势,结果弄得精疲力竭,额头上也汗涔涔的。
“老子受不了!”他把被子一把掀开,然后,就那么平平地躺着,任凭汗水滴到床单上。他决定就这么躺着,不在再装腔作势地去模仿一个正常人的所作所为。失眠的可怜虫开始安排今日的计划,幻想明日的成就,怀念昨日的邂逅。渐渐的,他感觉身体变得很轻,连硬木枕也软得像棉花一样,他的脸都要陷进去了,烤人的热床成了瓦尔登湖边的一块礁岩,他在上面躺着,焦躁的心情也滚入了湖中叫游鱼衔了去。就这样,在将信将疑中他与周公重逢了。
令人生厌的闹铃声将他唤起,叠被、披衣、穿鞋。他推开门匆忙地向楼下走,门口满脸堆笑的早餐铺阿姨把包子递给了他。“脸色不怎么好看,咋了,又没睡好?”
“还好。”失眠的可怜虫边付钱边说。
他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今天晚上怎么睡个好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