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939年。
那天村门口围了好些人,大伙儿嘀嘀咕咕的。
“你瞧那个女人穿得艳红,不像是咱们村里的人。”
“是啊是啊...咱村有谁认识她呢...”
“哎....她往十七巷走去了...”
十七巷,青砖黛瓦,石板铺成的路面难免有些凹凸不平,却看见年过七旬的老人背着一箩筐白菜平稳地走着。战乱纷飞的年代里,这条村在深山处,弯弯绕绕有一条小溪围着,倒是给人平静的感觉。
她就是这个时候来到这里的。
俏皮的高跟轻轻敲击着石板路,清脆悦耳。牡丹金纹绣上的旗袍衬得她身段玲珑,肤色赛雪。放在上海外滩来看,是最时髦的打扮也是顶好的绝妙女子。
“她那裙,是牡丹吧…”
“俺晓得一句话:'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你这人哩...”
她左手提小皮箱,右手捏着一张纸条。
她自然听得见村里的人对她的讨论和指点,但她并不在意。眼下她最心切的,是找到纸上写的地址。
“拾柒巷...貳拾壹号...”
是这了,她在门牌号前站定,微微喘着气。白墙黛瓦,她望着有些掉了漆的红木门,应该是风吹雨打惯了,残旧又坚强的。
离门五步远处,坐着一位老人。老人旁边摆着个花篮子,也不知是卖什么花,她也没有过多留意,便推门而入。
“卖花哩...桂花香...二分钱”
她脚步一顿,老人注意到她的动作,向她伸手,展现出一朵小小的桂花。
颜色顶好,没有一星半点的杂色。
“姑娘...买花吗...”
她敛了神色,
“谢谢,不用了。”
她加快脚步,很快身影消失在了院里。
2
第二天,她来的事情就传开了。
村里就这么些人,来了位大美人的新鲜事一传十十传百。大家伙并不在意她从哪来,有什么目的,只要是新鲜事,便是茶余饭后新的谈资。
那天没在村口见过的人,也想见见这位传闻中的美人,十七巷子今日异常多人,来来往往的,就想从二十一号门外看上一眼。
“听说卖花的阿嬷昨日与她说上话了,你去问问呗。”
“不去不去,那卖花阿嬷人怪得很,卖花还挑人的。”
听说是儿子早早外出求学了,就再也没有回来过。这么些年也是她一个人,有村民瞧她可怜,想每天都买完她的花好让她早些回去歇息,阿嬷却摇头拒绝了。
偶尔有些年轻的姑娘看上了几朵花,阿嬷便会为她们编织一条手链,姑娘问是什么花。
阿嬷才会温声回道:
“这是桂花。”
她总算收拾好了屋子。
休息片刻后,打开了带过来的小皮箱。
里面没什么东西,只有些日常的衣物、几封信。
阳光透过窗户纸偷偷溜了进来,她小心翼翼地将窗户纸撕了下来,房间里顿时充斥的阳光的味道。
望着窗户上细细的漏洞,她微微皱了皱眉头。
于是拎起桌上放着的手包,出了门。
她是想去望望有没有卖花的店铺,走到村口热心的村民却告诉她最近的花店在镇上,若是全凭走也得走上一个半时辰。她是走不过去的,无奈之下只好欣赏起山村的景色。这样来来回回,引起了不少人注目。
走累了。她就在石板凳上坐下歇息。细细的薄汗在阳光下折射星星点点的亮。
“姑娘...买花吗...”
她回头,愣了愣。
那卖花阿嬷坐在不远处,身旁还是那小小的花篮子。
她站起身,走了过去。
“要么...两分钱一朵...”
她走到老人跟前,弯腰,挑了好几朵,又从钱夹子里拿了两毛钱递给了老人。
老人摇摇头,缓缓道:
“两分钱一朵...”
她妥协了,又找了些零钱递给了老人。
老人细心地将几朵桂花用油纸包了起来,
“你跟桂花,很像哩...”
她难得地露出了笑容,接过花。
“谢谢。”
转身离开了。
老人整理起篮子里的桂花,喃喃道:
“许久都没见到想桂花一样的人了....”
她回到十七巷二十一号,用浆汁将桂花粘在了窗户的缺口上,原本掉了漆的木框顿时鲜活起来。
她躺回床上,望着窗户上的桂花,浅浅地睡去。
3
她今日是要去趟城里的,走到村口,不少人围着一个穿着中山服的年轻少年,他的手里捏着一份报纸。大伙儿不识字,少年郎声读着。
声音太嘈杂,但是零星的词语还是传入她的耳朵。
“北平” “战争”。
她好似不在意这些,直直的朝包车走去。
去一趟城里要三毛钱,一般的普通老百姓是坐不起的。
她要去趟邮局,小城里的邮局和上海的比不了,生了锈的铁门有些难开。好在美人总是优待的,很快就有门卫为她开门。
她是要寄去北平的,贴上邮票,写下地址,递给了收信人。
她转身离开,那人叫住了她,
“这好像是你的信。”
“谢谢。”
她顿了顿,收下了信,向他道了谢。
她出了门,叫了辆包车,回去了。
这村实在是太偏僻了,车在颠簸的泥路上行驶,晃得她有点难受。这样一来一回,也花了四五个时辰。
她心想,今个儿又过去了。
夕阳西下,家家户户都升起了炊烟,隔着白墙,能闻到饭香。弯弯绕绕的炊烟往上走,好似形成了一团雾,蒙住了她的双眼,也不知道走到了哪里,也不知走了多久,还是找不到那歇脚处。
她凭着记忆走,还是被这相似的青砖黛瓦困住了。走累了,她微微弓着背,靠在墙边。
她是从上海来的,外滩是全国最安全的地方,家中世代从商,在上海专做上流社会的生意,算是富裕家庭。父亲供她在上海最好的学院读书,她修的是中外文学。她不想从商,也没有兴趣,只希望用自己的文笔书写下这个霍乱的时代。
她是傲气的,雄厚的家庭背景和天生的娇姿,她喜爱牡丹,大气而肆意绽放的美。父亲为她钦定的未来郎君,门户想必也是极好的,但她偏不。
悄悄和他定了终身。
她是浪漫主义的忠实追求者,也不知道选的对不对,只是在学院晚会的那一眼,她便认定了他。
然好景不长,他弃文从武,轻轻拥着她说,我要去参军,对不起。
他喜欢坚强的女子,所以她偷偷抹了几天眼泪,在他走的时候笑着目送他离开。
那天她穿着桂花丝绣制的旗袍,他说她更适合桂花。
她收到了他的信,说去十七巷寻个人,她二话不说从上海远远的来到了这里。
她是独立的,刚来的时候只是迷茫,时间久了倒是有些寂寞了,夜晚的风徐徐吹过,掀起了一丝丝孤独。
她算是找回了十七巷的路子,缓缓地往前走去,高跟鞋敲击地面,一下又一下。
远处,好像有人亮起了灯,她朝着光靠近。
4
“姑娘...是你啊...”
卖花的阿嬷正点着一根蜡烛,旁边放着平日的花篮子。
“这么晚了...你来买花吗...”
“最近天气凉了,姑娘多添点衣服罢....”
“今天穿的旗袍,是桂花吧...”
老人絮絮叨叨地说着,似乎不会在意她没有得到回复。
“姑娘一看不是这里的人呐,你来我们这个小地方做啥呀...”
短暂的沉默过后她说:
“寻亲。”
“寻亲呐...你还认识我们这的人呐...”
她又不说话了。
老人似乎也习惯了她不搭话,继续念叨着。
“我也在寻亲哩...”
“只是我身子骨不好使啦....只能在这村头里等啊等...”
老人直直的望向十七巷的尽头,她记得,是村口的方向。
“他回来过一趟...告诉我他不学了...他要去打仗...他要打倒侵略分子....”
“也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啊,一走就几年了,一点消息都没有啊...”
“村里一些坏心眼的说他死了...我不信...”
蜡烛微弱的光亮照在她的脸上,看不清她的神情,她垂眸,不语。
“他走的时候,我在他的书里夹了几片桂花...也是用油纸包起来的哩....”
她的眼睛在那个瞬间开始有了些光亮。
“我记得他念书的地方好像叫上海。走的时候和我去要去北平了....也不知道在那里成家了没有...”
“成了。”
“.....”
“你怎么知道......”
她从包里递给了她一封信还有一本书。
老人不识字,但是认得那有些陈旧的绿皮书,翻到中间,夹着几朵已经干瘪的桂花。
她的手有些颤抖,替老人拆开那封信,信封写的是:
“家母亲启。”
老人颤巍巍地握住她的手问,
“你怎么会有这本书....”
“是桂花啊...是我给他的桂花啊....”
她拎起阿嬷的篮子,说道:
“花我全要了。”
夜晚的十七巷寂静无声,只有老人压抑的哭声。
“姑娘啊....他什么时候回来啊....”
她说,
“来年桂花开的时候。”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