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发现自己的成熟和成熟下不急不慢的臃懒,准确些,或许能把它们称做沧桑和沧桑之下的疲倦,我刚从一场有疾而终的爱情中爬涉出来,但没有从爬涉的状态再次爬涉出来,所以臃懒如同下坡的车一样毫不费力地载着我,让我飘在对往事的反省上。反省是以第三人称进行的脑力活动,回忆依靠第一人称的引导。我给这个阶段的自己取名第三人。非第三者,尽管我曾经是。“者”是社会赋予一位特别角色称呼的词尾,“人”是自然无心的造物。成为真正的“人”远比成为“者”难得多,特别是在当今人人都追逐成为“者”的年代,成为“人”的自足已非常人能明白。

大学各种各样的社团与活动如同千丝万缕的线,织成一张重重叠叠的关系网,学生在网里,如同蜘蛛,灵敏地滑翔,同时吐纳着他们的丝,最终,人与人之间有了更多的关系,明里暗里,在手机号码的掌握之中,在现实不期而遇里。

我在某某博导的诗歌讲座上偶然认识三思,他的头发前卫,服装怪异,但是眼底深处有一丝与蒋予一样的优柔与迟疑。出于一种验证的欲望,我迎上他沉静的眼眸:“你说那些刻意堆砌词语冗长的句子到底有什么意思?”

“或许能跟你这么说吧,”三思调整了他僵凝冷酷的造型,似乎早以做足准备应付一个懵懂无知的问题,“冗长的话语阐尽一丁点感情的墨迹,如同我们的生活一样重复冗长,丁点的感情也是灰色里难得的鲜亮。”

“叔本华说过,我们逃离不掉自己的时代正如我们逃离不掉自己的皮肤。”三思补充。

我微笑称赞。

“文本是时代的反映。无论对错。”三思的眼里闪烁着一种如同演员一样期待掌声的光辉,我顺势点点头:“很深刻。”

我深信男人都有期待女人特别是漂亮女人肯定的焦渴,特别当男生第一次在某女生前“塑造”自我形象时。这些,都是我从蒋予那里学会了的审视。审视是用第三人称进行的脑力活动,经历是要用第一人称去牺牲。我如此热爱大学,是因为它的纯洁是纯洁,复杂至深也是纯洁。不会如同面对入世的蒋予,他如同镰刀一样收割了我少女的贞洁和幻想。留给了我一吨伤痕累累的回忆和洞悉世故的眼睛。他洞悉十八岁的我,如同我现在洞悉一个十九岁的男生,岁月让探视如同一种疾病流传。

“你叫我第三人吧。”我向三思自我介绍。

“有什么特别的隐喻吗?”

“三月出生而已。”我随口一个小谎,“我怎么称呼你?”

“三思。”

我理解三思的小聪明,思念第三人,三思而后行,他能于不动声色之中把握一个不远不近的暗示,掐准一个时隐时现的诱惑,无论如何,都要感谢他这么抬举我。

我完成了一个文字游戏,故事就截然而止。我没有给三思留任何联系方式,暗地里撕毁了三思留的手机号码。我太清楚进一步发展的趋势,当自己的行为仍旧在能以理性的规划掌握的范围,爱情会顺利发芽;当表情与言语在理性之外,便徒生隔阂。只有爱情,才纠集了这么多人性的决斗,两性的决斗,试探,穿刺,隐忍,退让,自我的决斗,虚荣,自尊,虚伪,迟疑,都会消耗太多时光太多精力。然后残剩一丁点再也燃不起激情之火的枯枝败叶——成熟。成熟不是别的,只不过深谙距离的效果和利用法则,不再孤注一掷。

一年前,蒋予就动用这样闪烁其辞的“深刻”俘获了我。蒋予吻着我的脸颊,告诉我亲爱的,你要快快长大,当我的妻子我的神话。然后我就在他编织的神话里把所有都给了他。

“给了他”,好像这个用词也不是很妥当,似乎一个懵懂少女在“精神毒药”的催眠下无知无觉地遭受了损失,其实我当时清醒得很,多年以来我内心最渴望破解的秘密终于有了机会得知,我故作忸怩,半推半就,直到一种撕裂的疼痛涌向了我……

其实那天老柴就在学校等我,没想到被班主任告知我请病假回家了,他郁闷得叫出他的手下开车环城找我。同一时间里,蒋予跟我说了两次对不起,两腿之间的隐痛让我觉得索然无味,我说我还得回学校拿书,蒋予想送我,我装出很迷惘的表情,说:“你让我静静想想,好吗?”蒋予没法,拦了一辆的士,依依不舍的样子让我内心浮掠过一丝满足。的士开出没一会儿,我就看见老柴的车在对面路口的红灯处,我左右看了看地形,知道老柴在这个位置不可能看到刚才上车前的事,我才暗暗放心。我开手机打电话给老柴,两分钟后我就坐在老柴的车里了。

“刚刚去哪玩啦?”老柴故意板着脸。

“下午觉得有些胃疼,想回家。可是出校门胃就好了,我就在书店里逛了一会,打电话让你来接,你的手机一直忙,我只好打的,没想到老爸你就在前面。”我装着天真无邪的模样,“老爸,人家说知女莫若父,我想你的时候不用打电话你就来啦,爸爸和我有心灵感应,对不对,哦?爸爸?”

老柴被我逗得乐颠颠笑个不停,伸手过来心疼地摸摸我脑袋,“肯定是学校的伙食不好,把我的宝贝女儿饿坏了。明天是你阴历十七岁生日,老爸原打算今晚带你去挑些首饰当礼物。不过现在先带你去吃饭。”

“好呀,老爸最好。我都忘了世界上还有阴历这回事。”

……那天夜里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冲进房间的洗手间里,内裤上淡薄的一点红色在我意料之中,但我的心还是不由地紧张和不安,经过深思熟虑,最后把内裤装在黑色塑料带里,塞到书包最里层,我不能洗,因为我突然自己洗内裤会引起保姆的怀疑,不能留它在家里,我必须明天在上学路上丢到最偏僻的垃圾桶里。计划好一切之后,我疲倦地沉入了梦乡。

2

“细小的门缝里,老柴和子雪阿姨赤身相抱,我紧张,手攥出了汗,被一种获知了不该知道的秘密的神秘与恐惧所笼罩,我想,肯定有人做错事情了,不知道是我,还是老柴做错了,我从未看过成人赤裸的身体,在窗帘闪入的淡淡灯光里,他们巨大的身体(相对孩童时期的我的身体而言)中闪烁着一种迷幻似的光泽,低沉的呻吟,奇异的身体造型,莫名的颤动,是我迄今知道的最为神秘最截然不同的一环,我的预感隐隐地飘荡着——洞析人的世界,核心就在这一环。我还隐隐感知,他们不愿让我知道这一环,如果他们知道了我的窥视,我必将在他们内心深处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我听凭我的感觉小心翼翼地合上门,心紧紧地狂热跳动,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跑到房间了翻出妈妈的照片,躲在被子里一边看着妈妈,一面想这个秘密妈妈一定知道,这个秘密,让我整晚都处于一种惊悸与疑惑中。”

“十二岁之前,尽管我怀揣着这个秘密,我的思想依旧飘荡在诸多大人编织的神话当中,我仍坚持认为我是山上捡来的,合理的解释是我先被妈妈从山上捡到,然后交给了我现在的爸爸抚养,再加上我所窥视的那一幕,我的心里始终有一种挥之不去的隐隐负罪感,所以我不想和老柴有什么更深的名义上的牵连,所以我像老柴的朋友一样在心里称爸爸作老柴,见着老柴的面只会管他要吃这个要玩那个,没有叫他爸爸,他以为这是亲热,没有留神我的心计——我在童年看似天真无邪的生活里行云流水般地穿织着我的心机——我对他父亲身份的探测和怀疑。”

“你知道我的妈妈是怎么死的吗?我的妈妈……照片上的她很漂亮,有一双很妩媚深情的眼睛。有人说我妈妈是忧郁而死,也有说她精神错乱服药过量不知不觉走的,我只记得暗暗的走廊,一些白色的身影灰色的逼仄的空间里移动,我伏在老柴肩上,抬起头,正好撞上一位白大褂年轻男医生的目光,他嘴角轻轻一斜,看了我一眼,很快消失墙壁那边,我当时昏昏欲睡,以后怎么看妈妈,妈妈怎么样我都不记得了,就只有那男医生莫名其妙的一笑让我记到现在……”

“你知道我妈妈为什么忧郁吗?没有人跟我讲,但我知道,肯定是老柴,他是个风流男人。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子雪吗?因为她对我说:‘你爸爸是奸商,可是他不吝啬给女人衣食无忧的生活。’没错,我越大越懂得老柴奸商的本事,越来越感受到家有奸商的好处……”

我把这些童年往事绘声绘色讲给蒋予,蒋予听得一惊一乍,他的表情更刺激了我的表现欲,蒋予开心得拍着我脑门,夸张地说:“啊!感谢上天,把充满神话的你赐给我!”

“漏了说明,子雪是老柴的秘书,如果不出意外,她今年正式成为我的后妈。”

“你乐意吗?”

“正是我批准了的。”

我想蒋予离我的生活是远的,所以他安全,这种隔阂正好满足我多年期盼叙说的渴望,我有很多故事,别人的,自己的,心里编造的,像个胀气的气球,内心轻飘飘的,一点也不安分。

我不满足自己拥有一双平淡无奇的眼睛,她应该经历一些故事,就像书里演绎,无论深痛的忧伤还是瞬间的幸福,都是窖藏在内心独自拥有的财富,最终闪烁成眼睛里的迷离;我不愿再像小时候,任随着生活把我推到现实面前饱受惊吓与不解,我想用更积极一点的方式探知我想要的秘密,像做曲者从容不迫地编排音符,像作者从容不迫地编织文字,我也想从容不迫地安排自己的故事。蒋予是我为自己安排的第一步。蒋予比我大十三岁,曾经是我的法语代课老师,现在开了家小公司,有一个奉父母之命成婚的妻子,他的白手起家与老柴有几分相似,却没有老柴身上那股浓重的商人气,蒋予外在的一切,我熟悉又渴望更深的洞悉,重要的是,我期盼他是一个窗口,穿过他,可以破解成人世界的所有秘密。

我十六岁,很庆幸遗传了老柴的头脑妈妈的面貌,老柴为了让我不像个暴发户的女儿,从小让我学钢琴学法语学舞蹈,虽然都不精,但唬弄老柴以及他那群暴发友已经远远足够了。我最喜欢仍是看书。实际上,我觉得一个人成为什么人,多是先天难以改变的因素,所以我根本不想费什么心思去思考,生活会把我的样子雕琢出来,我只要等待就好。我也知道无论我变成什么人,书里都曾经有过,只是一些人傻逼,从不看书,总惊诧这惊讶那,我从不觉得自己有啥特别,但我知道如何在别人的眼里把自己装得特别。如果让我写一篇有关自己的小说,我会形容自己——多疑、善变,喜欢表演、喜欢自我沉醉,我爱秘密,我爱掌控,我爱自我良好的感觉。我觉得我就是因此爱上了蒋予。与其说我爱上了蒋予,不如说我爱上了蒋予给我的主角的感觉。

其实,蒋予也会在别人面前表演,但是蒋予的表演不俗气,他的表演不像老柴一样一眼就知是生意场的交易,他表演得投入,感染别人,也感动自己,他也会在现实和编织的语言里来不及辨别梳理。

比如,他时常在饭桌上对某一趣闻说得极其动情,眼睛放射出一种沉迷的光。他下意识地提了提衣领,被自己的精彩叙述所感染,呵呵地笑。我喜欢他这样的表情,觉得这才是真性情。

我还发现蒋予时常对着手机讲假话,而且说得表情自然语调生动,我问蒋予为什么要骗别人,他说为了给自己保留一些私人空间,我问蒋予能不能用不骗他们的方法摆脱,蒋予说实话会让他们觉得颜面无光、不受重视。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约定俗成?用一种许多人长久表现的话语规则来感受别人态度的含义,像做数学的推理题。”我对秘密那种究根刨底的精神一发作,常常令蒋予哑口无言。

“姑娘,是谁给你这样思辨的能力?我还是喜欢你天真幻想的样子。”

我想了想,“就像我不应该想为什么爱你,只能想着爱你,爱你,爱爱你。”蒋予被我逗笑了。

3

我在老柴和蒋予之间保持着一种灵敏的周旋,我像一个轻巧的海绵,从这两个男人身上同时汲取亲情和爱情。我经常从两个男人的车里如同一只轻灵的百灵鸟,冲出来踏着铃声上课,我成绩稳定,快乐充实。在向成人世界的挺进中,我没有疏忽身外的细节,但我怎么也想不到,最重要的细节不在身外,而在我身体里——我怀上了蒋予的孩子。

蒋予手里握着医院体检单,我留心着他的表情,刚拿到体检单时的惊喜之色已经荡然无存,他陷入了沉思。他说出了我预料中的打算——人流。

手术完后,我捂着微疼的肚子,心神茫然,蒋予紧张心疼的神情稍稍使我有些安慰。我下意识地看着身边挺着大肚子的女人过往,正好撞上一位白大褂年轻男医生的目光,他嘴角轻轻一斜,看了我一眼,很快消失墙壁那边。记忆带我穿过十几年前看望妈妈的路上,那医生诡秘的笑容,与今天遭遇的感觉如此之像,如同一个搁置了十几年的诡计今天成为实现。

我的睡眠也仿佛被注入诡计。

一个呱呱坠地的孩子,他说,妈妈,我在这里。

一条长长的望不到尽头的河流,可是它很缓很缓,阳光是无处可逃的重担,它的淙淙如眼泪一般。

同时我也发现了蒋予的异常,他开始用 “很忙”回绝我的约会,每次我都满怀欣喜地期待周末他能像以前一样陪我,可是一周复一周,他的“很忙”使得我已经一个月没见过他。我想起以前他在手机里对别人说的假话,我疑心自己是否也沦为了他用假话搪塞的人。

再见到蒋予的时候,他对我说他的投资失败了,公司的资金周转不过来。他瘦了,眼神不似先前那样熠熠有神,我摸着他削瘦的脸,心里居然很难受,我说,我让老柴借给你。

老柴固然对我百依百顺,但他也不缺生意人的心眼,他暗地里把蒋予公司的情况摸了一遍,答应蒋予以合作的形式投资蒋予公司一笔钱,一切都还在我的料想之中。唯一让我弄不懂的是,蒋予依旧用“很忙”回绝了我的相约。

我问子雪,如果一个男人总以“很忙”回绝女人,意味什么。

子雪阿姨不假思索地说,那个男人已经腻味了那女人。

我哭了一夜,哭到筋疲力尽之时,我才知道我已经陷得很深了。我突然看透了他,我的逻辑是,如果他足够强大,就不会困在一个安稳的环境中不能自拔也不想自拔,如果他足够强大,他就不可能在我怀孕以后逃避,如果他足够强大,他就应该有足够的经验储蓄让我避开不必要的人生的暗流。最后我的结论是,他的知识不够强大,他的心灵不够强大,他的招架能力也不够强大。尽管他的神态儒雅,但一点一滴拐弯抹角的话和神情出卖了他,我觉得他好像一铜年代久远古典雕像,姿态典雅,神采飞扬,但永远抹不去时光在他身上留下的累累裂缝、斑斑锈迹。

我发觉自己在一个成年男人世界的潜规则里土崩瓦解。我的预感成了现实,蒋予的手机在某一天停了——他走了。现代社会就是如此,一部手机,一个人,没有了他的那串号码,他就是一条潜入大海里的鱼。

我一遍遍不停地拨打电话,因为害怕被忽略,害怕曾经的投入变成泡沫,因为在投入变成泡沫的过程中,自信也会随着化为泡沫。

老柴说,蒋予带着那笔合作款跑了,虽然那笔钱对柴氏集团而言没什么,但对他苟且偷生已经绰绰有余。

我问,爸爸,你怪我吗?

有什么好怪的,你是我唯一的女儿,就算我为女儿花钱买的一堂人生课。老柴乐呵呵地拍拍我的肩膀。我却陷入了对记忆的长远追思中,这是我今生第一次最大的失败与耻辱!我以为我掌控着一切,我以为我掌握着自己的青春和美丽,就可以掌控着别人的欢笑。我想过往的生活的一切都那么轻而易举地获得,我处于一种财富包围的安全中,于是我觉得我有资本走在危险的边缘,经历,看到更多。我幻想的智慧其实都在蒋予世故的经验的包围中,蒋予给我一个实现梦想的舞台,蒋予让我感受到了我渴望给别人建立梦的快乐,我在付出中享受着的满足其实也是他更天衣无缝表演的包涵……

我觉得自己在这些烦琐而充满怨气的“剖析”中几近崩溃。“我会考上名牌大学的。”我疲倦地看着老柴花白的鬓角,说,“爸爸,我终于明白什么应该珍惜。”

4

那年昏沉沉的六月过后,我就考入了这所名牌大学,我被淹没在对大学生生活憧憬的谈话里,我跟着那群小女生一起笑一起闹,把自己装扮成一只懵懂的小羊羔。可是我开始发现眼睛背叛了我,如同我善于在别人的眼睛里揣度他们大致的人生色彩,我在镜子面前探测出我眼神里无法掩饰的沉重和现实。就如同我的母亲在照片上的目光。

我只在三思的眼里找到一丝相似的光亮,那种淡漠的任由自己思绪飞荡的忧伤。

“你的眼里有忧伤。”三思说。

“当一个人能把注意力集中到某一点,他的眼睛会变亮。”我对三思说,“你想试一下吗?”

三思果然饶有兴趣地看着我,“怎么试?”

我笑起来,“看,你现在的眼睛正在闪光。”

三思也会意地笑了。

如同三思所言,虽然自己已经看透了这些不必要的自我蚕缚似的忧伤,但是依旧不自觉地在忧伤的门口眺望,这是一种不干脆不利落的感觉,如同蜘蛛丝粘在身上。所以我迷恋上了洗澡,不留神的一瞥就觉得桌子混乱,怎样也收拾不好,我又迷恋上了各种各样透明的干净的箱子,我细心地将所有杂物分门别类、精心摆列,看着那些五言六色的箱子棱对棱角对角地铺张,我的心里才开始有那么一点安定感。当我审视自己,觉得这些小小的行动暗示出的是内心深处的心慌和孤单。看不顺眼凌乱,是伤口愈合之后把握自己命运内心强大的渴望;将所有微小的事情扩大了做好,是孤单。张爱玲过分的洁癖或许就来源于一次难堪的感情经历。

大学清闲的生活让我无休无止到漂浮在“第三人”的反思里,想到自己的过去,那些故事与影片中的尘世又有多少区别,都是同样的质地,一样在时光中消解,一样在时光隐形的深处不经意就滑过心坎,若有若无却又时常刺着心上,不知那故事里谁是主是客……

如果不是十八岁生日,蒋予或许永远是一个背叛者的角色。成年的那天,老柴和一名西装革履的男士找到我,男士是蒋予的律师,他告诉我蒋予因遗传病发作,抢救无效已病逝在医院,他在遗嘱里给我留了百分之五十的股票权,按照现行价折算,已经超出了他携走的老柴的款项。

也就在那时,有一种强烈的直觉让我打开临近报废日期的电子邮箱,惊讶地发现蒋予的电子邮件。

亲爱的,请你别怪我不辞而别,一个男人所背负的责任,远比你知道得多得多。一年来,我在各个城市奔波,期望能用你父亲借给我钱实现最大投资,“借”钱总归还,如果不出我所料,我会在半年内“东山再起”,那时我才能有资格回去见你。而你那时该是什么样子呢?一个美丽的女大学生,是的,你在没有我的日子里才能全心全意地投入高考,我知道以你的聪敏会考取好成绩。你在大学里或许更能拥有我所不能给你带来的幸福。如果两个月后见到你,你见到的是一个怎样的我呢?一年的劳累让我的身体有了诸多不适,现在我就坐在不足五十平方米的小办公室里给你写信,胃隐隐做痛,便觉得这黑暗寂静的房间是我的棺材。我是多么想你呀,想你天真浪漫的想象,想你蹦蹦跳跳的言语,想你干净明亮的眼睛……但想到你要高考了,我不敢惊扰你,我深知大学对一个人的人生意味着什么,尽管与你在一起很开心很幸福,但爱情不是商场交易,只考虑个人利益。

其实你为自己创造幸福的力量比任何人都强大,我应该只是你生命里的过客,因为我深知你用自己的聪慧能独立地走得更远,比我远得多,我不是那个能把你带向更远更美风景地方的人,尽管我努力去做,但青春终不是那样轻易弥补的东西。我心爱的姑娘,我祝福你,用我一生一世。

写信日期是我高考前一夜。

蒋予写信的时候肯定想不到三个月后,不是与我在阳光下相遇,而是永远冰封在泥土的黑暗里……我与他的爱情也埋在内心的黑暗里,这个世界阳光明媚,可是只要我不言语,阳光永远不能开启。一个人的全部只是记忆——而已?

当时间越走越远,心里装下的故事越多,那种寻着感觉一点点往前靠,用一点点刻骨铭心的喜怒哀乐尽心尽力编织故事的虔诚和期待也没有了。二十岁单薄的身躯靠在秋风渐起的墙边,一片三十岁的思绪在远处如同乌云一样沉甸甸地漂浮。

我开始在小说的世界里去窥望自己可能的命运,在小说里拾捡自认为我错过的精彩,在小说里完成我那些飘过来荡过去的预感。直到我觉得整个真实的世界在小说的光环里变得璀璨,或者在小说的浓雾下黯淡迷茫。我和世界基本上就保持这种互相观望的位置,相互包容,以各自的心思揣度或者欣赏。

无所事事,无所事事,无所事事……我在梦里时常可以看到一排排罗列得整齐的文字,整体给我传递了一种非常优美的信息。只是感觉,却看不清每个文字的含义看不清他们的结合而诞生的灵魂。只有文字,在梦里缠绵地为我暗示,无需精确,只有感觉,迷朦,带着月色的优美婉转的凉意。

我时常能在校园里与三思相遇,他的眼神,似乎藏着另一个蒋予。三思给我介绍他的女朋友,那是一个很单纯的女孩,女孩在意三思,尽管可以相较于三思所思所想,她实在太嫩。

我问三思,“你真心喜欢她吗?”

“她的简单以及全心全意,或许不需要智力较量的爱情才是舒适的。”

“爱情剩下后就是责任,你想过吗?”

“为什么想得这么远呢?”三思摇摇头,“女子其实可以活得更轻松些,不是吗?”

我会心一笑。对呀,是熟练得把所有都尽量掌控在手的成熟幸福,还是一切都交于偶然的浮幻天真有福?其实前者如同一个本分之人用前辈子储蓄的经验购买后世的稳定,后者不过是一个以小博大的投注。中奖者的幸福总是无与伦比人人艳羡,但屈指可数。譬如爱情,一旦想多想远想得理智了,不但看不到善果还将此时的美好丢失了。

天空高起来,眼前浮动的人影都带上了我奇妙的想象。我把世界当做了一鼎大钟,坚硬的,厚重,一层一层班驳的锈和漆小心翼翼地黏附在它的最外,钟的外皮是被撞,钟的中心才是余音袅袅。钟在开心地响,它响的最洪亮的时候,我这一层漆默默地落了一地。我想溶解在晨风中,飘吧,带着天地的梦想。


                                                完稿于海口 2006-0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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