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论语》里面有一个核心的人物,是孔子;那么,《诗经》里面可能也有一个核心的人物,就是文王。孟子说:“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然后《春秋》作。”孟子感受到《春秋》是承《诗》而起的,《诗》则是王者之迹的呈现。
读其书,便要知其人。读了《诗经》中对文王的诸篇歌颂,真感受不到是虚辞,而句句流露的都是对文王人格的深深感敬之心,细读会让人不禁想泪流。其中写得最恢宏壮丽的,可能就是出自《诗经﹒大雅﹒文王之什》的这一篇《文王》。
此篇据朱子考证,是周公所写的,《诗集传》言:“周人追述文王之德,明国家所以受命而代殷者,皆由于此,以戒成王。”然而我感受到的,不止是警戒成王那么简单,更是在以一个有肉躯的平凡人的身份,去追问上天降命之所由,茫茫求索,而终于得到的生命的畅悟。这是很了不起的!
在两千多年前,相对于西方及印度的宗教而言,中国人开始把目光从天那里转入到人这里,自觉到人本身的庄严,不是借此去荣耀谁,而即超越即内在,在肉躯的有限之中,去体悟到了人内在生命的无限性,可以突破时空,与千里之远千年之遥的心相通。
这首诗里面,开篇即赞“文王在上,於昭于天”!细吟此文,不觉浩然正气顿时充沛胸膛!仿佛文王还没有死,他的盛德、他的精神、他的人格还弥漫在天宇之中。而周公秉着作为王者的忧患心,他在赞叹由其先父文王所开创的盛世局面之余,还深深思考着一个问题:商朝后代穿着商朝的礼服来为我们助祭,而数十年前,天命是降在他们身上的,这天命转换的根据何在?几百年之后,是否我们周朝也会重蹈商朝之辙呢?
周公在此,他便突破了权力的局限,而通到对天命的拷问那里去了。王者之所以为“王”,或也在此:不仅有对时代的承担,也有对后世的关怀,有一颗很大很暖很有力的心,恻隐在胸,而涌出一道智慧的光,去与上天冥冥对语。
可能,周公为此拷问了好久,经历了茫茫求索,才终于得到了悟:原来,“命之不易”啊,所以要“无遏尔躬”,常常要有一颗警惕的心,去修自己的德;虽然上天之命无声无臭,但祂把所有的奥秘,都坦露在有德者身上了,“仪刑文王,万邦作孚”!
《周易﹒乾卦》言:“九三,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周公于此,便体会到了人道的艰难与庄严,体会到了上天不言而喻的奥秘:成德,靠你自己!为君子者,当效法天道,而自强不息!也当要有一份博大,可以通向天、通向人、通向后代、通向万物。
故几百年之后,孔子感受到了,在他二十多岁学弹琴的时候,他感受到文王的人格了:
孔子曰:“丘未得其为人也。”有间,有所穆然深思焉,有所怡然高望而远志焉。曰:“丘得其为人,黯然而黑,几然而长,眼如望羊,如王四国,非文王其谁能为此也!”师襄子辟席再拜,曰:“师盖云《文王操》也。”
(孔子说:“我还感受不到作者的精神。”又过了一段时间,孔子神情俨然,仿佛进到新的境界:时而神情庄重,若有所思,时而怡然高望,寄意深远;他忽然说:“我感受到他是谁了:那人皮肤深黑,体形颀长,眼光明亮宏阔,像个统治四方诸侯的王者,若不是周文王,还有谁能撰写出这支曲子呢?”老师师襄子听到后,赶紧起身向孔子拜了两拜,回答道:“我的老师传授这曲子给我时就说,这传言就叫《文王操》!”)
此之后,我发现,文王便一直都活在孔子的心里。像甘地晚年遇刺他喷口而出的第一个词是“上帝”,孔子在匡地受到生命威胁的时候,他喷口而出的则是:“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文王的精神、气度与自信还活泼泼地涌动在孔子的生命里,甚至涌动了一辈子。
孔子已不是王者,但他以平民的身份,却上升王者到一个修养的高度,让每一个人,都可以成为“王者”,而有那一份大忧患与大担当,活出人道的博大、充实与庄严。即便到现在,经历了西方科技的洗礼,神圣的形而上的价值被普遍地斵丧了,但文王依然未死,在《诗经》里还活泼泼地涌动着那一片人性的大光明,等待着后来的华夏儿女,发现更深层的自己。
他还这样,一直目光深邃地注视着我们……
文王在上!
附诗:《文王》
文王在上,於昭于天。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有周不显,帝命不时。文王陟降,在帝左右。
亹亹文王,令闻不已。陈锡哉周,侯文王孙子。文王孙子,本支百世,凡周之士,不显亦世。
世之不显,厥犹翼翼。思皇多士,生此王国。王国克生,维周之桢;济济多士,文王以宁。
穆穆文王,於缉熙敬止。假哉天命,有商孙子。商之孙子,其丽不亿。上帝既命,侯于周服。
侯服于周,天命靡常。殷士肤敏,祼将于京。厥作祼将,常服黼冔。王之荩臣,无念尔祖?
无念尔祖,聿修厥德。永言配命,自求多福。殷之未丧师,克配上帝。宜鉴于殷,骏命不易!
命之不易,无遏尔躬。宣昭义问,有虞殷自天。上天之载,无声无臭。仪刑文王,万邦作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