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水的记忆
文/余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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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解日本文学的人,一定知道川康端成,也一定听说过他的代表作品《雪国》。虽然,从纬度上来说,日本的北海道与中国的黑龙江省大致相等,但黑龙江省直到近代才有雪城、雪乡之名,历史上从未被称为雪国。
中原文化是以黄河中下游一带为根基的农耕文化,自秦始皇统一中国,虽向南直抵象郡(今越南北部),但向北仍守长城一线。在中原文明眼中,极北的苦寒之地是不适合农耕的,明朝以前的黑龙江省一直是少数民族居住之地,以渔猎、畜牧为主要生活手段,直到清朝晚期“闯关东”开始,这片土地才有了越来越多的农耕居民。
但古籍上很早就有“泽国”这一名称,意为多水的邦国,后来泛指水乡。《周礼·地官·掌节》:“凡邦国之使节,山国用虎节,土国用人节,泽国用龙节,皆金也。”《山海经》中有夸父“北饮大泽”的神话传说,这个大泽应该就是今天的河北平原。考古发现中国最早的古人类化石在桑干河边的泥河湾,距今已有200万年。其实,所有的平原在早期都是大泽,在经过人类治理——如大禹治水——之后,泽国才变成平原。如今的江汉平原,在秦帝国一统前还是楚国的云梦泽。今安徽宿州,还保留下大泽乡这个地名。
大泽不断变小,最后成为大湖与沼泽。在平原上,沼泽也是极少见的;那些实在难以开垦为耕地的水泽之地,通常在山谷中,合称“山林水泽”。今人将水泽地称为湿地,大多都建成保护区或湿地公园了。
中国第一次南北分裂的朝代——南北朝时期,南朝宋国文人颜延之将南国称为“水国”。其后,南国诗人孟浩然、薛涛、欧阳修等多次吟咏“水国”。到了南宋定都临安,吟咏“水国”的诗人更多了,郑括苍、皇甫明子更是以《水国》为题各赋诗一首。
水国即泽国,亦即水乡之意。从唐朝开始,江南与水乡几乎就是同一个概念,合称“江南水乡”。当然,广义的水国也包括荆楚、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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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信阳是自称还是被称“江南北国”“北国江南”,但确切无疑地肯定了信阳作为鱼米之乡这一水国特征。淮河在信阳境内流长363.5公里,包括了整个淮河上游,而信阳境内有淮河一级支流6条,有大小河流数千条,有大小水库一千多座。
信阳这座城市及信阳市的所有县城,都是建在淮河或淮河的支流旁边,尤其是信阳城、新县城、商城县城和潢川县城,河流更是穿城而过。其他河流绕城而过的县城,因为距河流不远,也都有引水的人工河穿过县城。从淮河引水穿过的淮滨县城,那人工河比淮河都宽,并几乎看不出是人工河的痕迹。
每个城市都承载了水的记忆、舟的记忆、桥梁的记忆。在现代化的时代,桥梁越修越多,也越来越好,舟船却越来越远去了,同时远去的还有鸬鹚和渔网、渔火与渔歌。
在信阳博物馆、息县息夫人公园和淮滨县淮河博物馆中,陈列着6艘在淮河息县段出土的淮河独木舟,其中有两艘是夏代中期的、一艘是商代晚期的、两艘春秋时期的、一艘南北朝时期的。年代最早、距今约3830年的夏代独木舟长、宽、高各为13.7米、0.85米、0.55米,要建造如此巨大的独木舟,其人力可想而知。
在淮河息县段不仅出土有古代独木舟,还出土有更新世晚期淮河古菱齿象化石。和淮河象一同生活在淮河边的,是许多短尾的水鸟——隹,这就是“淮”名字的由来。
我们常用水草丰美来形容一个地方适合畜牧。新石器时期,信阳就是这么一个水草丰美的地方,如今共发现9个较大的新石器时期文化遗址,出土有多种陶器、石器、玉器、骨器以及蚌壳、鱼针等,兽骨中以狗骨、猪骨、鹿角、兽牙为常见。伴随石斧、石镰、石锛、石硾、石磨盘的,是石箭头、石锥、石弹丸和骨锥、骨匕,说明那是一个农耕与狩猎、畜牧并存的时代。
在河无梁、独木舟稀少的岁月,淮河隔绝着淮南大别山区与中原。夏、商时期,这里的居民被中原王朝称为黄夷。黄夷指已有国号的古黄国,以区别于仍无国号或国号不为王朝所知的淮夷。黄国是嬴姓之国,很古老的姓氏,与秦同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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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尔雅·释水》中,如今仍存在的常见名词有泉、井、川、溪、沟、洲、河等,不常见的有泽、浒、渚等。在《尔雅》中,江、河、海都有出现,奇怪的是没有出现“湖”字。许慎在《说文》中,用“大陂”来解释“湖”字。这是因为“湖”是南方人的称谓,“陂”是北方人的称谓,而《尔雅》的作者虽然不详,但一定是北方人。
泽,是天然形成的;陂、湖、园、池,是人工筑堤拦截修造的。湖,在今天称为水库,而池,则称池塘,简称为塘。人类社会自有共工——或称水正——这一官职以来,治水工程均以筑堤为主,大禹治水加以疏通河道、导流入海。共工怒触不周山的传说,即以水为兵,类同于南宋东京留守杜充、中华民国蒋介石掘开黄河大堤。
南北各地对于河流与水库有不同的称呼。在我的家乡信阳,河流只有河、沟两种称谓,不称溪或涧,在口语中大河也不称川;每个村庄均有池塘,比池塘大的称为水库。在今天看来,湖仿佛都是天然存在的,其实不然,甚至许多河流也不是天然形成的,而是泽国先民开挖出来的。
有山必有水,有水必有河。在信阳八县两区中,真正属于大别山腹地的只有商城县和我的老家新县。据统计,商城县有大小河流728条,而新县有长度5公里以上的河流92条。许多河流本来长度是超过5公里的,但是因为其上游的山冲被改造为梯田、下游建了水库,河流的长度就大大缩短了。
山冲即山谷中水流冲积形成的坡地,改建成梯田后,又称田冲,此梯田也称冲田。在冲田最下层不能造田的地方,才是今日山村小河的源头。一般,较长的小河会有名字,而较短的小河往往没有名字。
在新县乃至信阳,所有的村庄均被统称为某某湾。湾,水流弯曲之地,是最古老的村庄建置之处,后来成为山村统称。新县的自然山村,命名多样,通常分别以湾、洼、冲、山、河、岗、坳、岭、沟、塘、潭、畈、墩、榜、口、窝、边、关、桥、坛、窖、寺、家、寨、堂、店、铺、棚、楼、树、林、壁、石、庄、围孜等命名。其中,又以湾、洼、冲最为常见。洼,山洼也;冲,山冲也。但在新县的方言中,用于山村名称的洼字本不写作洼,而是写作合水(上合下水组成的一个字)。故该字的本义是两个山冲会合之处。
水的记忆也是山的记忆,山村也是水村。余光中说——“故乡的田畻纤纤连陌陌”,阡陌是平原的道路,山区是没有阡陌的。在山区,无论是田间小路还是山间小路,无不都是弯弯曲曲,如同天然流淌的小河。
在平原,通常有较大的村庄,地狭人多;在山区,则通常只有较小的村庄,地广人稀。在信阳,人口最少的县是新县,只有三十六万人,最大的乡镇也只有两万多人。
在很久以前,山区居民就将一些浅山丘陵开垦成为梯地或者坡地了;曾经的“农业学大寨”,是一种典型的开山运动。如今,随着山区人口减少,许多山寨退耕还林。在地广人稀的新县,最后被开垦出来的梯地并不用来种植粮食作物,而是用来种植经济林或茶叶。人民公社时期,几乎每个大队都有一个林场兼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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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生在人民公社正如火如荼的七十年代初期——其时正值城市青年“上山下乡”。我出生那年,所有该修的水库都修完了,所有林场都与其经济林一样风华正茂,杉树、水杉、梨园,间种芝麻、花生、西瓜。大队林场有一座较大的水库,很少有人能游到对岸。水库的大坝,是我们放牛去的最远的地方——当然是在生产队解体之后,家家都有了耕牛。水库的水十分清冽,一位每年夏天都去水库游泳的少年,后来双腿竟得了寒症,从此毁了一生。
我们村庄也有一座较小的水库,也同样清冽。有一年夏天,弟弟竟然在几次跳水后身体痉挛,如同打摆子,我们当地称为“打皮寒”,被紧急送往村诊所。
这座最小型的水库名为后冲水库。后冲是我们山村背后的两个山冲,水库建于两冲合水处,水库下仍是一条田冲。村庄的山主要集中在后冲,一山谷称燕子窝,另一山谷称野猪窝。分隔开两个山冲之间的山是长岭和黄土山。黄土山顶有一间破败的小屋,曾是生产队护林员住的。山上有一棵野柿子树,是我所见的唯一野柿子树,结很小的柿子,只有李子大小。
野猪窝那时仍有野猪,但许多人说那其实不是真正的野猪,是家猪生的五爪猪。因为五爪猪是异种,村民认为杀之不祥,没人敢养,所以都被丢弃了。野猪窝的山上有成片的油茶树,阴森森的,偶尔有人将死婴抛在山沟里,且油茶树上有很多百脚虫,竹叶青蛇也喜欢在油茶树上游动,所以我基本从不去探寻那个山沟。只记得山沟里乌龟很多,学名叫黄壳闭缘龟,村民称为夹板龟。又听说五六十年代有狼,在一次发狼瘟之后都死掉了。
山沟的水汇集成一个野塘,长很多水草和菱角。只在那野塘中游过一两次泳,有极多的蚂蝗,况且因菱角很多也不便游泳。秋收过后,野猪窝是放牛的天堂;于牛来说,山谷、水塘、那么多的稻田,于孩子们来说,茶桃、菱角、那么多的草坪。
野猪窝是唯一可以见到鹰飞的地方。山村到处可以见到鹞子,但鹰不多见。山顶上原有一座古庙,古庙被拆除得一干二净,但仍有三棵古柏。鹰飞累了的时候,就落在三棵古柏上休息。
燕子窝其实没有燕子,但据说解放曾有兄弟二人居住,后来这兄弟二人就入了我们村庄。不敢想象,解放前居住在这里是怎样一种艰难,那时有狼,也有蟒蛇和毒蛇。燕子窝夹在长岭与猪头山之间,在长岭与猪头山,有许多碗口大的洞,我确信那是蟒蛇洞。我和小伙伴们亲见一条丈多长的绿蟒蛇,从丈高的山坡下到田中,入水时发出疑似青蛙跳水般的声响。蟒蛇在水田中爬得飞快,我们所有人都无法追上。在燕子窝,叔叔曾看见一条蟒蛇追逐兔子,弟弟也曾从蛇洞中往外拽蛇的尾巴,四个人把蛇尾巴给拽断了。我又曾看见有捕蛇者在燕子窝拨草寻蛇。
长岭与猪头山并未完全连接,中间有一道罅隙,形成不足一米宽的峡谷和山沟,终日水流潺潺、水声淙淙。山壁上长满苔藓,湿滑滑的。我不敢饮那山泉水,寒怕水里会有蛇毒,有时会担心一条蛇从山沟里游出来与我撞见。靠近山沟长些奇花异草,不仅有兰花,还有野百合花——真正的空谷百合。有一个很大的土蜂洞也在那里,我们曾灌下去数十桶水,准备水淹七军,却不知水从哪里流掉了,后来改用火攻,也无济于事。有人曾在燕子窝捡到很长的雄地鸡毛,插在堂屋的花瓶中,而我只捡到很短的母地鸡毛。
后冲水库是我们最理想的天然澡堂,从夏天入伏到入秋,即使不放牛的时候也去。1980年秋天,湾子里一位妇女于此投水自尽,原因不过是摔了一坛茶油;我亲见那油坛落地及她发疯般地跑往后冲,一位放牛的少年想拉住她但没有成功。水库的水很清洌,湾里所有水性好的青年都潜水摸索,并把所有的水牛都赶入水中激荡,夜里在坝上燃起篝火继续摸索,一直没能搜寻到,直到第二天泡胀的尸身漂浮上来。
这是我对于水的痛苦回忆,抑或是愚昧落后给予我的一次刺痛。那个不幸的年代的不幸妇女,再也无法忍受她阎王爷般的公公审判、施刑;这位年轻时因抽大烟而被掏空身体的可憎老人,除了打媳妇、孙子什么农活也做不了,解放前曾因赌博欠债而卖掉了被抓壮丁去的唯一弟弟的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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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庄有一口上好的水井,每天清晨都有比水库水更清洌的山泉涌到井口。无论什么大旱,泉水从没有明显变小。井深约有三丈,井壁是用青砖砌成的圆形,壁上留有用来蹬脚的阶梯,掏井的时候方便下到井底。水井每年都要掏空一次,以掏去枯叶、瓶子等杂物,因为总有爱干净的妇女在井边洗菜、有细线未系牢的瓶子落入井中。
夏夜乘凉的时候,最美的是去水井中舀一瓢水,咕咚咚喝下,爽到心肺。放学的时候,遇到有人在井边提水,必然要趴到水桶上喝个满腹。去田地里干活,出发时总要到水井中打一瓶水,有些人用的是军用的王八壶。在我刚离开家乡的头几年,体会最深的就是背井离乡一词。
池塘则显得很脏。本来,生产队的时候,大塘、小塘每两年或三年总要清理一次塘泥,可作肥田之用,那时塘水虽算不上清澈,但总是可以游泳而不嫌脏的,多数家庭也是在塘里洗菜。但生产队解体后,承包大塘的人虽承诺每三年清一次淤泥,但似乎从未清理——那可是一个庞大的工程。同时,因为牛多起来——至少多了一倍,夏天许多牛都泡在池塘里,以致池塘里的水渐浑浊不堪。
小塘的命运则更悲惨了。本来,小塘里原有一个泉眼,是和水井一样大的泉眼,五十年代还住过一只六十多斤重的乌龟——龟背上刻一“唐”字——那乌龟大到可以用来在耙地时压耙。五十年代末过粮食关那年,乌龟被一户人家偷偷抱回家吃掉了,第二天他的一只眼睛便瞎掉了,接着他的女儿、老婆也相继病死了,村里人都说是得了报应,从此喊他“独眼龙”了。村集体解散后,小塘周围的三户人家便向小塘扩张地盘,以致小塘的面积缩小了三分之一,也从此再没有人清理淤泥,那泉眼终于被完全堵住了,小塘变得比大塘还脏。
但大塘终究风光无限,因为那些村上春树、水木清华。沿塘而住的人家,包括我爷爷家在内共有六户,每一户在塘边都种有杏树。春天,燕子来的时节,半边池塘娇花照水,配合着斜风细雨、紫燕低飞,此景如画。爷爷家还有一棵几百年的大柿子树也在塘边,树干是被雷劈空过的,露出黑乎乎的能容下一个人身子的树洞,但仍能结拳头大的柿子。有一年打柿子时,叔叔踩断树枝跌入两三丈高的池塘,安然无恙。塘埂很宽,内侧是一排上百年的杨柳,外侧是三棵上百年的柏树和一棵枫杨。而在塘角,更有一棵千年古柏——如同村庄的守护神一般被供奉,树干虽埋入塘埂有一丈深,但余下的树干仍需二人合围,第一根大树枝上可以躺下一个人睡觉。春天,有许多白鹭落在树顶,又常有猫头鹰并不怕人。
我最初的记忆就与这大塘有关,两个记忆不知谁先谁后,但总归是三四岁时的记忆。一棵柏树锯后被十几人拉倒时——小孩子都被吓跑了,最后只余下两三丈长、至少比水桶粗的树干,依然十几人合力将树干滚入塘中,溅起我一生都挥之不去的浪花。另一幅图画是生产队打鱼收网时,无数大鱼、小鱼在网中跳跃,有红的、白的、青的、黑的,它们是在用自己的生命做最后一搏。
后来又每年都看到生产队打鱼——固定在腊八节这一天,但再也没有第一次见到时那种激动人心的图像留存了。后来的场景就是砸冰、划船、拉网、向岸上扔鱼、大秤称鱼、小秤分鱼,红鲤鱼越来越少,只有德高望重的老人可以得到。腊八节是姐姐的生日,父亲总要炖上满满一锅鱼肉;大鱼剖开后晾挂在院子里,小鱼剁成块腌在坛子中。通常,父母亲只吃鱼头,我们吃鱼肉。之后,“鱼冻子”(凝固的鱼汤)可以吃好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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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鱼最多的是在夏天,因为村庄的那条小河,但是我必须先说小河的风光,因为相对于具体的吃来说,风景才是永恒的珍贵记忆和精神食粮。
大塘也有它永恒的风景:春天的花开,夏天的垂柳,秋天的云影,冬天的冰封。在我很小的时候,气候寒冷,大塘的冰竟可承受儿童甚至少年的体重,甚至可以横跨池塘。似乎后来一年比一年变暖了,再也见不到儿童在大塘的冰上游戏了。我想,更可能的原因是大塘变浅了,从山上流下来的泥沙,渐渐地侵占了小半个池塘,以致几乎形成一片沙滩。有一年,一棵被暴雨冲刷的树倒向池塘,在随后的几年中,这棵树就横向着在池塘上努力活着,一半树枝在水中形成支撑,一半枝叶在水上仍青青郁郁。这棵半死半活的树竟成为大塘的一道风景,我们常常踩在树干上,慢慢踱进池塘,小心地保持平衡。
大塘是经过村前一片梯田——坡小被称为畈子田——流入小河的,但这些水不会成为小河的常流之水,它的起源是一块十亩大田,水来自两个田冲。最长的田冲名叫长冲,约有五里长,分属三个村庄,最下的田冲属于我们村庄,包括那块十亩的大田。汛期,林场水库里的水也是排向长冲的,旱季则做为浇灌之用。另一条田冲我不知道它的名字,它属于高湾;高湾不知道有没有姓高的,但确实地势很高。高湾是最接近林场的一个村庄,或许那林场的山林在解放前本就归高湾所有。但我又不能确定,因为解放前的土地是私有的,距离林场很远的村庄张洼,他们湾竟有祖坟在林场。
小河无名,我们平常就把它称为河沟。河道宽约丈许,深约丈许。不知从何年开始,河道两侧的河壁被砌上了许多石头,当然也不是全砌,只于紧要处加固,以保证两岸的河堤不会塌方。两岸的河堤也是道路,通常是作为挑稻谷时用的,或牵牛犁田耙田时用的。两岸的稻田,分属四个村庄所有。小河原来的下游,在我出生的那年已融入光山县泼陂河水库,因此小河的长度只剩下约三里长了。
在这条无名小河上,有一座古老的桥,距今已有七百多年,乃“元大德十一年建”。后来这座桥被称为神留桥,神留桥也成为一个地名;清代神留桥是光山县的一个保,那时的一个保约有现在的一个乡大。解放后村里修了通往乡镇的公路,于小河上另筑一新桥,神留桥村也在人民公社时期改名新桥大队,1982年仍复名神留桥村。
我们村庄无论是去往大队部(村部)、神留桥中学,还是去往神留桥集、供销社,或去往乡街,都要通过三条道路经过这条小河。因此这条小河在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具有非常重要的交通意义,但如今回想起来,更重要的意义乃在于河流本身所具有的文化含义——没有河流环绕的村庄是有缺陷的。
从我们村庄的塘埂上,正可以俯视这条小河。目光掠过小河:正对面是一个村庄和大队部、学校;斜对面是另一个村庄以及神留桥新集、供销社;小河的终点还是一个村庄,湾名就叫神留桥,是神留桥古集和神留桥保所在地,古桥就在那里;穿过新桥的马路经过新集、供销社后,折向大队部、学校。正对面的村庄叫吕家湾,村口有一棵千年枫树,与我湾的古柏已隔河相望千年。两棵情侣树视线的中间,小河边有一个叫小庙的地名,那小庙曾是吕家湾的家庙,建在吕家湾龟山的乌龟头上。我们湾曾经的家庙也建在小河边,在通往神留桥古集和新集必过之地。
小河的风光,在这里我不想过多描写,也无需过多描述,只要想象任何一条小河流淌,水草、沙滩、雾霭、炊烟、远山、落日,便可以得到一幅理想的山村图画,一片宁静的田园美景。只需特别提到河水暴涨的时刻,山洪中,从水库逆游而上的鱼,填满了我们的肚腹,捉鱼儿和摸鱼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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泼陂河水库,那一大片浩渺烟波,从神留桥坐船而下,据说有十八里水路。我不确定水路之远近,但航行之中,伴随进入开阔水域前两岸乘客的上船、下船,整个行程需两个小时。
在第一次坐机器船下泼河埠之前,我只坐过一些乡村摆渡的浆船,甚至是用竹篙撑的小船。那都是去往光山县走亲戚,在经过泼陂河水库的河道上。去往光山,无论如何绕不开泼陂河水库。
我的三位姑奶都嫁到了光山县,本来也都不远,不过十里左右的距离,但因为修泼陂河水库,大姑奶和二姑奶都迁到二三十里外的北边,只有三姑奶的村庄仍在水库旁边。改革开放后,二姑奶的大儿子又回到老家定居,以打鱼及采茶为业,远方的田地交给弟弟代为管理。不幸的是,因为居住在水库旁边,他的三个儿子小时都先后被淹死了,最后仍然生下了两个儿子,小心地保护长大成人。
我在长江上坐过渡轮及在珠江口坐过渡轮之前,从没有见过轮船,即使在黄河边,也只是见到汽垫船和黄河滩上无数废弃的小渔船。在我的老家新县,河流上是没有摆渡的船只的,除了桥梁便是用脚摸着石头过河。但是去往光山县给大姑奶二姑奶拜年,在渡过流向泼陂河的较宽河流时,渡船是必不可少的。
二姑奶大儿子村庄的背后,就有这样一条河流,可能就是流经我们乡八里畈街边的长洲河。我小时并不害怕乘船,也不害怕翻车,虽然翻船与翻车从没有发生过,但姑姑却怕的要死。正月里河道上会有较大的北风,满载的渡船便荡呀荡的,每次姑姑便很紧张。而我只要一下船,便欢快的像只鸽子飞起来——为这一年一度的乘船感到高兴。
三姑奶家比较富裕,小时曾祖母常带叔叔去三姑奶家;曾祖母去世时我四岁,之后就变成奶奶或叔叔带我去三姑奶家。三姑奶家的屋后,隔着一片树林就是泼陂河水库。最美的就是吹着浩荡河风,看水库上慢悠悠的航船或疾驰而过的快艇。那快艇是水库管理处缉查偷鱼人的快艇,每天都在湖汊子中游弋。小时候曾跟随大人们去水库偷鱼,用酒瓶装上炸药和雷管,很危险的操作。三姑奶的村庄一定是经常有人偷鱼的,因为我和叔叔曾在她家屋后水边捡到两条很大的鱼。二姑奶的大儿子就几乎是以偷鱼为生。
三姑奶的村庄有好几条小船。因为水库淹了一些耕地并使一些耕地成为孤岛或半岛,需要乘船前往这些耕地。这些耕地后来都改为菜园,因为不再方便牛耕。又因为稻田变少,故三姑奶湾子里的人只好多种些茶叶以及蔬菜,三姑奶经常挑着这些蔬菜到神留桥集上去卖。
到三姑奶家每顿都有鱼吃,特别是三姑爷转到水库管理处上班后,家中还有成坛子的鱼子酱。但是我那时却不太爱吃鱼籽、鱼泡,直到多年后才特别爱上这些鱼杂。有一年,三姑爷帮我家买到一条三十多斤的大鲢鱼,年幼的我认为它快有我高了,直到现在再没有见到那么长的大鱼。
长大后乘船从神留桥到泼陂河码头来回,常有人在画中游之感,不由得产生“最美的江南风景也不过如此”之想。及至去了江苏,感觉除虞美人花动人之外,其他的一切风景都不如我的故乡——那些用作道旁树的银杏还是从我的家乡买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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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多年我一直都在自问——我是更爱山一些还是更爱水一些?起先没有答案,直到十几年前我回到故乡,这答案就确定了——我对于山、水之爱是完全一样的,不分彼此,远胜过我喜爱平原、草原、森林。
记得高中毕业时,好友约我去神农架原始森林,我当时就拒绝了,至今也不觉得遗憾。我至今仍未去过草原,也同样不以为憾事。在我的内心中,如果老年时要寻找一处隐居的处所,一定是某个山区,庐山也可,嵩山也行,退一步说故乡的鸡公山也中。
有山必有水,水的记忆也是山有记忆。山有大小,水亦有大小。小水是池塘、无名小河,记忆中最初的地方;大小是湖泊、大河,我现在居住的地方。有时也想,信阳这座城市也挺好,干嘛非得要跑到山中隐居?鸡公山离信阳也不遥远,有空的时候随时都可前去游览一番,如果喜欢夜静无人,也不妨在山上住上一宿。
现实更符合理想的,是随时都可去浉河边、去南湾湖畔,寻找水的洗礼,荡去心中郁积的尘埃。
2021.7.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