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今年28,至今没有男朋友。”
记得前几年,大家都这么说“她考上研究生了,学习成绩可好了,真是让父母省心,人家祖上积德,坟上冒青烟。哎,真是不能比哟。”
进村的那一段路,是我回家最艰难的一段。
从城里到村儿里路途不算遥远,就是颇费周折,先要从本城的郊区乘公交到地铁站,本城地铁全线开工,不论走到那个街区,基建工作片刻不停。公交站台晴天尘土飞扬,我偶尔带上口罩当心理安慰,雨天泥沙俱下,既要注意脚下又要小心飞驰而来的公交、私家车、小电动和新新人类的平衡车交错而过,出门总觉得脑子、眼睛不够用,身体也没锻炼好,等一会儿车就疲倦得不行,看到挤满的公交心里立刻闪过退缩的念头,当然理智会及时告诉我下一辆只会更恐怖,于是身体不由地跟着一群战斗状态的路人叫上了劲。
公交到繁华地带常常拥堵不堪,车厢里站着的人在这个时候最无聊尴尬了。坐着的中老年人神态最为坦然,没有飞驰而过的窗外风物,还有车内的少男少女可以打量,从上到下扫视,由着装到外形,不入眼者,神色轻蔑转移。入眼者,赞赏有加地多盯一会儿。青少年们专注游戏,多半未曾察觉被看或被摇头。少女们不停地打开各种聊天对话框,此时要有消息进来真是如获大赦,对碰准时机发消息的人感激涕零。要是没有消息就假装感兴趣地翻一翻微博上那些有点无聊却热火朝天的消息,坐公交的堵车时光应该给网站和热点贡献了不少流量吧。通常翻无可翻时,比起余光瞥到另一群尴尬的人群眼睛落到自己背部、头发、脸颊和不知往哪儿放的另一只手上,闭眼养神也许是最好的办法。公交车上戴着耳机睡觉的年轻人极有可能不是为了躲避给满头白发、颤颤巍巍的老人让座,而是想在密闭狭窄的空间和过分亲密的陌生人群中寻找一种最舒适的存在方式。
公交在车流中是一个巨大的汉堡,车内的人像是一个不太讲究的人做出来的参差不齐的夹心层。车子立住不动时身子无法随着车子的惯性前后摆动,这时注意力不需要集中在车子的运动上以保护自己跌倒,于是全身的细胞感受到我的脸和路人甲的胸膛只离着呼出一口气能熨湿对方衬衣的距离,屁股和大腿的的衣物零距离摩擦,对方呼出带有烟草的气味穿过我已经冒油的头发,头皮甚至感到一丝薄荷的凉意。我绷紧神经控制自己的身体不要扭动出让人玩味的动作,肢体僵硬得冒汗。车启动时神经逐渐松弛下来,身体又能跟着车的节奏摆动而不至于产生误会了。车子迅速移动后,大家都能松口气看看窗外大同小异的街道和形容惨淡的行人了。山一样的后背挡住了我向外看的视线,一双眼睛不知道往哪儿放。只好在每处停留几秒便收回,车内各物在眼中游走。年轻女孩浮于面部的脂粉和起皮的口红最摄人眼球,眼看车内的热气令女孩的每一寸妆容失去原有的颜色,油光反射到金属扶栏上,女孩大约是要去约会,用手机屏从眉毛到下巴、耳朵、头发,一丝不苟照到每个角落。靠着扶栏蹲坐在蛇皮袋上的大爷双手随意搭在腿上,眼睛看着地出神,旁边放着油漆涂料的塑料桶,桶里装着衣服、带着油漆斑点的塑料鞋和图案已经模糊的塑料杯、刷头散开的牙刷和用了半截的牙膏等日常用具,它们随意地推挤在一起,用绳子牢牢地捆在一起,大爷就像游牧族一样,带着随身家当,走南闯北。哪里水草丰盛,就迁徙到那儿。
车里众生百态,展开每个人人生故事的一个片段,陌生人参与并见证了你人生中一个不算太长的时刻。停车到站,这些片段在门合上的一刻走上了另一个时间线和空间点。
视线从旁人身上收回时,与一位中年阿姨目光相接,看起来,她也在打量我。是在想“这姑娘真清秀,24有没有?一个人这么瘦弱还领着大包小包,没有男朋友吗?”还是在想“她手上提的这一箱水果有点小贵,包装这么精美,是别人送的还是准备送人呢?”…怪我脑容量有限,揣测不了从一个中年人的角度会怎么解读一个陌生人,她们会关注什么?又产生什么样的联想呢?
陌生人的关注除了些微尴尬,其实没有什么困扰,因为到站后,再也不见,再也不念。
坐完公交转到人群更为密集和闭塞的地铁上,特别适合发呆出神,窗外是长长的隧道,黑洞洞不见底,眼睛开始尝试单调性和暗色调,完全不辨方向,靠着播音说出的站名想象这一带周围的大致面貌,经过江隧道时明显有强烈的轰鸣声和回音缭绕,仿佛身体被巨量的海水包裹,靠着现代科技冲出重围,一出隧道,迎来满面强光,彷佛再生。
方才还在地底穿梭了半个城市,从黑暗中摸索到出口。转眼就坐上了高架铁路,在半空中俯瞰地面。城市两侧从各个方向瞧去都是高楼和交错的马路,还有夹杂在高楼中破旧低矮的城中村,楼顶旧物杂乱地堆积各处,像垃圾回收站的据点,油污肆意流经斑驳的墙面,几件暗淡的衣物在窗外随风飘荡。霓虹闪烁的夜晚,从来只看得到红男绿女的窈窕身姿,桥下横卧的乞丐被夜色笼罩得了无踪迹。出城后,火车在旷野中奔驰,各种形状的湖泊点缀在绿野中,仿佛夏日荷叶上安然躺着的小水珠。草色遥看、乱花迷眼、老牛闲卧、笠翁垂钓,飞驰而过的风物越来越熟悉,近乡之情浓烈起来。
乡野景色还没赏足,车已到站。上了乡村公交,刷卡坐在干净整洁的车内反而一阵恍惚,车在平整宽大的公路上平稳前进,路旁粉嫩的樱花树开得正热烈,绿化带的树枝修建得整整齐齐,高楼正在拔地而起,好像乡下也要西装革履地做城市人了。只是彻底脱胎还需要时日,公交只开到村口,窄小蜿蜒的水泥路还得靠双脚,村里总有大货车拖着水泥、石子、砖头等材料路过,每到农事繁忙,大型收割机便频繁进村,水泥路时有塌陷。妈妈说村里路本来是国家拨了钱修建的,但我们村的路却是村支书按户收钱修路,为了节省材料,路修得很窄,底打得很薄,所以承受不起各路车辆的检验,面对坑坑洼洼的水泥路,村支书开动脑筋想了一个很妙的办法,用极少的钱买些细石子铺洒在凹陷处,填起了那些丑陋的洞坑。从坡上往下看,马路像穿了一条打满补丁的长裤,乡村集体笼罩着一股忆苦思甜的氛围。
这是最接近我小时记忆的一段路。
水泥路原先是黄土路,两边是旱地。农人各有想法,所以看不到成片种植的作物。有人种麦,春天的路边就升起一小片绿油油的麦苗。上学路上随手掐断青葱的麦苗,学着大人的样子由上到下掐出圆形的小孔,放到嘴巴边,鼓起腮帮子用力吹,吹不响就扔掉,再掐一根。深青色的麦苗颓然地倒在黄土路上,尾随孩子们上学去。也有人种花生,还未发芽时田垄一片灰黄,没人愿意把脚伸到那儿去,如果不是旁边一架架野蔷薇、金银花开得正盛,香气袭人,连女孩子也是不会凑过来的。短短的十分钟路,一路上走走停停,东看西摸也总是会误了上课的点。学校的铁钟敲响的时候,我们像燕子一样撒手狂奔,芬芳留了一路,那些娇艳的花儿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尘归尘,土归土了。
穿过两岸田垄,水泥路两边建造着大致整齐的楼房,式样相差无几,一直延伸很远,这就是典型的村落了。这里住了多少人,其实我并不是很清楚,村子里的人辈分很多,有时哥哥样子的人可能要喊爹爹,姐姐样子的人要喊大妈。我完全搞不懂也记不清到底该怎么称呼,迎面来人时我总是异常尴尬,只好带着礼貌的微笑走过。
这也是我最想回避的一段路。
从村子东头到西头蜿蜒的这条水泥路,每隔一段就能瞥见成群的中老年在门口闲坐,高声闲侃庄稼的涨势、昨天牌场的情况,三言两语、有一搭没一搭。我走过时,背挺得笔直,尽量悄悄地不发出一点声音。这时聊天声音突然中断,感觉背部黏了一群人的眼睛,从上到下,细细查看。有老婆婆互相打听“哟,这是谁家的姑娘?”,有人应声回到“这你还不认识啊,这就是中间湾柿子皮家的孙姑娘”,边走边听到背后不减的音量“这姑娘现在在干什么呀?”…
一路走去,这个情形分场地重复,好像裸身走了一条街。走到家门口跟邻居们照例简单打个招呼,隔壁二妈在问“什么时候把尾巴带回来我们看一看?”“哈哈,下次吧”打哈哈完匆忙进屋,背后有了新的聊天话题。
“她比我家婷娃大多了,5岁是有的,我家姑娘都生了个儿子了。她怎么还不嫁人啊?”
“是啊,现在女孩子越大越难嫁出去,书读多了有什么用啊。”
“女伢还是要以家庭为重”大妈们看到我后说起话都像哲学家一样犀利深刻。
前些年还在夸我的大妈,开始了对我的嫌弃。关上门,我打算这几天假期都宅在家不出去招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