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阳光,喜欢积极,喜欢正数,喜欢白色,我喜欢所有美好的东西。
我喜欢月光,喜欢深沉,喜欢归零,喜欢黑色,我喜欢认为美好的反面依旧还是美好。
乌克兰的火车很旧,开得很慢,铁轨伸向远方,车子走得叮叮咣咣。
乌克兰正是初秋,夜色初上,我又一次踏上了开往远方的夜班火车。
1.
离开敖德萨还剩一个小时,又是夜班火车。
这是来乌克兰坐的第三班夜班火车。
距离火车发车时间还有一个小时,因为害怕取票耽误时间,我特意提前一个小时从青年旅舍出发的,结果来早了。
在乌克兰的两次乘车经历告诉我,出门在外尤其是在乌克兰务必打好提前量——乌克兰人的工作效率实在太低了。
第一次坐夜班火车是从基辅到利沃夫,在基辅火车站取票的时候,前边排队的只有两个人,我却等了整整二十五分钟。乌克兰的火车站没有自动售票机,也没有网络售票的取票机,只有两个人工柜台,每个柜台兼顾买票退票和改签等所有事宜。
乌克兰地广人稀,人们不紧不慢的生活工作节奏也真是足够考验一个习惯了做什么都要快的中国人的耐性。
夜晚的敖德萨城颇有些古老而神秘的味道,这种神秘感是大街小巷的欧式建筑以及昏暗的路边灯光所造成的。有轨电车的轨道铺在道路中间弯弯曲曲延展向城市的四面八方,这些来自上世纪六十年代的产物至今依然是乌克兰公共交通的主力,敖德萨火车站就是被这些电车错综复杂的缆线所环绕着。
敖德萨火车站的建筑非常宏伟,三面一体大理石建筑,圆顶拱廊大石柱,柱子上各种漂亮雕塑,加上夜晚灯光的衬托,敖德萨火车站俨然一副首都基辅市政厅的味道。
只是这偌大的文艺复兴式建筑空有外壳,四面八方敞开着,没有安检通道,也没有验票柜台,车站和月台之间没有任何阻隔设施,人们可以随意穿过大厅直接来到月台,也看不到任何保安人员的身影。每个月台前边挂着一个简单的LED显示屏,站台中间矗立着油漆脱落锈迹斑斑的电线杆。
形形色色的人们穿梭在这个建于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的月台上,提着时尚手包的贵妇,拖着又脏又破麻袋包的打工仔,不同阶层的人走在同一座站台上,挤在同一个车厢里。
敖德萨作为乌克兰第二大城市,这样的状况实在让人有些大跌眼镜。不过想想也是,首都基辅都那样了,敖德萨一个黑海边城实行“散养”政策也就不足为奇了,毕竟这是乌克兰。
拿着提前打印好的那张车票单(其实是一张A4纸)来到写着“KACA”字样的柜台取票,前边排队依旧只有两个人,一个是穿军装的中年乌克兰大叔,一个是背书包的年轻乌克兰学生,两个人占用了将近半个小时的时间。
排在我前边的年轻男孩时不时回头看我,估计是没有见过亚洲面孔感到好奇,出于礼貌每次我都是微笑面对,后来干脆戴上耳机安心听歌等待了,等排到我的时候柜台里面的工作人员冲我摆了摆手,说了一堆我听不懂的乌克兰语,然后指了指我手里的A4纸,然后伸了伸大拇指。
肢体语言在全世界都是最通用的语言,虽然乌克兰语我听不懂,但是工作人员的意思再明确不过了——不用换票,直接拿着那张纸上车,好使!
我说完谢谢转身离开,心里一股无名火却冒了出来——这敖德萨不按套路出牌,基辅和利沃夫都是要那这A4纸到柜台换成一张很小的票,然后用那张小票上车,敖德萨火车站的管理也太草率了吧。
后来转念一想,这种草率其实也未免不是一种好事,简单方便,省去诸多跑腿的烦恼,还给政府省下了买机器设备和雇佣员工的费用,有时候越原始的东西往往越高效——反正大家都是凭票上车,车站再怎么省事,只要上车那一关卡严了,大家都相安无事,相比国内动不动每个车站这种高科技设备那种高科技设备相比,除了现代化感觉差了一点外,其他还真是什么都不差。
第三次坐乌克兰的火车我已经是有些轻车熟路,车票上的字虽然都是用俄语写的,但是有了第一次乘车时的经验,车次号码车厢号码和座位号码都是一样的位置,唯一不同的是每个车站的候车厅风格不一样,唯一麻烦的是要找对车次所在的站台。
面对一整面墙的车次信息,要先找发车时间,然后再顺着找车次,然后再找站台。我仰头找了半天才找到我的那班车,就在我仰着头找车次信息的时候过来两个年轻男人跟我搭讪,虽然听不懂他们说什么,但是他们手上的动作再熟悉不过了——兄弟,给根烟抽呗。
我摇摇头,“Sorry!”
他们不肯离开,还是在摆弄手上的动作,意思是“别这样,给一根呗。”
“Sorry!Sorry!”直到我大声说了两遍他们看我脸色变了才离开。
这样的情况不是第一次在乌克兰遇见了,记得第一天到达基辅的时候是晚上,那天因为坐了一天的飞机十分疲惫,平时不怎么抽烟的我还是从国内带了两盒“玉溪”以防路上“不时之需”。
站在地铁站外边的我刚拿出一根烟点上,就过来一个男的冲我伸伸手指要烟抽,出于好意,我给了那人一根,要知道在国内这种情况很少见,我这人脸皮薄不总拒绝别人,也就给了。
第二天,被要走了三根,第三天要走了五六根,第四天第五天依旧每天都能在街头碰见跟你要烟抽的人,后来等我自己带的烟抽完了,我去街头小商店买烟才知道乌克兰国内的烟有多便宜,一盒中国“玉溪”烟的价格能买到乌克兰商店里摆着的最高价格的烟三四盒。
物价低烟价也低,所以乌克兰人抽烟也普遍,大街小巷随处可见抽烟的人,不论男女,不论老少,只要有垃圾桶的地方,就会有抽烟的人群聚集。
在乌克兰我第一次厚起脸皮拒绝别人,对于所有主动上来搭讪的人全部微笑着说“sorry”,中国人性格里的那种因为“好面子”而扭曲掉的价值观第一次得到了扶正,这种感觉让我如获新生。
车站里人流穿梭,初秋的乌克兰夜里气温降得很快,有人已经穿上了大衣,他们不光穿上了大衣,还把大衣领子立了起来。
他们裹紧了身上的大衣,走到垃圾桶旁边,停下来,把手掏进口袋,熟练得抽出一根烟,打火机“吧嗒”一声燃起火苗,然后他们深深把烟往肺里吸着,然后眼神里透出掩藏不住的满足。
我也裹紧了身上的牛仔衣,匆匆路过抽烟的人们,我的兜里已经没有了来自中国的烟。
原来,拥有不一定占有。
原来,善的另一面不是恶,而是伪善。
2.
临近发车时间,我拖着箱子穿过宏伟壮观的火车站大楼来到后庭站台,顺着人群走动的方向走过去就正好是我要坐的那辆火车。
靠近车头的是第一车厢,我的是第三车厢,这次我没有询问列车员便直接朝第三节车厢走了过去。车厢门口站着一个穿制服的工作人员,这么冷的天气那哥们也依旧只穿着一件单薄西装,他手里拿着一个验票扫码机器,把我的A4纸上拿过去对着上面的二维码扫了一下,“嘀”地一声响,那张A4车票纸又递回给我,这次连护照也没有看。
行李箱很重,车站站台又很矮,就在我爬台阶的时候感觉行李箱被人从后边推了一把,回头一看,原来是那个检票的列车员在我身后替我顶着行李箱,生怕我拿不稳跌下车来。
我连声道谢,顺利上车,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铺位,可放置行李箱却成了个问题。
老式的卧铺车厢里根本没有地方可以盛得下我这26寸的箱子,下铺的床倒是可以掀开,但是里面的空间顶多也就放两个背包。我仔细打量着这稍显沉闷的车厢,确实没有足够的空间来安置我这大箱子。
无奈,我只好把行李箱靠着下铺竖着放在了地板上,可这样一来我的行李箱就占用了下铺床位旁边一半的空间,这样又给下铺的人带来了不便,我一边想着一边整理着床上的一次性用品,想着下铺的人来了之后我要好好给人家道歉。
套上枕套,铺好床单,再把蓝色的毛巾搭在毛巾架上,每个上车的人都是这样做的,满满的仪式感,有种高中军训的感觉。
过了一会进来一个乌克兰中年妇女,女人也跟我一样打量着这整间车厢,然后眼神在我的行李箱上停留了好几秒。我赶紧向打她招呼,并向她因为我的行李箱占了她的空间而致歉,结果得到的却是一个和善的微笑和一句乌克兰语的“没关系”。
离开车时间还有十分钟,我想出去透透气,为了安全起见,装相机和电脑的背包我一直随身背着,里面的护照钱包相机电脑可是我的全部身家,出门在外大意不得。
车厢外同样聚集了许多抽烟的人,有几个还是学生模样的小女孩,昏暗的月台灯光下,一个个高鼻梁蓝眼珠黄头发的乌克兰少女嘴里叼着香烟,站台喇叭里播放着经典的乌克兰民族乐曲,这场景让我想起了一部的俄罗斯电视剧《这里的黎明静悄悄》,那俄罗斯手风琴的声音有种特别的韵味。
我站在月台上看着远处的火车站大楼发着呆,旁边抽烟的乌克兰女孩也时不时看着我,那一刻我真想让这样的时光过得慢一点、再慢一点,因为要离开,所以对时间的概念又开始变得敏感起来。
一曲音乐结束,抽烟的人群也渐渐散去,最后看了一眼敖德萨的夜色我也转身回到了车厢。天空之上一轮缺月高悬着,明亮的月色洒在这座海边小城身上。
终于到了不得不说再见的时候了,告别敖德萨,也就即将告别乌克兰,突然想起那句“千里共婵娟”,这样的情绪在这样的夜晚矫情地恰到好处。
火车缓缓开动,车厢里的安静地出奇,四个人都躺在自己的铺位上玩着手机,车轮撞击铁轨的声音随着车速的加快也变得越来越有节奏,很快其他三个人就都睡着了,没过一会儿就听见呼噜声从底下传来。
我躺在不到六十公分宽的小床上看着天花板发呆,手机信号时断时续,想到明天还有一天的路要赶,保持手机电量是重中之重。乌克兰和中国有五个小时的时差,反正出来旅行也没什么人可以联系,索性直接关机了省心。
空气的温度随着渐浓的夜色慢慢下降,辗转反侧我却怎么都睡不着,我开始回想自己的乌克兰之旅,从第一天到基辅,到后来去西部城市利沃夫,再到刚刚离开的这黑海边城敖德萨,一路虽然只有短短十几天,却遇到了那么多有趣的人和有趣的故事。
这一路都在安心摄影拍照片,写游记的进度落后了很多,我生怕这次一走离开了乌克兰,旅途中遇上的那些人那些事会随着时间流逝一同被渐渐忘却。躺在这只有六十公分宽的火车床位上,我一点一点切换记忆,思绪重新将节点切换到从北京出发的那天早上。
一想到出发的那天,不知为什么一下子就又想起了那个站在我身后的曾出现在我梦里的乌克兰女孩娜莎,想起娜莎,就一下子想起了很多在乌克兰遇到的甚至擦肩而过的人,那些人连起来就像个PPT一样一页一页翻动,每翻到一张,就想起一个故事,每翻到一张,就想起一个城市。
旅行不只是看那些陌生的风景,也不只是看那些陌生的街头,旅行的意义于我来说更多的是在路上遇见不同的人,遇见那些虽素不相识却鲜活有趣的人。
这样的遇见因为太过仓促,不足以让我了解他们的全部,但是却足以从三言两语中让我体会到陌路人生也是精彩人生,他们之中有些也活得艰难困苦,有些也活得阳光灿烂,这样的遇见总能让我在不同的人生比较中看清自己,学会知足常乐,学会挖掘真正的“幸福”的含义。
火车“咣当咣当”响个不停,窗外是漆黑一片,我离基辅越来越近,也离乌克兰越来越远了。
3.
第一眼看见玛利亚的时候,她正规规矩矩坐在自己的下铺床位上,一双红色亮漆高跟鞋挂在翘起的二郎腿上,这翘着的二郎腿告诉我这姑娘有一米七八的身高。
玛利亚看见有人进来,下意识的欠了欠身子,右手抓了一下裙摆,左右向耳后撩了撩头发,这是所有女孩子碰见异性都会不自觉地下意识反应——害羞。
可是玛利亚的脸告诉我——她三十岁了,这个一米七八大个子的乌克兰女孩竟然看见一个跟她差不多身高的亚洲男孩而感到害羞了,这让刚迈进车厢的我感到了一丝丝尴尬。
玛利亚一袭黑衣,这让她脚上那双红色高跟鞋显得特别醒目,玛利亚不光个子高,腿也是又细又长,再加上这双红色高跟鞋,我脑海里瞬间浮现出了很多标签,比如野性、前卫、时尚、富有。
十个小时的夜班火车,十个小时的相处时光,事实证明我贴的这些标签却恰恰都贴反了。
凌晨一点,我从另一个车厢来到玛利亚这个车厢,原来的车厢铺位上的充电插座怎么都没有反应,巡逻过来的列车员是个热情又善良的大哥,他示意我隔壁车厢有很多空的铺位,然后,我看到了玛利亚。
玛利亚看到有人进来一开始还是吃了一惊,不过马上就露出了甜美的微笑。因为玛利亚的鼻梁特别高,所以显得眼窝就十分深邃。她的眼珠是乌克兰人独有的深蓝色,金黄色的头发垂在肩膀上,白色的皮肤,别致有型的眉毛,嘴角还有两个隐隐的酒窝。
虽然玛利亚面部保养得十分细致,胭脂粉黛掩盖了部分岁月容颜,但我还是从她散发出来的成熟稳重的气质中猜得出,这绝对是一个三十岁的女人了。
凌晨一点钟,玛利亚还没有睡,她就那么一直端坐在床上,身后放着一个LV的手包,墙上挂着一套包装仔细的西装,直觉告诉我玛利亚一定是乌克兰中上层社会的人了。
这就十分有趣了,在乌克兰,社会的上层中层和下层人民,想要去远一点的地方都只能做夜班火车,而且会同处一个车厢。
这让我想起了那部经典的电影《泰坦尼克号》,想起了上百年前的邮轮。虽然邮轮也是富人和穷人同处一条船上,但邮轮上是有一等舱二等舱之别的,穷人的二等舱是怎么都进不了一等舱客人的区域的,这样想来电影中二等舱的“杰克”和一等舱的“露丝”相遇,就真是命中注定了。
可是这乌克兰的夜班火车里,虽然也有一等车厢和二等车厢之别,但是一等车厢永远都是空着,再也有钱的人也是挤在这只有六十公分宽的二等床铺上。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再次打量起对面床铺这位漂亮的乌克兰姑娘来,玛利亚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机发呆,刘海的头发时不时耷下来,她就用手把头发撩到耳后去。
玛利亚的手很白,手指很长,又因为皮肤保养得好,整双手都是完美的。
玛利亚的出现,也让这场夜班火车之旅变得完美起来。玛丽亚放下手机,涂了桃红色口红的嘴巴一动一动的。
“嗨,我叫玛利亚,你呢?”
“嗨......我叫东升,我来自中国,我是个背包客,你呢?”
“中国?背包客?嗯......我是一名设计师......”
深夜的火车走得很慢,火车轮毂撞击铁轨的声音“叮叮咣咣”有规律地传来,我坐在玛利亚的对面,听她慢慢讲述着另外一种乌克兰人生。
夜越来越深,车窗上慢慢起雾,玛利亚笑着看着我,偶尔闪过的灯光打在玛利亚的脸上变得忽明忽暗。
我看见玛利亚那深蓝色的眼睛里也变得模糊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