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过红楼的各位不知还记不记得那评价宝玉的《西江月》二词: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无论是上课还是考试,教材早已给出了标准答案:这两首词所用手法都是反语,似贬实褒,是对封建礼教的抨击和批判。这乍一看似乎逻辑通顺,宝玉这么一个随心所欲的贵公子,对四书五经厌烦不已,不就是在抨击封建社会的思想僵化吗?但当我真正看起《红楼梦》,而不仅仅局限于必修二那几页文字时,我却感到了不对劲,宝玉不喜功名利禄不假,可要以此来断定他抨击和批判封建礼教,却并没有那么简单。
想要评宝玉,倒可以先看看《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他和宝玉多像呀,一个出身于极富人家,祖孙三代都主政江宁织造,祖父曹寅四次接驾康熙帝,曾祖母还做过康熙帝的保姆,另一个生于贾府,是荣府贾政一房唯一的嫡子,父亲贾政是工部员外郎,姐姐元春当上了贤德妃,被贾母和王夫人宠着长大。只可惜无论是曹家还是贾家最终都树倒猢狲散,当初的贵公子也穷困潦倒,再也过不上从前“咽不下玉粒金波噎满喉”的日子。
《红楼梦》的前八十回是曹雪芹“披阅十载,增删五次”写成的,宝玉这个人物可以说是他情感的寄托。他看宝玉,就像看年少轻狂的自己,那时的曹家尚没有败落,自己也像宝玉那样沉湎于温柔富贵乡,对八股四书避之不及,更不屑于人情世故,想着与姐姐妹妹们相处一辈子且不美哉。但曹家终究是败了,曹雪芹也开始“人情世故”起来,“虽不敢说历尽甘苦,然世道人情,略略的领悟了好些”<摘自百度百科>。为了复兴家族,他一度勤奋读书,访师觅友,多次拜访朝中权贵,只可惜在朝中没有势力,自身也不是当官的料,最后落魄地只能以卖画为生,再不复当初贵公子的模样。
曹雪芹享受过荣华富贵,也经历了穷困潦倒,他想必将这个人间看得透透的了,可非说他著红楼是为了批判封建礼教,写《西江月》二词也是似贬实褒,是要夸宝玉,就完全是站在现代人的角度去看,脱离了曹公的本意。曹公经历了大起大落,年少时随心所欲,青年时却不得不担起复兴家族的重任,拾起了当初不屑的四书五经,学起了以往厌恶的人情世故。在他穷困潦倒的晚年,他写起了《红楼梦》,写他年少时的富贵生活,写他所喜爱的姊妹丫鬟,写他看见的人性两面,写到自己时,他也许是无奈且悲哀的,他怎能不厌恶这个将八股取士与人情世务视为一切的社会呢?它容不下自己的自由,硬要逼着自己去学那些个虚伪的玩意儿,甚至抄了曹家,毁了那连绵数代的荣光,但他也痛惜自己当初的毫无作为,如果能连科及第,一时辉煌的曹家也不至于败在他这一辈上。在经历了世事后,他还能怎样夸赞自己当初的不用功呢?他只能苦笑着写下: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
以我一己之见,若要说《西江月》二词是在夸赞宝玉与污浊的世人不同,不屑于功名利禄,那未免太过了。宝玉不过是十来岁的少年,被贾母和王夫人宠着长大,贾府也家大业大,无需他来操心柴米油盐,他贪玩、没有动力去考取功名是再正常不过的。他的个性也使得他不愿面对人情世故,只想与姐姐妹妹们过一辈子,岂不美哉。作为《红楼梦》的读者,我们自可以认为宝玉不屑于活在世人俗人的眼光之中,但若是将我们自身代入进去,成为一个与贾府无甚关联的看客,我们难道会去称赞贾宝玉不好好念书,只晓得与女儿们厮混吗?我们只会像其他人那样感概,贾府摊上了这么个混世魔王,怕是撑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