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到底是因何而产生这种“无感无泪”的状态呢?
不论是自古以来的识人之术还是现代心理学,分析一个人的心理或判断其行为都会以这个人的童年或早期经历为重要依据。成长过程中重要人物对一个人的影响是更是举足轻重的。这不难理解,任何事物发展初期所遭遇的事件,对其今后成长的影响都是不可估量的,人的性格和行为方式的形成也不例外。就像一颗小树,在它幼苗的时候刻上一个小小的划痕,这个划痕会随着它长大变大,要么会在它快速成长的树干上消散,要么变成一个图腾伴随它的一生。
我在前文中提到,最宠我的人是我的爷爷和奶奶而不是我的父母。这是我的真实感受。我查了字典,宠爱的定义是:上级对下级,长辈对晚辈的物质感情给予与保护,类似于骄纵溺爱。这么来看,父母真的很少有宠我的时候,在童年的回忆里,批评和责骂使他们与我的主要交流方式。
我记得小时候我出去跟别的男孩子打架,由于岁数小,大家都不会使用拳头,小朋友们只会用手在对方的脸上挠来挠去,我的脸蛋毫无悬念地被别的小朋友挠破了。当我带着一脸的伤疤回到家时,忙着做饭的妈妈看到了,生气的责备我,“怎么老出去跟别人打架呀,怎么每次都被别人挠个大花脸回来啊!”父亲也是一脸愠怒,“怎么这么笨,每次都打败仗回来!”当时的他们其实是害怕我脸上的伤疤会长久留存,影响我的容貌,通过这种生气的责备来让我知道出去打架是不好的,打不赢是更不好的。而受了欺负的我,当时是既害怕又惶恐的,当时的我需要的首先应该是他们的疼爱和拥抱吧。
后来我有了女儿,在她成长的过程中遇到了同样的情况。她非常小的时候,经常会不小心伤害到自己,比如在床上玩耍时会毫不顾忌的向后躺倒,脑袋重重地磕在床沿上,接下来便是嚎啕大哭。可是过几天她会忘记之前的教训,再一次以同样的方式磕疼自己的脑袋。起初我会心疼地安慰她,可是次数多了我在心疼之外又多了一层恼火,这个可怜的小丫头怎么这么笨呢、万一把自己磕坏了怎么办?我真的有一种想骂她笨蛋的冲动。而我又想起自己童年时的经历,当时的我面对的父母责骂,内心只有惶恐和不安,感觉父母和外面的小朋友一样不友好。当小丫头再一次磕了脑袋的时候,我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不急于纠正她的错误,而是赶紧将她抱起来,摸着她的脑袋说“一定很疼吧,爸爸给你摸摸就好了。”所幸情况很快就好转了,随着身体协调性的提升,她渐渐学会了避免在玩耍时伤害到自己,头磕到床沿的情况越来越少了。
养孩子这件事,爱是第一位的。先让孩子感受到爱,再去帮助他改正思想和行为。耐心是无比重要的。
可是年轻的父母们,最缺乏的恰恰就是耐心。
我的父母更是如此。我出生的时候他们才二十刚出头,他们自己的内心还远未成熟,生活的艰辛让他们焦头烂额,对他们来说,照顾好自己就已经是个很大的难题。他们没有足够的心力去宽容一个小男孩的顽劣和无知。
80年代的农村家庭大多都不富裕贫穷是几乎是所有家庭都要面临的问题。爷爷奶奶给父亲办了婚事,剩下的生活就需要小两口自己打拼了。而且山东人的家族观念很强,新人成婚之后还是会和父母生活在一起,成家而不分家,我的父母结婚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还要帮爷爷奶奶供养四叔、五叔上学,帮他们娶媳妇儿。与当今社会大部分年轻夫妻结婚之后还是会依靠父母、向父母索取的情况不同,当时的现实情况是,年轻人需要早早的担起家族的重担,履行反哺长辈义务。
而这也使父母之间的关系很不和谐。父亲极为孝顺,希望帮爷爷奶奶多一点,母亲则因为过度的付出而感到不满,同时更因父亲不理解自己的委屈而心生积怨。他们会因此争吵。后来争吵就渐渐成为了常态。
我依稀记得在我特别小还不会说话的时候,妈妈在给我洗脚,不知什么原因爸爸妈妈发生了争执,争执中他们打翻了洗脚盆,这温馨而惊恐的画面始终在我记忆中留存;我记得他们在过年的时候争吵,气愤的父亲在屋内放起了鞭炮表达自己的愤怒,我身上的汗毛能够清楚地感受到鞭炮的每一声炸裂所带来的震动,我站在炕上吓得堵住了耳朵;我记得他们在晚饭时争吵,激烈争论后他们各自据守一间屋子进行冷战,母亲在厨房,父亲在正屋,我和妹妹一人陪着一个等待他们和好。
当然,他们并不是所有的时间都在争吵,那样的话生活根本进行不下去。他们也有很恩爱的时候,父亲曾在一家人看电视的时候穿上妈妈的裙子模仿电视里的模特走秀,逗得炕上的妻儿哈哈大笑;母亲也曾用心的做好饭等待外出赚钱的父亲归来。那时候,改革开放使大家都解决了温饱问题,同时也带来了对美好生活的强烈向往,贫富差距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大,谁家买了电视、谁家买了摩托车、谁家盖起二层小楼,都会伴随着羡艳流传在村里人的口中。而我的父母都是极为要强也极为吃苦耐劳的人,生活在他们勤劳和节俭慢慢向上向前,房子不断的翻新扩大,家电越来越齐全。前进的车轮使他们不得不搁置一次又一次没有结果的争吵,匆匆的面对下一个生活所带来的任务和挑战。
只是,贫穷仍然是生活的主基调,翻新房子、买电视机在当时都是大事,是一家人省吃俭用的结果。吵架依然是父母交流的主要方式,他们并不是因为另一方有极为不良的恶习或者原则性的问题而争吵,两个人都是极为辛苦的,各自都在努力付出,但却都强烈的企盼着也无法给予对方理解。现在回想起来,我的母亲付出是极多的,在父亲外出赚钱的时间里,她要担起家里的农活和照顾两个孩子的重担,父亲回来时,她强烈的要求自己的丈夫能够给予她足够的关注和理解。但父亲传统观念很强,每次回到家匆匆看一眼妻儿,就先去爷爷奶奶那里表达孝心,在父亲看来母亲应该是要无条件支持他的,毕竟孝道为先,这样做是没错的。但是他们的能力是有限的,所赚的钱无论花在谁身上都是不够用的。母亲对此意见很大,加之她性格爽直,几乎每一次都是她率先挑起战争,拉开架势跟刚从爷爷奶奶家回来的父亲争吵。我那时候因为不理解她,疑惑她怎么总是如此剑拔弩张,为什么总是要掀起波澜。很长的一段时间,我是向着父亲的,而母亲也一直因为我向着父亲而生我的气。
一天晚上,父母又一次争吵之后各自划分了领地,母亲和妹妹子在厨房,我和爸爸在正屋。我那时应该是6岁,或许是为了向父亲表现自己的忠勇,或许是为了表达自己对母亲的不满,我突然跑到厨房朝母亲和妹妹喊:“你们两个在合计什么坏事呢?”语气里充满了挑衅。母亲气坏了,揪住我一顿胖揍。父亲在一旁不知所措,不知道该帮谁。他或许早已经打算与自己的妻子和解,只是碍于面子才没有主动去打破僵局,没想到这时他可怜的傻儿子竟然主动去挑衅,让本来就生气的妻子终于找到了发泄的出口。六岁的我其实挺怨恨父亲的,为什么不帮我呢,咱俩是一条战线上的呀!没想到第二天,父亲绘声绘色的跟前来串门的叔伯们描述了昨晚我挨揍的情景,我正好听到了,因为那几乎是当着我的面说的。
真是可笑啊,在成年人眼里,一个6岁孩童的感受是完全可以被忽略的呢。哪怕是站在他的一边支持他的儿子。或许在当时父亲的眼里,他六岁的儿子是一个没有思想体系、没有是非判断、没有情感好恶、幼稚而简单的孩子。
那些年轻的父母们,千万不要低估和忽视自己孩子的思想和感受,在任何情况下,都应该给予他们足够的尊重。
从那以后,我就不再偏向父亲,虽然也还是没有理解母亲、还是对母亲的咄咄逼人感到不满,但也不再支持父亲。我与父亲的交流也就此关闭了。
而我的母亲,在那个时候,把我当成了他与父亲矛盾发泄的出口。这对我来说是一件非常不幸的事情。
我看过很多名人的传记,大部分人在回忆童年时都会提到自己有一个呵护自己的母亲,哪怕是恶贯满盈的希特勒,他的童年是也提到母亲对他疼爱有加。
我不知道有多少孩子跟我一样,被裹挟到父母的争执当中而左右为难、深受其烦。对我们来说,这是不公平的。
当代家庭心理教育理念极力反对夫妻在孩子面前吵架,主张在孩子面前要始终保持一致;夫妻之间的分歧应该在夫妻之间解决,不该将孩子卷入其中,更不应该让孩子选择自己的立场,因为那会让孩子陷入混乱和分裂。
我不得不承认,我就是在这样的境况中成长的。那是一个父亲一年中大部分时间在外赚钱,我大部分时间必须依靠母亲照料的境况;那是一个母亲总是点燃争吵、父亲从不妥协,而我与任何一方都无法沟通的境况;那是一个物质和情感都十分匮乏,我的任何诉求都几乎得不到满足的境况。
的确如此,我的诉求很少得到满足。正在努力对抗穷困的父母,能够给孩子带来的新奇事物很少很少;而长期处在争吵状态的父母,往往也无法自如的调整情绪去平和而温柔地对待自己的孩子,我与妹妹很早就适应了母亲的焦虑和父亲的愤怒。
其实那时候小孩子没啥过分的要求,我跟别的男孩一样,都喜欢玩具。我的父母很少主动给我买玩具,对于我提出的渴望往往都是直接予以回绝,“买那个干什么,能干什么用?浪费钱!”这是他们对大多数玩具的评价。那时候的大多数家庭对于孩子的支出都是如此,“有没有用”放在首位,“喜不喜欢”不值得考虑。记忆中属于我的玩具屈指可数,仔细搜索也没几个,大概有很小的时候抱着照相的玩具枪、上紧发条会跳的铁青蛙、一个按一下气囊就会往前蹦一下的塑料马。印象最深的是父亲有次回来给我带的水彩笔,艳丽的笔身画出的色彩明亮而均匀,我用那些笔画在任何空白的地方肆意涂抹,感受不同颜色搭配带来的不同效果,以至于画花了白墙、画废了崭新的本子,招来了父母的责骂。
其实,孩子喜欢玩具的实质,更多的是对新事物的好奇和对新鲜刺激的渴望。他们通过玩具感受世界。
我有一个玩伴是个独生子,他家的经济条件特别富裕,他对玩具的需求总是会在父母的支持下得以实现。他拥有一把在当时看来做工精美且价格不菲的玩具枪,那对我真是太有杀伤力了。那段时间我特别喜欢跟他一起玩,总是鼓动他一起玩打仗的游戏。而他也极其聪明,具有任何一个孩子都有的敏锐直觉,他十分清楚我跟他玩是为了接近那把枪。他并没有慷慨的与我分享这把枪,而是给我“布置”了很多任务,完成任务了才可以获得玩一下那把枪的资格。比如说,由于这把枪的存在,我们经常玩的“武松打虎”的游戏,轮流当老虎的模式转变成了我只能扮演老虎,他永远是骑在我身上打虎的武松。没办法,谁让人家掌握着我的核心需求呢!我必须要伏在地上被他“英勇”地挥舞着拳头“打”好一会儿才能获得摸枪的机会,还要时不时地挣扎,企图维护老虎的尊严以增加游戏的乐趣,但是决不能把人家从背上掀下来,那样就前功尽弃了。终于他累了,我迫不及待的提议对那把枪进行研究,他看似爽快的同意,但是从我摸到枪的那一刻,他就在旁边进行了密切的监督,对枪的性能进行夸耀,对枪的调试、瞄准、射击的每个环节进行手把手的技术指导。枪在两个人的手中倒来倒去,在我手上的时间并不多。最终在我还远没有玩过瘾的时候,他就匆匆结束了对枪的研究。如此几回,我便感到得不偿失,投入巨大而收获甚少。这是不公平的,是一种我无法改变的不公平。我不得不克制自己对那把枪的欲望,减少了跟他的往来,这是一个小男孩对尊严的强烈需求,也是对这个玩伴的吝啬给与的无力还击。他用那把枪很快就招来了新的愿意当老虎的玩伴,而且由于他存在“玩具多”的资源优势,越来越多的小伙伴都聚拢在他的身边。我被孤立了。这是一个更加无法承受的代价,被孤立感是很难忍受的。我多次主动表示重新加入他们,并且提醒他我扮演老虎比别的小朋友更有经验。但是他无情的拒绝了我,小孩子通常对“背叛者”的惩罚往往都是这样果断而决绝的。我不得不抑制自己对玩具枪的喜爱,开始重新与自己玩耍,爬树、掏鸟窝、摘果子、抓虫子,以此来吸引新的伙伴。年幼的我既心存怨恨又抱有希望,怨恨小伙伴们“见利忘义”,希望他们再次接纳我。我甚至会诅咒他的那把漂亮的玩具枪坏掉。坏掉了,大家就平等了,就重归于好了。
没想到真的坏掉了,因为并不是所有的小朋友都有耐心。有两个小朋友为了争夺优先“玩枪”权而发生了争执,那把漂亮的枪在争抢中重重地摔到地上,零件破损到无法组装的样子。
那个小伙伴失声痛哭起来,其他小朋友见状也便怅然若失,待了一会就各自回家了。而看到这一切的我没有幸灾乐祸的心理和报复得逞的快感,毕竟我也玩不到那么漂亮的玩具枪了。得到了平等,失去了快乐。
令我没有想到的是,第二天那个小伙伴的爸爸妈妈就带他去镇里重新买了一把更漂亮的玩具枪回来。那个小伙伴抱着新的玩具骄傲的炫耀着,脸上的笑容仿佛在告诉我们:他拥有全世界。
而他父母对他如此的宠溺深深地震撼了我。原来那种宠爱才是最吸引人的东西。
(俗语常说贫贱夫妻百事哀,我们将这句话推而广之,贫贱家庭同样百事哀。)
他们不会主动给我买玩具,对我提出的要求直接予以回绝,对我犯的错误缺乏包容,在我受伤时很少给我安慰并且会第一时间责备我的愚笨,也会在他们生气的时候对我进行体罚。但其实在那个时候,很多人都是这么过来的,大街上被父母拿着擀面杖追着跑的捣蛋鬼屡见不鲜,渴望摸到那把漂亮的玩具枪的孩子不在少数,被第二把玩具枪震撼到的孩子也不在少数。
所以我并不是在怨恨或者责备自己的父母。在成长过程中,我能够随着内心的成熟不断深入地理解我的父母,越是理解就越心疼他们、越想念他们。毋庸置疑我父母是深深爱着我的,他们都时刻在以自己最大努力爱着自己的儿女,我想所有的父母都是如此。
我之所以翻出儿时的回忆,真正的目的是想了解自己。我可以理解任何事物,却在很多时候无法理解自己。我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会对某个人、某样东西既喜欢又排斥,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在该快乐的时候却生出隐隐的害怕和忧虑,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会生出这样那样的别扭情绪,作出这样那样既不讨人喜欢也不让自己满足的决定。
我不理解自己为什么会无法哭泣,无法畅快的感受和表达自己的情感。
现在的我有了答案:这一切是都我学来的。
我在某一本书上看到过着样一句话:“当父母对孩子不好的时候,孩子依然会爱着父母,但他可能不会再爱自己。”
我们如何对待自己,其实是在感受别人如何对待我们的过程中学来的。而父母作为我们成长历程中最重要的人,是他们教会了我们如何爱自己。
我得承认,那时的我觉得父母给我的爱不够,或者说现在的我觉得那时的父母给我的爱不够。
现在的我已经成熟,
那么终于引出一个人生之问:我爱自己吗?
(假如我们将对自己的感情比作一朵花,我们可以看到本能和欲望这些原始的根系埋藏在土层之下,伸出地面的树干和枝丫则无时无刻不处在外界的影响之下,风霜雨雪都会改变我们情感之花的模样。)
我们通过网络各大平台看到的各类亲子教育视频,几乎无一例外都在谈一个主题那就是父母如何教育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