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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月·微型小说人物篇第二十期:春风花草香 舅舅
你小时候生病发烧,不到两岁,你爷你婆急得,药喂不进去。我想了办法,第一勺给你喂白糖水,你舔了舔,笑了,喝了;第二勺我逗你,让你张大嘴,一勺药就灌进去了。你喝下去之后,哇的一声,哭了,觉出苦了嘛。
起初,听这桩小时候的趣事,很开心。现在我想到舅舅说的这些话,很想哭。
那时候,四姐妹总是盼望着舅舅的来信,却等来了舅舅的包裹,包裹里有一整盒大大泡泡糖,还有一整盒威化饼干。住在院子前排的娇娇总是嚼着泡泡糖吹泡泡,让我们羡慕。娇娇的爸爸妈妈来自舅舅所在的大城市。舅舅寄来的泡泡糖真好,能吹出比脑袋还要大的泡泡。威化饼干可以一层一层揭着吃,吃很久,后来再也没有吃过那么美味的威化饼干了。
那时候,家里常来一位大姐姐。声音很好听,眼睛亮晶晶。妈妈叫她小姜。她一来,整屋变亮堂。她烫着洋气的波浪卷发。我姐跟我说,小姜喜欢舅舅。小姜和舅舅曾经在同一所学校当过代课老师。
“你舅舅对小姜没那意思。”妈妈说。小姜很久没有出现,最后一次来我们家是为了道别,她调到了省城,并且准备结婚了。
舅舅毕业的时候,被选中留校,但舅舅来信表示,他想回到大西北,这里工资高,可以为他的姐姐姐夫分忧。妈妈断了他想回来的念头,“能留在大城市多好啊……”
舅舅借出差机会,特意来看我们。记忆中闪光的日子,不仅有好吃的,还有很多故事滋养。舅舅给我们讲故事,表情生动,我们围坐一圈。那些童话故事,都来自于一本厚书。舅舅走了,那本书留下了,被我翻了不知多少遍。
我一直对舅舅没能和小姜姐姐成为一对儿深感遗憾,就像没看到想看的动人戏剧。后来,舅舅的爱情故事,也算没让我失望。
舅舅的生命中有颗星,叫红星,她在富贵花之城上班。舅舅某次回小镇探亲,下火车转长途车,两个抢眼的人相遇时,车上熙熙攘攘的其他人都消失了。你好,我可以坐这里吗?当然可以。你到哪下车?小甸。好巧啊,我也在小甸下车。你家在小甸哪里?我家在……啊,在那里啊,离我家不远……我二姐就跟你住一条街,有可能还挨着呢。
二姨家确实跟红星家是邻居,红星的爹是小镇一霸,修房子时,将排水沟正对着二姨家的院门。二姨父再老实,在这件事情上也绝不让步,红星的爹迫于舆论压力不得不将排水沟改道,心头憋了一口气。红星爹得知仇家的弟弟看上了自己的闺女,可算找到了出气口,他放出话来,除非让他把排水沟改回原道,否则这门亲事休想。
怎么可能同意?这不是欺负人吗?但两个年轻人情深意笃,红星求了她爹,她爹后来降低了条件,说,那不改排水沟也行,让他爹来咱家求亲。这也不可能,在那个特殊时期,红星他爹带头整过被冤屈的外公。刚直不阿的外公,怎么会去向这种人低头?
外公坚决反对这门亲事。暴怒的外公,激动的舅舅,吵了三天三夜,舅舅跳了井,当然,被救起来了。舅舅的心砰的一声……然后流进了冰窟窿。被迫分手之后,红星跟舅舅继续通信。我妈痛斥了舅舅……当时我在场,那是初一的暑假。这段罗密欧与朱丽叶式的爱情,戛然而止。
舅舅结婚了,舅妈是那个大城市人。我后来考上那座城市的大学,常去他们家改善伙食。有一次舅妈买了一袋香蕉回来,她热情地招呼我吃。我随口问,多少钱一斤?她冲着洞开的屋门,大声说,一块钱一斤。转头又对我小声说,六毛钱一斤,熟过了,便宜卖的。当时他们住学院分配的筒子楼宿舍,在过道做饭,说话稍一大声,左邻右舍都能听见。舅舅在一边,嫌弃地盯视舅妈,唉呀,林子歌!舅舅用这种语气说舅妈全名我听过几十上百次。我那两三岁的小表弟,是他们吵架的裁判,爸爸出一个小王……妈妈出一个大王……爸爸又出一个炸弹……
舅妈不屑,嬉笑着说,钧瀚,晚上关了灯,还不是乖乖给我过来!舅舅立刻涨红脸,眼神犀利瞪着舅妈,唉呀,林子歌,你当着孩子……
舅舅和舅妈无数次吵架中,两人都把离婚挂在嘴边。舅妈还提红星的名字,激怒舅舅。
舅舅出长差的时候,舅妈擅自辞职,做起了生意,起初像没头的苍蝇。出差回来的舅舅不得不介入,一边要做学院的工作,一边要为舅妈摆乱的棋局重新谋略,想方法,转方向,终于扭亏为盈。我去他们的城市游玩。舅妈跟我讲他们做生意的种种曲折坎坷,也跟我聊她跟舅舅之间产生过的感情危机,有别的男士追求她,最终还是觉得,舅舅不可替代。你舅舅的爱心可宽阔了呀,舅妈双臂张得很开,像是拥抱一个巨大的星球。
你舅舅就是做很多事,但嘴上不饶人的人。妈妈以前这样评价舅舅。舅妈的母亲患阿尔茨海默,不认识自己的儿女,却能认得舅舅。钧瀚,她叫舅舅的名字。
可我有时对舅舅发脾气,舅舅从不生气。舅舅给我的包容和宠溺,弥补了我从父母那里的缺失。
跟舅舅的最近一次见面,是舅舅来见母亲最后一面。我请舅舅在素餐厅吃饭。舅舅,您不吃肉是出于克制和自律,还是信仰?都不是,是因为小时候看过杀猪,感觉太残忍血腥,就没法再吃肉了。舅舅说。但他能给家人做出好吃的肉食,我享用过多次。
舅舅是从南半球赶过来的,他们一家已在那儿定居多年。最初是投资移民过去的,也是舅妈的极力主张,说是为了表弟。拿绿卡的过程很艰辛,舅舅依旧是那个最操劳的人。可表弟现在却想在国内搞事业。
远离亲人,舅舅时常感到寂寞,他会跟他种的菜和花说话。
年底,把那边的事情弄妥了,我和你舅妈会回来长住一段时间。分别的时候,头发花白的舅舅,眼睛里湿漉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