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职

                            一

      九月的傍晚,夕阳像是巨大的火轮,缓缓滑向西边的地平线,妩媚、妖艳的光芒照耀山川、河流,照耀乡村、田野,照耀城市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也透过窗子斜着照进都城看守所警官牛学成的办公室。办公室内两张拼在一起靠窗摆放的办公桌被柔和的光线照亮了大半,牛学成黝黑发亮、线条分明的脸正好笼罩当中。那是一张因愤怒或委屈而有些扭曲的脸,明亮的眼睛因沮丧而呆滞的望向窗外。窗户是开着的,院子里的桂花树结满了细碎嫩黄的小花朵,散发的馨香气息飘进室内,一股甜甜的味道在余晖中四处弥漫。牛学成闻到了这股味道,但他只是深吸了一口气,表情依旧茫然麻木。这一天,牛学成的情绪像坐过山车一样跌宕起伏。此时,他的心情郁闷极了。

      牛学成在看守所已工作了十年,肩章上有一杠一星,是他十年兢兢业业工作的回报。他是从邻省大山里一个叫狗草乡的山村走进都城的。山村位于大山峡谷一端的切面上,村子沿切面的斜坡而建,斜着上去,散落着七八十户人家。峡谷开阔,四周郁郁怱怱。山下不远处是一条狭窄的溪流,溪水清彻透亮,像山村的村民一样朴实无华。他是家中老大,有个弟弟妹妹。父亲靠着几亩坡地和弟弟妹妹割草放羊供他读完初中高中。当他拚着努力考上都城大学的时候,全家人一片欢喜却一筹莫展,家里已无力支持他继续就学了。父亲急火攻心一下子病倒了;只会做家务负责洗衣做饭的母亲,总是躲在小灶房里暗自垂泪;弟弟妺妺忧怯怯地远离他,害怕惹恼他;本就纳言的他,话就更少了,经常一个人从早到晚呆坐在屋后的坝子上凝望天空,眼神空洞,孤独无助。就在他陷入绝望的时候,村长牛根红,一个五尺高的红脸汉子,古道热肠,凭着他在村里的影响力,起劲吆喝鼓动全村人家,卖了十头肥猪、九只山羊、二千个鸡蛋和三十只公鸡,为他凑夠了当年的学费和生活费。离开山村那天,他跪在村口老槐树下的石板上,手抹眼泪向送行的乡亲们磕了三个响头。他暗暗发誓,一定要混出个模样,报达善良的父老乡亲。

      城市五颜六色的生活并没有让他眼花撩乱,他的心中像是憋着一团火,蕴藏着巨大能量。他攒着劲儿发奋学习,他再没有让家里提供一分钱。课余时间,他跑遍了都城的大街小巷,为商家发放广告传单;寒暑假他做家教、打零工。当其他同学看电影、泡网吧、聚餐喝酒谈恋爱的时候,他却在某个餐馆里擦桌、洗碗、端盘子。大学四年他没有回过狗草乡,没有因为打工挣钱影响功课,成绩在班上一直名列前茅,年年获奖学金。他把省吃简用结余的钱寄回家里,写信告诉父亲要让弟弟妺妺读书上学。在他毕业的那年八月,市公安系统公开招聘干警,学经济管理的他,抱着试试的态度报名应聘,以第三名的好成绩考试通过。以他的成绩,原以为可以安排到机关岗位工作,没想到却分到最基层的看守所,当了一名管教干部。他不喜欢这个工作,认为天天与一帮嫌疑犯打交道会沾染恶习,坏了心态,但父亲告诉他,这是国家饭,稳当!就这样,他在这里一干就是十年。他内心有自己想法,不甘心在这里呆一辈子,工作一年后他开始自学法律,花了三年时间拿到了法律专业的本科文凭。接着,他又参加了律师资格考试,他相信,知识能够改变命运。他看中了市公安局法制处的一个位子,并早早开始活动。这期间,他认识了处办主任李大生,他称他为李哥,经常邀他吃饭喝酒,逢年过节送上一些家乡的土特产,希望通过他向处领导引见,调到法制处工作。

      夕阳悄悄隐没天际,只有西边几抹淡淡的白光,天空呈现一片暗灰色,云层很低,仿佛一幅帘布将天空与大地分割开来。刘学成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窗外,一棵高大的银杏树不时飘落几片黄叶,几只小鸟似乎不堪承受空气的沉闷,落在窗台蹦蹦跳跳,扇动翅膀尽力展示它的自由。

      其实,从这一天开始至下午四点半,他的心情一直都被快乐和欢悦充盈着。

      上午九点十分,他去看守所对面的一家银行向父亲汇了两万块钱,他在电话里告诉父亲说,这是偿还当年村里父老乡亲卖猪、羊、鸡、蛋供他上学的钱,多的部分当作利息。他在电话里听到父亲因高兴声音有些颤抖地说:"儿呀,你有出息咱们村子都跟着光荣!"

      向乡亲们还钱是他多年的心愿,这一天终于实现了,只是时间久了些让他感到辛酸,但更多的是快乐。

      上午十点巡完监,他又到市司法局领回他花费差不多五年的心血取得的律师资格证书。回所的路上,他高兴的有些狂颠,为了省钱,从不打车的他,今天破例奢侈的坐了回出租车,看着从车窗闪过的车流人流,他的心仿佛要飞起来,他感觉自己登上云天,开始俯视众生,美好的前程在向他招手。他打电话把好消息告诉妻子苏荷,他听到电话那头传来出轻快的三个字:

      "太好了!"接下来是一阵压抑着的抽泣声,他正纳闷准备问个究竟时,电话里又传来苏荷欢快的声音:"学成,为你高兴,你该出头了!"

      妻子小他一岁,重庆壁山人,父母都是衔道一家工厂的工人。她是家中独女,娇小玲珑,漂亮温柔,善解人意,一直是他的骄傲。想到妻子他心里总是甜丝丝的。挂断电话,他又琢磨是不是该请李大哥吃次饭了。

      如果不是下午四点半,所长谭德彦找他谈话,这一整天他都会被幸福快乐包围着。离下班还有十分鈡,桌上的手机突然响了,拿起一看,是妻子的,赶紧坐正姿势,脸上显出温和的笑容。

    "喂,老公,几点到家?我买了鱼虾和儿子给你庆祝!"妻子的声音很甜,有润化心田的魔力。

      "哦,我这就回,我们也该高兴一下了!"他极力排除心中的不快,语气故作轻松。

      月亮小心地探出头,流露出的淡黄色的光给云雾笼罩的天空带来几分生气。刘学成出了看守所大门,径直向九路公交站走去。兜里的手机突然振动了一下,一条短信,黄东海发的,内容是:"牛干,事情考虑得怎样?"

                          二

    站在家门口,牛学成稍稍缓了口气,掏出钥匙插入锁孔,推开门,看到餐桌上摆了一瓶红酒和两盘凉菜,凉菜是水煮花生和拍黄瓜。

      五岁的儿子在沙发上看电视,看到他,转身向他打了声招呼:"老爸好!"接着目光又转向电视。

      厨房传来苏荷的声音:"回来了,老公!去洗手,菜马上好。"

      他"嗯"了一声,走进卫生间。

      这是一个多层的老旧小区,没有电梯。他们的房子在顶层六楼,是五十七平米的套二小户型。入户门进去是条小走廊,左边是厨房,右边是卫生间;再往里走,左边深进去的是两间小卧室,卧室门正对着客厅;客厅的墙面是淡蓝色的,灰色布艺沙发上方的墙壁,挂着一幅狗草乡文化馆一位画家的山水国画,沙发对面墙上挂着三十二英寸的海尔夜晶电视,中间的小茶几上有一个黑色漆面的塑料果盘,里有几个苹果和土色的弥猴桃,小餐桌就摆放在与电视同一墙面的右侧,与入户门正对着。房间收拾得干净整洁。

      他和苏荷结婚时就住在这里,已经七年了。起初是租住,后来房东要卖房,他和苏荷商量一咬牙就买了下来,做了简单装修,换了家俱家电。买房的首付款是苏荷父母出的,这让牛学成有很大的心理压力。第二年,他们的儿子降生。

      当他洗完手走出卫生间,热菜已经上桌,是清蒸鲈鱼、滑蛋虾仁和青椒回锅肉,苏荷和儿子已围坐在桌旁。

      "啊!这么丰盛,老婆辛苦了!"他从心里感激苏荷,语气真诚甚至有些讨好的意味。

      "快,别贫嘴!"苏荷说着,拿起酒瓶给他斟上满满一杯,又给自已倒了一杯,端起来招呼儿子说:"来,我们敬爸爸,祝爸爸开心快乐,事业有成。"

      儿子跟着接上一句:"祝爸爸成为大律师!"

      温馨快乐的氛围让牛学成有些陶醉,他轻轻抚摸了一下儿子的头,深情地望着苏荷说:"老婆大人,谢谢你!"

      "哎呀,说这些干啥,这些年你不也是经常压抑自己。来,老公,为你高兴,为咱家高兴.!"苏荷说着又端起酒杯。

      刘学成稍微用力和苏荷碰了一下杯,一干而净。苏荷那句"你也经常压抑自己"的话,差点让他的眼泪喷涌而出。这些年他只顾着追求进步,上课学习,背书考试,很少关心家里的事,没有为家里做过什么贡献。作为一个男人,他常常感到自卑,感到愧对家人,愧对老婆孩子。

      夜深了,除了楼下街道偶尔划过汽车微弱的呼哧声,周周一片都胧罩在寂静中。刘学成倚靠床头,在桔黄色的灯光下翻看一本法学案例。但他根本看不进去,脑子总是被下午的事情所打扰。苏荷在隔壁哄儿子睡觉,不知什么时候钻进被窝,头枕在他的怀里,手探索着悄悄伸进他的裤档。他心里一热。他不记得他们有多久没有亲热了。他丢掉本书,翻身紧紧抱住苏荷,解开胸罩将手按了上去揉搓起来。他想集中精力,可脑海中偏偏有一丝阴影挥之不去。战斗匆匆结束,苏荷意犹未尽,痴痴望着他说:"你好像心不在焉!"刘学成羞愧万分,喃喃说:"可能压力还沒解除吧!"

                            三

      谭德彦到都城看守所之前,在一家地方国有企业从事安全干保卫工作,而在这之前,他在云南某部队服了一年兵役,按他自己的说法,如果不是和驻地一名小寡妇搞对象,他可能会成为连长、营长、甚至是更大的官。当然,他被部队退回地方后,那个小寡妇自然也就被他抛弃了。他中等身材,肚子凸起,漂亮的长方形脸嵌着两只小眼睛,笑起来眯眯的,温和爱昧,但眯眼人的目光却很尖利。他对人热心肠,好交朋友,有不错的人缘。退伍的第三年,他当兵时的连长崔胜魁转业进了都城市公安局监管支队,担任办公室副主任。他心思活了,觉得干公安更有前途。于是,在老连长的协调帮助下,他如愿调入公安系统并被安排至都城看守所,任监区副中队长。这二三十年,随着老连长职务的不断提升,他的仕途也一帆风顺,由中队长、副大队长、大队长、副所长一路晋升,直至三年半前,坐上了看守所的头把交椅。职务的不断提升,逐渐改变了他温和、逢人三分笑的好脾气。他不再谦卑、随和,对在押人员也变得愈发苛刻起来。他从未把驻所检察官放在眼里,认为他们都是摆设,还要享受所里的福利,但面子却常常给的十足到位。他禁止嫌犯看书,收缴了全部监室的书籍;取消了每天早餐中的鸡蛋,将每周的一次肉菜改为每月一次;如果某监区监室出现打架斗殴等严重事件,监区所有监室的嫌犯都要牵连受罚,方式就是取消肉菜两到三个月。嫌犯每天吃的都是稀饭馒头和糟米饭加带点肥肉星的水煮箩卜或水煮白菜,好容挨到吃肉的日子,突然没有了,那种心情真是可想而知。当然,在他管理的这片天地,也并不都是无所不忌,崔勇就是他比较忌讳甚至是想要讨好的人。崔勇是他老连长崔胜魁的侄儿,身高一米七三,身体结实,有梭有角的寸头与他多肉的圆形脸很相衬;除了警服,他平实爱穿一身黑色服饰,性格有明显的胆汁质特征:躁动、好胜,目空一切。他初中毕业即开始混社会,经常无所事事,惹事生非,搞得家里人很是头痛。在崔胜魁的安排下,二十岁那年,崔勇进看守所当了一名辅警。按规定辅警只是做监管的辅助工作如提讯带嫌犯或带见律师等,是不可以管理监室的,但是谭德彦上任后,几经周折,将他的身份由辅警变成了正式干警,并安排他管理八监区零八室。也正是在这个监室,一名叫周大奎的犯罪嫌疑人,使牛学成与崔勇发生了碰撞。

      周大奎,46岁,个头不高,体形削瘦,皮肤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捕前是一家民间放贷公司资产保全管理部的负责人,涉嫌故意杀人罪。起因很简单,因为一笔债务,债务人失联,周尚奎安排手下将债务人的妻子和女儿接到公司,一番问话后,周大奎亲自将母女二人送回家,之后母女一齐失踪。一个多月后,警方在都城郊外的一处密林中发现了那对母女的尸体。警方很快传唤了周大奎,审讯二十个小时后,对他采取了拘留措施,三十七天后检察院批准逮捕。周大奎清楚的记得,进看守所那天,天空下着淅沥小雨,冷风嗖嗖。送他的警车直接开进大门,绕过一个开阔的院子,停在一座厚厚的大铁门前,门两边是用石头砌成的高高围墙。他被从侧面的小门送进去,走了十几二十米,上了几个台阶,在右手边的通道窗口,办理看押手续:写笔录、搜身、脱光衣服检查身体等等,足足两个多小时,才被一名管教送进监室。又饿又乏的他,知道进监室的时间正好是晚上七点半,因为监室电视里的新闻联播刚刚结束。

      "我连杀鸡的胆子都没有,怎么可能杀人?那两个女人的死跟我没有半毛钱关系。"入监的第二天早上,周大奎带着哭腔对监室值日(监室里的老大,协助警官管理监室的在押嫌犯),值日是个叫邱寸的刚满三十岁嘴唇有些外翻的小伙子,经济犯罪,一审判了五年三个月,正在上诉。他对周大奎的话无动于衷,耸了下肩膀,摇了摇头说:"这话你去对法官说,我只关心你是否听招呼。"由于涉嫌杀人,周大奎被定为风险一级嫌犯,值日给他找了件黄色识别服穿上,告诉他:"不许和任何人讲话。

      周大奎始终不承认自己杀了人,警方对他多次提讯,无法找到进一步的证据,也没有其他突破口,案子就这样陷入僵局。一个周末的下午,办案警官拐了几道关系找到崔建生,请他在城南的一家豪华酒店吃饭。推杯换盏中,警官委婉讲了各种理由和原因,希望他帮忙对周尚奎给予"特殊"照顾,崔建生豪气满满,没有任何犹豫,当场表示照办。吃饭结束时,对方送了他两条大重九香烟。第二天,崔建生即找周大奎谈话,内容无非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之类,语气中带着威胁和恐吓,但周尚奎依旧坚持自己没有杀人犯罪。当天下午,周大奎便被加带镣铐,而且带的是"小青蛙",每天值班"一三五",理由是拒不交代犯罪事实,违反监规。

      看守所对嫌犯的处罚名目五花八门,林林总总:监规考试不过关要罚;嫌犯之间吵架要罚;坐姿不端被警官点名要罚;晚间看电视交头结耳说话要罚;内监室门关闭时解大便要罚等等。处罚方式有两种:罚班或加带镣铐。为防意外,看守所规定,中午和晚上休息都要安排嫌犯值班,中午午休一个班,晚上就寝五个班,每班两个小时,分前、中、后三个岗。正常情况下,由嫌犯轮流排班值守。如果违反监规就要罚班。根据违规情节轻重,处罚分别有一个班、两个班和三个班,罚三个班也称"一三五"即受罚者晚上要分别值一班、三班和五班,共6个小时。这对嫌犯来说是极为痛苦的。加带镣铐则是对嫌犯的一种肉体惩罚,如监室內打架斗殴、或对他人故意伤害等严重违规行为。加带镣铐最可怕的就是"小青蛙",即手铐脚镣齐上,手铐和脚镣之间再加一根铁链,迫使加带的嫌犯无法直立,只能躬身九十度或更低的姿势站着,睡觉也只能躬身侧身卧着。这样的处罚,嫌犯人人畏之。周尚奎同时遭受"一三五"和"小青蛙",在嫌犯中极为少见。周尚奎生理承受到了极限,痛𣎴欲生。但他依然水煮烂鸭子嘴硬,死活不承认杀了人。

                          四

      所有监室的结构都是一样的,分内外两个监室。学习睡觉在内监室,放风活动在外监室。内外监室,各有一扇智能化控制的厚重的铁门,每个警官都有一张卡,刷一下装在门边的感应装置,便可以打开仼何一道门。外监室是横着的长方形,约十八平米,上方用铁栏杆围着,透过栏杆,可以望到一片蓝天白云;内监室是竖着的长方形,纵深八米,宽约五米,空间高度四米上下。內外监室的门处在一条直线上,内门安装在在内外监室隔墙的中间位置,门的左右两侧是三十公分高的木龙板(睡觉的通铺),学习、盘坐、睡觉都在上面;与门对着的墙壁上方两米高处,是一扇嵌着铁栏杆占了三分之二墙面的通风窗,从这个窗子斜着望出去,会看钊一小片蓝天,晴好的夜晚,有时可以看到圆圆的月亮悬挂中天,每当这时,嫌犯都会兴奋得欣喜若狂;墙的下方过道两端,分别是不到两平半的洗漱间和卫生间,卫生间与通铺之间有一堵半高的玻璃隔断。按照设计,龙板床五十公分为一个睡觉铺位,可以容纳二十四人,但监室通常都是人满为患,除了值日和他的三个助理保证一人一铺外,加上地铺,两铺挤睡三人或四人的情况基本属于常态。冬天还好,挤在一起相互取暖;炎热的夏天,潮湿浓烈的汗酸味在监室里四处弥漫,根本散不出去,警官进来巡监都要戴上口罩。在八监区08室,周尚奎睡觉的位置靠近卫生间的地铺,三人挤睡在一起,还算宽敞,但卫生间便池内散发的臊臭气让他常常呕吐。这是崔建生给他安排的。其实,除特殊情况,监室內所有嫌犯的睡觉铺位、吃饭位置、龙板上学习盘坐编号和清洁卫生、打饭洗碗等各项劳动以及违规处罚等,都是由值日安排决定的,只需报告管教民警即可。显然,周尚奎是属于特殊情况的。当然,如果遇到上级部门领导检查提问时,嫌犯必须回答:一切都是由警官安排的,否则就要挨罚。

      周大奎带着"小青蛙"从夏天走到秋天,短短一个多月,人已完全变了样,瘦如麻杆,形容枯槁;白色的皮肤变成蜡黄色,软塌塌的皮包裹着没有多少支撑力的骨头;眼睛凸出鼓起,阴森森的,恐怖骇人。他不能和他人讲话,别人也不敢和他交流。他身心俱疲,快要疯了。这期间,邱寸用两双厚袜子做了两对护腕,套在他的手腕和脚腕上,避免了铐环的摩擦伤了皮肤。这期间,警方办案人员提讯了他三次,崔勇找他谈了两次话,依然一无所获。

      八月末,连下了几场雨,彻底消灭了秋老虎的淫威,监室的空气也不再闷热。按照惯例,全所监区监室主管警官开始大轮换,牛学成被调到八区主管零八室,周建生则去了未成年组。牛学成到任第二天便开始找嫌犯谈话,了解监室情况。第三天下午,他把值日邱寸带到办公室,问周尚奎的情况

      "周大奎犯了什么错,把他搞得那么重?"牛学成问。

      "我不确定为什么,他被逮捕没多久就被镣起,他犯了杀人罪就该这样吧!"邱寸回答,他很年轻,却故作老成,但从他恭敬讨好牛学成的眼光看,尚未完全脱离稚气。

      "屁话,人还没上法庭就快要折磨死了!"牛学成的声音很大,突然他感到自己有些失态,赶忙拿起桌上的保温杯呡了一口说:"即然没犯什么错,就该把铐解了嘛!你回去告诉周尚奎,让他再坚持一下,这两天我就给他解了。"他说这话的口气很坚决,似乎是在邱寸面前展示他的权威。

      牛学成想为周尚奎解除镣铐,除了他内心固有的未曾泯灭的同情心外,更重要的是他感觉到周尚奎的身体已经非常虚弱,人在他管的监室,这样下去,出了意外,责任他是背不起的。他不喜欢崔建生,讨厌他的仗势欺人、不可一世的作派,但他又不想得罪、招惹他。牛学成有些犹豫,考虑了很久,还是下了决心。他找到监区中队长老王,把周尚奎的情况做了详细报告,将他的担忧和顾虑和盘托出。

      "那就解了吧!要快,狗日的崔勇!"老王军人出身,言语粗旷,做事干脆利落。

      请示完中队长,牛学成松了口气,隔天下午就给周大奎解了镣铐,并叮嘱邱寸在生活上适当给些关照。

                          五

      在看守所,惩戒违规嫌犯加戴或解除镣铐本是极小甚微如同家常便饭般的小事,但是,解除周尚奎的镣铐,对于周建生这个公子哥来说,却像是让人狠狠摸了把屁股,让他极为恼怒,极不舒服。那天中午,他正在和一个嫌犯家属吃饭,喝了几瓶啤酒,兴致勃勃,忘呼所以,指手画脚,粗声粗气地炫耀吹嘘自己在看守所的能量能耐,突然得到周尚奎镣铐解除的消息,差点没把喝到肚子里的酒吐出来。

      "牛学成,你他妈的太不给面了,这不让我难堪吗?不收拾你,老子以后还怎么混。"他这样想,愤怒溢于言表,搞得跟他喝酒的嫌犯家属不知所措,他收了对方一个红包,匆匆结束饭局。

      他带着一股酒气,回到所里,急切来到所长办公室,门也没敲直接走了进去。

      谭德严的办公室约莫三十平米,装修简单,地面是乳白色瓷砖,光滑铮亮;门的左边朝东的方向,是一扇很大的窗户,下面摆放一张两米多长的真皮双人沙发,对面的墙上挂着五十英寸的彩色显示屏;一张老式的两头沉办公桌斜对着门口,桌上摆放着缩小了的国旗和党旗。

      谭德彦正在给所办秘书栗梅交代什么。这个栗挴是所里的一枝花,身材匀称,腰细如柳,胸凸臀翘,皮肤白得如嫩豆腐;纹过的如初升月牙般的褐色眉毛下面,眨动着一双饱含春情、令人赏心悦目的大眼睛。看见崔建生进来,谭德彦急忙打发她的出去。粟梅散发淡淡香味的身体,经过崔勇身旁,狠狠地瞥了他一眼,分明是说:"你真讨厌!"

      "怎么了?小勇,一脸不高兴的样子。"谭德彦绕出办公桌,靠近崔建生,堆着温和爱昧的笑容说。

      "那个牛学成太不懂规矩,随便就给周尚奎铐子解了,这事儿你知道吗?"

      "这个⋯⋯我不知道,不过⋯⋯唉!我当多大的事,解就解了吧!这么久了也没搞出什么名堂。"当初,崔勇找他要给周大奎加带镣铐,他就不大情愿。但是架不住崔建生的软磨硬泡,最后还是同意了,听说周尚奎的镣铐解了,他也就没当回事,甚致有些暗自高兴,因为,这件事办得毕竟不够阳光。

      "哎,谭所,那小子目无长官,目无纪律,就这么算了?不行,你必须处理他,扣奖金,写检查。他妈的,一个乡旮旯里来的,还想翻天,哼!"崔勇感到谭德彦并不想追究这件事,更加愤怒了,态度蛮横地说。

      "干嘛要搞得鸡飞狗跳的,啊!我看算了吧!"谭德彦说着,双手按了一下崔勇的肩膀,示意他的坐到沙发上。

      "不行,我就是要搞他一下,否则,我跟他没完。"

      "你,唉!"谭德彦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只是重重的叹了口气。对于这个公子哥,谭德彦是既爱又恨,爱的是他有个好叔叔,恨的是他就是一个刺头,根本不好惹。

      "好了,我会考虑处理他,你消消气吧!"对于崔勇的吵闹,谭德彦又一次选择妥协。

      谭德彦从兜里掏出一盒中华烟,抽出一支递给崔勇,又给自己抽出一支塞到嘴上。崔建生把烟拿在手上并没有点燃,看了他一眼说:"你自己抽吧,我走了。"说完,扭身向门口走去。

      看着崔勇离去,谭德彦心里突然腾地窜出一股火,他很想发泄却无处发泄,憋得很难受。他回到座位,沉思着将烟抽完,看了一下表,差七分四点半。他拿起电话打给栗梅:"喂,你通知牛学成到我这里来一下。"

                          六

      和李大生吃饭,安排在距市公安局大楼右边三百米的光明路上的云柳巷,这里是都城著名的食街,街长不足二百米,汇集了天南海北各地美食,食客如云。其中最出名是街中央湖南人开的名叫"湘味小厨"的餐馆,消费适中,莱做的精致考究;店里的"鱼圆烧肉"、"剁椒大肠"别具特色,是牛学成和李大生共同喜欢的,是每次两人吃饭必点的菜。

      牛学成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了半个小时,此时,店里客人稀少,他坐在靠窗的位置,唤过服务员,要了必点的菜,又要了份青菜、两个凉盘外加蕃茄蛋汤,吩咐说客人到了再上莱。他端起桌上的茶壶,倒了杯茶,眼睛瞟向窗外。夕阳隐去大片光明,夜幕还未降临,商家的灯火已经在灰暗中亮了起来。他看见三三两两背着双肩包悠闲自得的游客流连于餐厅门前;看见一对小情侣手牵手嘻笑颜开地在一家店前品头论足;看见一对中年夫妻脸上荡漾着满足和自信,牵着一只京巴狗从窗前走过。这些貌似富足、自在的人的生活状态让他心生羡慕。这许多年,除了回大山深处的家和到重庆看望岳父母,他们一家人没有出过都城,也很少在外就餐。他想起一个晴朗的休息日,他带苏荷和儿子到这家饭店吃饭,还未点莱就接到电话:监室嫌犯打架,让他立刻回所处理。他很无奈,离开时,儿子失望地含着泪水的眼神,让他心痛不已。他感觉自己的生活单调压抑,无光无彩;十余年的努力奋斗换来的只是纸上成就,工作和事业依然是静如止水,毫无起色。两天前在所长办公室经历的事,更让他心里隐隐作痛。

      那天,牛学成几乎是小跑着来到所长办公室。之前,他特意到卫生间洗了脸,整理着装,梳理头发。他从未进去过所长办公室,不知道所长找他有什么事。他站在办公室门口,有些忐忑不安,长呼一口气,大声喊了一下:

    "报告!"

    "请进!"里面传出略带沙哑的声音。

      他推门进去,谭德彦在摆弄手机,看到他进来,面无表情的说了句坐吧,继续摆弄手机。他坐在靠近办公桌的沙发扶手边,腰板挺直,双手放在膝盖上,双眼目视对面墙上的的显示屏。房间安静的让人窒息。

      好一会儿,谭德彦放下手机,脒着眼盯着他突然大声喝道:"是谁给你的权力,随便解除嫌犯镣铐!"

      "报告所长,我??我,"他本想说请示了王中队,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觉的他没沒有违返纪律,所以就??"

      "违不违纪不是你说了算,这是所里的决定。你眼里还有没有组织?你说,怎么处理?"

      "怎么处理,所长说了算。"他嘟囔一句,声音小得自己都听不见。

      "你嘟囔什么,大声一点!"

      "报告所长,怎么处理,所长决定。"

      "那好,写二千字的检查,扣一个月的奖金。有意见吗?"

      "报告所长,无意见。"

      像是被人在胸口猛地击了一掌,他感到极度的愤怒和委屈,但他不敢表现出来,依然直挺挺的坐在那里,目视前方。所长脱口而出的决定,显然是早有考虑。他知道,这一定与崔建生有关,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操你奶奶的!"

      "先生,可以先上凉菜吗?"一位穿着暗红色制服长相端庄的服务小妺站在旁边说,一只手端着茶壶往他杯子里续水。

      "哦,上吧!"他看了下表说。

      这时,他看到餐厅门口李大生在向他招手,微笑着向他走来。

      "再来两瓶二锅头。"他站起身吩咐服务小妺道。

      四十出头的李大生,大牛学成八岁,个子廋高,穿着警制蓝色衬衫,尖挺的鼻梁上架一付黑框眼镜,浓密的头发整齐地梳向左边,看上去斯文干练。

      "兄弟,非常报歉,让你久等了!"李大生坐到位子上,向牛学成报拳做揖,一脸真诚地说。

      牛学成和李大生认识于两年前市局组织的一次法律培训班上,课堂上俩人坐前后桌,三天的培训结束,他们混成了好朋友。但是,真正让他们互为知已、无话不说的,却是从牛学成帮了李大生一次小忙之后开始的。李大生的一个远房亲戚的儿子犯事进了看守所,家里人找到李大生,希望他托人在看守所关照一下亲戚的儿子,让他在里面少吃些苦。李大生梳理手头的关系,想到了牛学成,给他打了个电话。对看守嫌犯的看守所警官来说,像李大生这样的请求,如举手之劳,顺水人情的事。牛学成没做任何犹豫,爽快答应下来,事情办得很漂亮。李大生的面子得到极大满足,从此对牛学成这个小兄弟刮目相看。

      酒菜摆上桌,两人分别吃了几口菜,举起酒瓶,相互碰撞,相互祝好!

      "我说,学成"酒过三巡,李大生放下酒瓶,看着牛学成说,"酒,咱慢慢喝,先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的事已上报领导,领导看了你的简历,很满意,估计不会太久,应该在国庆节后就会到所里要人了。"

      突来的好消息,像一场及时雨,横扫牛学成心头的阴霾。他等这个消息太久了,高兴地一下站起来,对着李大生说:"谢谢李哥,我把剩下的干了,以表谢意!"说完,他将手中的酒瓶对嘴咕噜几下干完,晃着空酒瓶对服务员招手说:"再来两瓶!"

      李大生赶忙站起来阻栏说:"不,兄弟,多了要醉的。"两人拉扯着互不相让,最后牛学成妥协说:"一瓶,就一瓶,李哥行吗?"李大生不再坚持。

      三瓶二两半的二锅头两个人喝,恰到好处,但两人的语言因酒的作用却变得兴致勃勃,更加流畅。李大生豪迈地说:"兄弟,等事情办成了我来做东,叫上弟妺,给你们好好庆祝一下。"

他们的饭局到八点半才结束,走出餐厅,二人挥手,互道晚安,各自回家。

                            七

      夜幕下,城市呈现出滨纷的色彩。星星张开了眼睛,点点闪烁,像一望无际的大海中的鳞鳞波光。丰满、圆润的月亮高高悬挂在水一般晶透的钴蓝色的天空上,万道金光,穿过淡谈的浮云,倾洒在城市的街头巷尾,倾洒到芙蓉树、银杏树和枫杨树的茂盛枝叶上,在徐徐轻风的作用下,变幻成斑驳的疏影。宽阔的马路上,穿梭的小汽车划出如金蛇狂舞般的长长弧光,与层次交错的建筑群上装点的奇妙艳丽的万盏灯火相辉映;商场里涌出来的提着大包小包的人流,大人小孩,男女老少,无不带着温暖、祥和、知足的微笑,为即将到来的中秋、国庆佳节欢欣鼓舞。

      "多美的夜色,多美的城市啊!"坐在公交车最后一排的牛学成,发出一声感叹。在这个城市生活打拼了十多年,他第一次感受到它的流光异彩和美丽风姿,他为生活在这个繁华热闹充满活力的城市感到欣慰。眼前的一切,又一次激发了他渴望成功的欲望,笼罩在他心头的云雾消散了,仿佛黑暗中劈开了一道亮光,照射到他心里,照亮了前面的路。他似乎看到了狗草乡父老乡亲的期待目光,看到了苏荷和儿子的热切眼神,看到自己走在一条宽广笔直的大路上。

      "老谭要扣奖金就由他扣好了,至于写检查嘛,哼!见鬼去吧!"他这样想,心里充满了惬意。

      到家时,刚好九点半,儿子已经睡了,苏荷在客厅看电视,看到他进门,赶紧起身迎过来。

      "没喝多吧?"苏荷看着他泛红发亮的脸担心地问。结婚八年,苏荷总是这样,只要他晚上有应酬,无论多晚她都会等他回来。

      "哦,没有。"他回答说,看见餐桌上摆着一盒精装月饼、一篮水果和两瓶剑南春酒,眼睛里满是疑惑。

      "啊,是黄东海送来的。他说,快过节了,过来看看,他还说,如有时间,请我们一家人吃个饭。"

      "唉,这个老黄!"牛学成长叹一口气。心里对杨东海即是感激,又有些愧疚。

      黄东海年近五十,是都城一家企业集团的董事长,旗下涉及交通运输、水产批发、连锁超市、餐饮娱乐等多种行业。三十年前,他从农村出来,一个人在这个城市打拼,扛过麻包、端过盘子、摆过地摊、贩过西瓜,后来靠着积累盘下一家水产店,一步一步做大,如今身家已经过亿。一年前,他的一家超市店长,伙同下属私藏几箱假烟在店里销售被查获。尽管他不知情,但脱不了干系,被送进看守所,正好关进牛学城负责的监室。跑过江湖,经历过大风大浪的黄东诲,却承受不住失去自由的压力,坚持认为自己冤枉无罪,拒不配合管教,绝食、自残、自杀,以此抗争,成为牛学成重点看管对象。牛学成这些年的管教生涯加上法律专业的学习,早已炼就了一副好口才。他找他谈话,从心理、情感、家庭以及法律等多个层面,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潜移默化,耐心疏导。他们谈了很多,各自经历、人生价值、彼此的社会认知等等,都成为他们交流的话题。在生活上牛学成还悄悄给予关照,时常带出监室抽枝烟,缓解压力,让黄东海深受感动,情绪慢慢得到稳定。五个月后,法院开庭审理,由于情节轻微,他被判徒罚金五千元,免于刑事处罚。出所时,牛学成送他,他动情地说:"我老黄不是忘恩负义的人,兄弟的情我记下了。"

      三个月前,就在牛学成快要把他忘记的时候,他突然打了个电话,说是想要和他见上一面,语气非常恳切。他们选择牛学成家附近的一家新开的茶楼见面。黄东海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身体结实,面色红润,穿着不算讲究,但材料质地和做工很好。事业充实、生活富足、人生美满,在他的举手投足间,流露出成功人士与众不同的气质。他们刚一见面,黄东海就急步上来给了牛学成一个大大拥抱,重重的在牛学成背部拍了两下,然后坐到椅子上。他们相互凝视,半天没有涚话。在杨东海眼里,牛学成还是老样子,没有变化,但在牛学成眼里,黄东海却判若两人,如果在大街上遇到,他根本就认不出来。黄东海首先打破沉默说:

      "牛干,我不绕弯子,我那里需要一个懂法律的,今天找你,希望你能过来帮我。"

      "你说什么,我帮你?我??怎么帮你?"杨东海的开门见山、直接了当,让牛学成有些懵懂。

      "你辞职到我这里干,我给你的待遇要??"

      "不,老黄,不是待遇问题。"牛学成听明白了,抢着黄东海的话涚,"我吃国家饭十多年,说丢掉就丢掉,你认为容易吗?"

      牛学成从未想过去给民营企业老板打工,说到底是对民营企业的信心不足,有风吹草动,说倒就倒。他骨子里认同父亲的那句话:吃国家饭,稳当.!他努力方向是离开看守所调到市局去,对于黄东海的提议直给予拒绝,但是心里还是很感激他的。

      "牛干,你听我把话说完,"黄东海没想到牛学成对他的提议并不感兴趣,有些急迫的说,"我给你的待遇可是你现在的三倍。当然,如果你担心将来没保障,我还可以给你一笔职业保证金,至少保你五年饿不着肚子。"

      "老黄,别再牛干牛干的叫了,这是在外面,就叫我学成或兄弟好了。"他对黄东海給的待遇并不动心,他想转移话题,开玩笑说。

      "那好,学成,不要这么快拒绝我,考虑一下行吗?"黄东海很诚恳的说。他欣赏牛学成的学识才干,欣赏他身上具有的善良和同情心,他的事业需要这样的人。

      "行,我会认真考虑的,谢谢你老黄,看得起我!"牛学成说这话时,突然有些脸红,他是在欺骗黄东海。他压根就不会考虑,但又不能不尽人情一下驳了黄东海的面子,他想慢慢打消他的念头。

      "学成,我认你这个兄弟,咱们走着瞧吧!"出了茶楼,黄东海握着牛学成的手使劲摇晃着说。

                            八

      国庆七天假,牛学成值了三天班。他婉拒了黄东海吃饭的邀请。收假的前一天,他带着苏荷和儿子去了都城郊外著名的白马古镇。古镇距都城三十公里,建于明朝洪武年间,距今已有六百五十多年。镇子因空中俯瞰像是跳跃的白马而得名。从来正南方向往里走,是一座四柱三间式牌坊,牌坊呈屋顶形制,顶的正脊和脊角雕刻着腾空跳跃的飞马,栩栩如生。走进牌坊,踏上六个台阶,便是古镇主街一一南街。整个小镇有东西南北四条衔,街边的饭店、小吃摊、土特产、手工艺品等所有铺面都是混合着青砖灰瓦年代感很强的木制结构。顺着南街往下走到北街尽头,可以看见镇上最具特色面积近百亩的白马湖,湖的码头正对着衔口。长长的湖堤,绿树成荫,摆满了休闲喝茶打牌的桌椅;对岸是绵延数十里被水松树遮盖着的延伸到天边的起伏山峦。天空下,湖水碧蓝,有几只摇撸船载满游客欣赏着小镇的水色风光。

      大巴车稳稳的停在古镇的游客中心,牛学成和苏荷牵着儿子下了车,沿着梧桐树遮掩的林荫道走了二百米,向右拐走过一段两边载满鲜花的石板小路,便来到牌坊下。这天,苏荷身穿金黄色无领开襟毛线衣,里面衬件碎花白衫,下身牛仔裤配一双黑色跑步鞋;牛学成则是警制蓝衬衣,外套一件深灰色三角领的毛背心,黑色裤子,黑色皮鞋。一家三口,快乐悠然,走走停停,东看西看,游遍了古镇的四条街。苏荷买了条水晶手链,儿子买了个熊娃娃。临近中午,他们进了北街口的一家本地老字号饭店,点了两道特色菜:油烹河虾、笋尖腊肉,刘学成给自己要了瓶啤酒。吃饱喝足,他们来到河边,上了摇撸船。船上有两对青春活泼的小情侣和一对白发苍苍的老年夫妇。摇撸的船夫六十岁上下,满脸皱纹,穿一件破旧的污渍斑斑的红色长袖T恤,双手的皮肤干裂、粗糙、黢黑,但那双手抓住摇撸与身体一起前后摇摆晃动的姿势却节奏感十足,非常有韵味。此时,天空一片绽蓝,和煦阳光照在湖面,船在撸的摇动下缓缓滑行。苏荷和儿子很兴奋,扶着船帮不停的东张西望,叽叽喳喳说着什么;两对小情侣脸上洋溢着像花一样的笑容,拿着手机频繁变换着角度,时而互拍,时而自拍,时而镜头描向湖水、山峦、天空以及彩云之间一道道美不胜收的风景画面;那对老年夫妻的手一直紧紧握在一起,一会儿看看水波泛起的涟漪,一会儿又聚精会神地凝视远方,嘴里不时发出啧啧赞叹。牛学成兴致很好,盘腿坐在船头,和摇撸的大爷闲聊着。

      "老人家,年纪多大了?"牛学成面含微笑地问,"一天摇几个小时?有多少收入?"

      "六十二了!"老人用手比划着回答,"

      工作嘛,上午十点到下午三点。收入要看时节,好时节一天有个七八百,撇的时候能有个三四百。"船夫回答,黑色的的脸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亮。

      "不错!不错!"牛学成赞叹到,接着又问:"老人家六十多了,该休息了,怎么还干啊!"

      "唉,乡下人,就是个劳累命,哪向你们城里人。"

      乡下人,城里人,牛学成忽然沉默了。他想起自己的家乡,家乡的父母和乡亲们,没有他们自己是不可能走出大山的,不也是一个乡下人、一个劳累命吗?他想,父亲也六十多岁了,依然守着那几亩坡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自己出来十多年了,还没有给父老乡亲们半点回报,他感到很惭愧。他幻想过,有了钱买个大房子,把父母亲接到城里住,安享晚年;他幻想过,有了钱给家乡修条公路,从山里通向山外,让家乡人出山不再困难。但是他现在的状况怎敢高谈阔论理想抱负呢?他的收入还不及摇船的大爷,常常捉襟见肘,日子过得紧巴巴。想到这些,他心里恼恨,不免有些悲哀。他又想到即将调动的工作,眼前浮现一条宽阔平坦的大路,向前伸展着看不到尽头。未来怎样,他无法做出判断,"但这应该是一个良好的开端吧!"他这样想,心里多少又有些安慰。

      这一天,他们在古镇一直玩儿到下午两点半。回城的汽车上,一家人昏昏欲睡。

                            九

      由于过节值班,牛学成调休一天,没有去上班。早上,他送儿子去幼儿园,回到家里还未来得及换衣服,手机就响了,是所办小栗打来的。

      "喂,牛哥,你的检查写好了吗?谭所发脾气了。"声音有些急促,但并没有影响甜美。

      "哦,还沒想好呢!"他敷衍道,"你告诉谭所,让他别着急啊!我写好会亲自交给他。"牛学成有明显的调侃的意味,但口气却相当自然随和。

      "那好吧!"对方说完,挂断电话。

      "不就一个检查嘛,还讨上门来要!"牛学成心里有些不快。他已决定不写检查了,他认为自己根本没有错。工作调动有了眉目,他心里有了底气。他想,过些天市局来要人,不知道所长会是什么样的脸色。

      这一天,他的心情没有因此受影响,甚至有些得意。下午,他去菜场买了点青菜和二斤排骨,晚餐准备做个苏荷爱吃的红烧排骨,等她下班接儿子回来吃现成饭。

      晚餐,一家人齐乐融融。

      第二天,他早早上班,坐到办公室,打开电脑,点击监控视频,查看几天的监室情况。他右手滑动鼠标,眼睛盯着屏幕,左手拿着水杯,正准备呡一口,门突然开了,中队长老王风风火火走了进来。

      "哎,我说学成,你那个检查抓紧对付一篇交上去嘛!昨天老谭把我叫去骂了一通!"老王一屁股坐到对面的办公桌前,大声说。

      牛学成看他着急的模样,心里有些好笑,但沒说话。

      "我知道你替哥哥背了锅,不过昨天我已说明了情况,都是狗日的崔建生惹的祸。"老王气得站了起来。

      从部队转业,老王在看守所已经干了快三年,还有两年就要退休,经历了七八任所长,见证了国家司法制度改革和变迁,是所里很有资历的老同志。看到他站起来,牛学成也跟着站了起来,声音温和,不紧不慢地说:

      "王队,我们错了吗?"

      "我??我??呵,我们有什么错,我??我们沒错!"

      "没错凭什么要写检查,我写不出来。我不信他有本事把我这身衣服脱了。"牛学成抻了一下身上的警服,有些激动的说。

      "唉,何必要激化矛盾,搞僵了有好日子过?"

      "无所谓,原本就没指望什么。"

      "你,"老王用手指了指他,"你自已看着办吧!"说完,跨步离开了办公室。

      看着老王离去的背影,牛学成心头陡然升起一股悲哀。

      此后几天,一切风平浪静,没人再向牛学成提起写检查的事,他的心情也出奇的好,耐心等待调动通知。

      十月的最后一周的周二上午,他刚巡完监回到办公室,突然接到父亲电话,说老村长牛根红得重病需手术,问他能否调剂五万块钱借用。他一下慌了,他知道自己的经济情况,掏空家底也就二万多块钱。他给苏荷打电话,说了情况,想从他娘家借三万块钱。苏荷说,母亲那边怕也不宽敞,但还是马上给母亲打了电话,母亲回话说有一万块钱,下午就汇来。牛学成心想,先凑三万,其他再想办法。

    老村长病重,他要亲自过去看望把钱送过去。他向所里请了假,第二天早上六点,他坐上头班大巴,八个小时后赶到了医院。他在老村长的病房待了十分钟,又拉上父亲找到医院院长,拿出三万块钱,说就凑了这些,能不能先把手术做了,剩下的钱他保证一个月内付清。他掏出警官证和身份证,表示愿意为余下的二万块钱做担保。院长是位五十来岁和蔼可亲的女性,看了他的证件后笑着说,小伙子,你这种情况本院从未有过先例,如果你的父亲愿意和你一起作保的话,这事可以商量!一旁的父亲赶紧说,愿意!愿意!

      手术费的问题解决了,牛学成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心里非常高兴。他对父亲说,明天上午赶回都城,今晚他就在医院陪老村长。

      父亲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说:"儿啊,有好报哩!"

                            十

      上午十点半,牛学成告别老村长坐上了返回都城的汽车。汽车在盘山路上颠簸了两个小时才驶出大山,上了高速公路。这时,兜里的电话响了,他掏出看,是李大生的,急忙接通:

      "喂,兄弟,昨天一直打你电话打不通。"

      "哦,我回老家办点事,可能信号不好,现在在返回的路上。"

      "你的事恐怕??恐怕??唉!遇到麻烦了!"

    "怎么回事?"牛学成一下紧张起来。

      李大生告诉他,三天前,局里派人到所里了解他的情况,谭徳彦先是很很地夸奖了他一通,但是最后说了一句:小牛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原则性的不強,目无组织。领导听了汇报后,立马决定调人的事先放一放。

    "不过,你也不用着急,等一等,也许还有机会。"

      牛学成知道,李大生在安慰自己。放一放,等一等,是领导们贯用的语言艺术,基本上等于派死掉了。他突然感到心跳"怦、怦、怦"地在做加速运动,似乎从云巅上一下子跌落谷底,头痛欲裂,身子颤抖;无奈、屈辱、恐惧、愤怒笼罩了他全身,手心和脑门上沁出了汗水。他后悔了。他为什么去管周尚奎的事呢?为什么讨厌崔建生而没有想到与他交好呢?为什么不早点把检查写好交上去向领导服个软呢?他感觉自己幼稚的像个小学生,他仿佛看见谭德彦眯着眼睛在盯着自己,那眼神分明是说:牛学成,你很牛嘛,看看这就是你的下场!他仿佛看见崔建生站在他面前,一脸嘲讽的笑,张开大嘴想要把他吃掉的样子。他感到胸闷得透不过气,把车窗开了个缝,风吹进来,很凉,他又感紧关上,脑袋无力地搭啦在窗边。之前还艳阳高照、万里无云的天空,此刻却被不知从何而来的大块乌云所遮蔽,像是在酝酿一场将要到来的暴风雨。

    "我该怎么办呢?"他想,"要不要去给所长道歉呢?低三下四、哭哭啼啼地请他原谅!那又怎样呢?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吗?不,不可能了!那又怎么办呢?我还能坦然地面对他面对那个崔公子吗?不,不可能!就像王队说的,今后怕不会有好日子过了,更不要想有出头之日。想到这里,他痛苦地闭上眼睛,头忱在座椅的靠背上,陷入绝望的悲哀中。

      整个车厢的乘客都进入昏昏沉沉的状态,除了汽车的风噪声,车内一片寂静。突然,牛学或挺直了身子,抬起头,双手使劲揉了一下双眼,接着又按摩了几下太阳穴,心里说:"不,我还没有走投无路!"他想到了黄东海,他不是在向自己招手吗?还好,他还没有回绝他。他想,所谓的稳定或不稳定都是相对的,他所学的专业、获得的法律文凭和取得的律师证书,或许只有在企业中、在市场里才能更好地发挥作用,他的价值才有可能真正得到体现。"为什么之前没有想到这些呢?"他的心一下子豁然开朗。他运用学过的决策理论,分析利弊,模拟风险,反复思考,反复比较,反复论证,最后得出结论:接受黄东海邀请是最佳选择!

      彷佛一缕阳光照进心灵深处,集结在牛学成心中的无奈、屈辱、恐惧、愤怒瞬间土崩瓦解,消失的无影无踪。他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情绪高涨。他认为他做了人生中最重要最正确的决定。他甚至从心里感谢谭德彦、崔建生,不是他们,他可能是另外一种选择,而这个选择的最终结果却未必是他最终想要的。他避开了人生误区。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快到都城了,天色已暗,半个月亮爬上天空,大地一片清明。牛学成拿出电话,点开通迅录,找到黄东海的名字拨了出去。

十一

      霜降过后,都城连着下了几天的雾,浓浓的带着很重的潮气将整个城市包裹起来,直到午后才慢慢消散。周五这天,雾终于停了。早上七点半,牛学成出门时,东方初露曙光,到了办公室,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来了,天空碧蓝如水,清清爽爽,没有一丝云彩。他打开电脑,没有查看监控视频,而是直接敲打键盘,屏幕上瞬时跳出四个字:辞职报告。

      周三那天,牛学成回到都城,已是晚上七点。他和黄东海约定的见面地点仍然是他家楼下的那坐茶楼。他赶到时,黄东海已坐在那里等了他半个小时。看见他过来,黄东海马上站了起来,吩咐服务员上茶,,接着看着他说:

      "什么事,着急火燎的。"

      "哦,我考虑好了,决定接受你的邀请。"

      "你确定?"黄东海喜岀望外,身体向他靠近问。

      "确定!"他回答得很干脆,"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你说。"

    "我不要什么保证金,我需要预支二个月工资,三万块钱。"

      "嗨!我当什么条件,你肯定遇到麻烦事,三万块够不够?要不多拿点。"

      "哦,不用,够了。我会尽快办完辞职手续,尽快到你那里上班。"

那天他们谈了很晚,直到茶楼打烊。

      辞职报告的内容是他早就酝酿好了的,不到一分钟就敲打完毕,只有二十六个字:

本人为寻求更好发展,经慎重考虑拟辞去看守所工作,请予准辞。

      他把打印好的辞职报告塞进信封,拿起桌上的水杯双手握着慢慢递到嘴边,眼睛习惯性的瞄向窗外。院子里的桂花早已凋谢,银杏树上的枝叶已全部泛黄,打着卷随风潇潇洒洒飘落满地。

      巡完监,他径直去了所长办公室,敲了门进去。谭德彦正在看一份文件,看见他进来,抬头望了一眼又埋下去说:

      "怎么样,想通了,检查写好了?"语气傲慢又有点自得。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信封放到办公桌上。

      谭德彦眼光从文件上挪开,抬手拿起信封拆开看,突然,他张大嘴巴,"拍"的一声将信摔到桌上,厉声问:

      "怎么,是在跟我赌气吗?你想清楚了没有。"

      "报告所长,我想清楚了!请你批准。"

      接下来的场面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谭德彦愣了片刻,表情突然变得和颜悦色,绕过办公桌,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让他坐到沙发上,又倒了杯茶放到他跟前说:

    "年轻人,不要那么冲动嘛!挨了小小批评就闹到这个地步。"谭德彦眯脒笑的很温和。

      "我是经过慎重考虑的,请所长批准。"他囗气坚定地不容置疑,心里却对谭德彦产生一丝怜悯。他很清楚,他的举动很快会传遍全所,而矛头将指向所长。

      谭德严自然也清楚这一点,于是他百般挽留,软话说尽,甚至开出些条件给出一些许诺,牛学成不为所动,心头有一种报复的快感。

      谈话持续到午餐时间,牛学成喝了三大杯茶水,尿憋的想上厕所。谭德彦终于没了兴致,最后无奈地说:"好吧,一周内给你答复。"

      谭德彦说这话时,右边嘴角微微上扬,用力地抽动了一下鼻子,眼睛眯成一条直线。

                          十二

      牛学成到黄东海公司报道上班是在递交辞职报告的半个月后,其间,他又回了趟老家,专门到医院看望了老村长,并到院长办公室将欠下的手术费交给了院长。之后,他接老村长出院送回山村,像伺候家人一样伺候了几天,心理得到极大满足。

      人生在灰暗或是不如意的情况下,往往会伴随突如其来、不易察觉的机会出现。牛学成似乎就是这样。他凭自己所学专业和严谨、敬业的工作精神,深得黄东海的信任。半年时间,他为公司代理打赢了一个百万经济诉讼案,获得公司八万元的奖励。就在这一天,看守所传来消息,谭德彦连同他的老连长严重违纪被立案调查。当天夜里,牛学成主动向苏荷求欢,一个生猛如虎,酣畅淋漓;一个春情满满,面若桃花,夫妻俩像是干涸的心田注入了一股清泉,舒爽在骨子里游荡。

      第二天一早,他和黃东海驱车前往他的山村老家,考察那里的投资机会。在牛学成脑海早已勾画出山村旅游的宏观蓝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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