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农

        母亲未患大病之前曾是个菜农,但动过手术之后便不再是了。菜农和菜贩子不同,菜贩子是纯粹的贩菜,并不参与种菜的过程。母亲是种菜的,但也是卖菜的,种了菜自个儿拿去卖,不假以他人之手。

        记忆中,母亲一日里的大半时间都是在地里忙活。每天清晨我从鸡鸣中睡醒起来,家里是早已经没了母亲的身影的。待我背上书包沿着菜园子旁边的小路去学校时,园子里的母亲已经把一半的菜地都浇透了,剩下的一半她还得继续喂水。浇了水的蔬菜绿得喜人,母亲挑了水走在一片片青翠苍茫的绿色里,那瘦弱的身形却格外的引人注目。我时常是等走到她身边了,才底底地喊她。母亲应了一声,并不回头,仍是忙着她的,她是早就看见了我的。待我要走了,母亲才问一句吃早餐没?我说没呢。母亲从贴身的裤袋里掏出她装钱的塑料袋,塑料袋里那些一毛两毛、一块两块却被叠得整整齐齐的纸币都是她卖菜所得。一块钱递到了我手里,说是买几个包子到学校吃。那时候,学校外面的包子一块钱就有四个了。但我常是不买的,到了学校,只买了零食去。

        蔬菜长成的时候,母亲甚至凌晨三四点就要上菜地了。有时父亲会跟了一起去,冒着天上的点点稀落的星光,打上手电筒,父亲担着篮子,母亲拎了盆子。夜还是黑的,田里除了青蛙在鼓叫,便还有蟋蟀在自鸣自乐。父亲和母亲是无暇管这些的,他们的心思都放在连片的菜地上了。那时候种菜的地还有很多,都是别人不种让给父母的,不需要交租也不需要报酬,只要菜地的主子想要种回花生、玉米什么的时候还回去就行。

        园子里的菜,叶上还留着昨儿傍晚母亲浇的水,一滴一滴的,打着滚,映着星光。白天地里放进来了水,菜沟里的泥是湿的,穿着拖鞋不好走路,父母便把鞋脱了,赤脚进了地里。父亲拿了剪子去剪茄树上已经长大的果实,那些紫色的青色的果实吊挂在矮矮的茄树上,长长的,圆圆的,胖得可爱。父亲剪下了许多,像抱孩子一样抱到了流着清水的小沟边,那里,母亲拎来的盆已经盛上了满满一盆清水。

        菜园子里,母亲一脚踩在地沟里一脚踏在垄起的菜地上,前倾着身子半弯着腰,一手挑拔着地里的小芥菜苗一手捧着甩去了泥的菜。母亲爱惜土地,小小一棵菜苗上的一点点肥沃的土都被她干干净净地甩回了地上。小芥菜苗上的水珠溅湿了母亲挽起的裤脚,她却是不管不顾的。拔了小菜苗,还要摘辣椒、剪莆瓜、摘豆角……当三个子女还在梦乡里的时候,父母已经在地里忙得焦头烂额了。在盆子里用清水把菜上的泥洗了,水灵灵的、胖嘟嘟的瓜菜变得十分清爽起来。把洗去了泥土的蔬菜装好篮,天已经快亮了。青蛙的聒噪、蟋蟀的鸣叫已渐渐稀了下去,父母却是浑然不觉的。

        天边刚刚露出点鱼肚白,星星还没完全失去,母亲便挑起了菜篮带上了小桶、小凳、枰称独自上路了,她需要走上半个多小时的路程,方能赶到集市上去。母亲到的时候,贩菜的街上除了扫街的大妈、早起散步的行人,其实是没有什么人的。但也有比母亲更早的菜农已经摆上摊了,有的已经做成了一两单生意。很多菜农都有自己固定的摊位,母亲的摊位就摆在卫生局的阶梯前面,卫生局的旁边是三味书店,店里的老板娘跟母亲买过几次菜,但母亲跟她是没有什么交谈的。

        蔬菜摆在一块长一米宽半米的红蓝条塑料膜上,青瓜是青瓜,茄子是茄子,小青菜用稻草扎着,红色的辣椒堆放一角……各色各类的蔬菜小瓜分别摆好,淋上水,静待出售。清晨的蔬菜是最新鲜的,也只有在上午,母亲种的菜才能卖上好价钱。来买菜的大多数都是老主顾了,各行各业,有当医生的,有当教师的,也有当公务员的……母亲摆摊卖菜的地方离医院很近,来买菜的医生护士是占了很大的一部分的。那时候姑妈还在世,也在医院工作,家就在医院的居民区里,因这关系,附近很多人都是认识母亲的。

        母亲种出来的菜比别人家种的都好吃,小芥菜滚汤清凉爽口、莆瓜清炒绵软清甜……许多买菜的人总要来关照母亲的生意。赶上了学校放假,在家里吃了早饭,我总会溜达到街上找了母亲。我到时,父亲亦已到了那里帮忙了——其实也不是很忙的,父亲左不过是凑个热闹罢了。母亲吃着几个包子或是一碗便宜的炒面,还不忘照顾着菜摊,我蹲在父亲旁边帮着择去了待售的蔬菜上的烂叶,我亦是没什么耐心的,一转眼功夫,我便跑到台阶上看书了。卫生局台阶旁的小书摊仍是属于三味书屋的,我童年所熟知的书大多数都是在那里看的。

        母亲守着她的菜摊,一守就是一个上午。这一块不足两平米的地儿,母亲守了好几年。那时集市上摆菜的摊位是要收费的,菜多的收一块,少的收五毛。为了省下五毛钱,母亲常常把一些菜装进篮里,藏到卫生局大门的铁门后边。赶上不准摆摊的日子,母亲还得防备着城管的突然出现,一旦城管开着车浩浩荡荡来了,母亲两手一提,连菜带塑料膜一把拎起马不停蹄跑到下一个集市街口,那里,母亲亦是占了摊位的了。

        平时,母亲会让拿几个菜送到姑妈家里去。我是很乐意接受这个任务的,这意味着我可以在姑妈家里看电视了——那时自己家里边还没拉上电线,夜里照明用的也还是煤油灯。送菜的时候还会顺便蹭个午饭,等下午离开姑妈家时,大街上行人来来往往,母亲和父亲却早已卖完了菜回家了。

        挑了空担子回家的母亲下午也是不闲的,地里还有很多农活要干——空出来的地要翻新、长新叶的青菜圃要拔草、菜地也还要浇水。其实,母亲种的菜不是很多,春季莴笋蒜苗,夏季茄子豆角,秋季南瓜萝卜,冬季芹菜白菜……大抵不过是些节令蔬菜,母亲却把它们当宝贝一样地照顾,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菜园子是母亲的天堂,靠着它,母亲努力耕耘,艰辛劳作,赚取着一家人生活的费用。闲暇时,我也会到地里去,拔拔草、翻翻地……那时觉得自己像个小菜农,今天看来也不过是玩玩罢了。

        少年时的我也曾学了母亲的样,在别人家荒废的田里或是路边长满杂草的野地开辟出一两块小小的新地,撒上菜籽或种上葱栽下豆角丝瓜……种下的农物总需要撒些农家肥去培养,母亲沤制的粪肥她是绝对不让我碰的,我便只好提了小桶去捡路上别人家耕牛排出的粪便,将自己用枯草烧出来的灰与之拌了撒到刚冒芽的青菜圃上,或者是埋到下了丝瓜、豆角种子的土里。亲手调制的农家肥我从来都是用手去抓,干了的牛粪是不臭的,草灰也带着焦香……别人认为十分肮脏的事在我看来却是万分的有趣,我常常是乐在其中,自娱自乐。初时,父母不让我学种菜,年纪小小便担起了粪桶,长大了还得了?后来大概看出了我只是玩玩而已,他们也就由得我去了。不得不承认,在种菜方面我是不得要领的,长出的菜苗被菜虫咬成了千疮百孔、眼看就要红果的番茄因为放了太多的粪肥已经开始死苗……就连插上了竹竿的豆角丝瓜也由于太肥沃的缘故光长叶子不开花的。因为贪玩,我时常忘了给我的小菜园里的生命喂点水,等我想起来时,地里的青菜已经颓瘫了,就连竹子上的藤蔓也已蔫了,耷拉着青绿色的脑袋,无精打采。

        小菜园里的生命之所以没有完全失去,大抵也是母亲时常帮我浇了水的缘故。某一天光顾我的小菜园,赫然发现茂密的绿叶丛里稳稳地挂了几根丝瓜,小小的,大拇指那样粗,末梢还留着土黄色的残花。那时的心情无法用语言表达,只像是跋过山涉过水终于发现了传说中的宝藏一样的高兴。后来小园里的瓜、豆是越长越多了,只是因为我的懒于梳理,大多都是被虫蛀咬过的。没了人类的干扰,小菜园成了蛇鼠蚂蚁昆虫的天堂,它们心安理得地霸占了我的菜园,偶尔我去看一下,它们也会突然地出现吓我一跳,倒显得我是个入侵者了。

        小菜园里也是有母亲自己种下的大芥菜、南瓜苗等等参差不齐的瓜蔬的,那都是母亲在大菜园里种剩下的没地处安放的。母亲也会照顾它们,同样生活在一块地,倒长得比我的丝瓜豆角还好。我的小菜园在我的疏忽下是荒废了,母亲看不过去,把筑满了蚂蚁窝的豆藤瓜蔓拔了,把蛇鼠开挖的洞填了……土地翻新,枯草烧灰,我的小菜园子从此成了母亲大菜园子的一小部分。我是不安分的,过些个时日,要建立一个属于自己的小菜园的念头便又涌上心头,在另外一些无人耕种无人在意的荒地我便又开辟出一块新地,重新建造我的天堂——自然,最终的结果还是和从前一样的。年少的我却乐此不疲,常常是乐在其中。

        小女儿开辟菜园仅仅是为了玩乐,母亲的辛苦劳作却完全是为了生计。母亲用她的菜园养活了一家人,并艰苦地生活着下去。母亲也会抱怨、也会委屈,但往往伤心过了、气话也说了,最后还是要到地里忙活,再怎么艰苦,生活还是必须要继续过下去的。年幼的我总以为我的母亲会和土地打一辈子的交道,县城里的有钱人家也会时常吃到母亲种的菜……过了几年,母亲菜园子所属的一大片土地被政府征收去了,有钱人将要在这里建造楼房,构筑属于他们自己的天堂。母亲的菜园子被逼到了工人筑起的围墙外边,紧邻着一条小沟、一条被封了的小路,狭长的、贫瘠的,不连片的几小块。即便如此,母亲却仍是从早到晚忙活着、料理着,那时的她是离不开土地了。那一两年,大姐嫁人了,父亲和二哥也已外出打工,家里只剩了我跟母亲。已上高中的我夜里寄宿在基督信徒的表姑家,只有中午我方能回家跟母亲小聚。但那时我常常是跟母亲怄气的,或是气她上街卖菜回来晚了赶不上给我做饭、或是恼她不肯给我两块五块的零花钱……今天想来,我是万分的惭愧和后悔,母亲给了我生命,她亦是我生命中最爱我的一个人,我不仅仅只是从她肚子里掉下来的一块肉那样简单的,那时的我怎么就那么混蛋时常让她难过呢?

        印象中很少生病的母亲最终还是病倒了,癌症病毒寄居住在了她的肠子里,让她苦不堪言。父亲辞了工作,从大城市回到了那不属于故乡的故乡——那时候,他只出去了不到一年。动了手术之后的母亲元气大伤,再也不能种地了,就连平常的家务活也是干不了的,家里的所有活计都交给了我的父亲。地,自然是不种了,父亲只在离家较近的几块贫瘠的土地上种一些易活的蔬菜,只供自家食用就够了。身体好点时,母亲会搬了小凳到门前的地里松松土、拔拔草,但时间是不能长的,呆不了半个小时就得回去,孱弱的身体不允许她干太多的农活。

        转眼,也是三四年过去了,我也告别了年迈的父母离开了那不是故乡的故乡。母亲的身体时好时坏,就连父亲也大不如从前了。家还是那个家,地还是那几片贫瘠,父亲打电话来说他种了些豆角、丝瓜,已经结了青果的番茄因为母亲下多了肥,有的开始烧伤死苗了……

        曾几何时,精于耕种的母亲也开始犯了和她小女儿一样的错误。日月沧桑,白云苍狗,我的母亲在日渐老去,从前那个菜农已不复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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