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桃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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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昨夜又梦见了奶奶,梦里的我木着脸,脚不停歇忙着葬礼的事,忽然在转头的时候,看见奶奶交握着手站在红铁门前,高大的瓷砖墙上贴着白色的挽联,阳光透过绿莹莹的核桃树,在奶奶身上闪来闪去地打转,奶奶就站在核桃树下乐呵呵地看着我笑。

我揉了揉眼,发疯般跑过去紧紧攥着奶奶的手,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奶奶拍了拍我,说她走前想再回来看看。

我紧紧握着奶奶,生怕松手了奶奶又消失不见,转头又轻轻地松了口气,奶奶皱皱巴巴遍布着老年斑的手,干瘦却带着温热,多好呐多好,奶奶还带着温度。

我背着奶奶,絮絮叨叨,一遍又一遍在房前屋后转圈,看来参加葬礼的亲人,看画好的材,看高高的摞起的纸货,有四合院,有轿车,还配了司机,电器一应俱全。我想着,奶奶节俭惯了,怕是会为了省电一台也不肯开,奶奶看着大红色的高头大马,高兴地摸了一遍又一遍。

我就这样不知疲倦地走,走啊走啊,背上忽然就轻了,我慌忙转头,奶奶却已不见,我疯了一般推开人群,拉开家门,四处找寻,却什么也寻不到。

我嚎啕大哭,恐慌得不能自己,我好像又回到了下葬的那天,大火燃烧着纸货,燃烧着与奶奶有关的一切,我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挖掘机简简单单几兜土,就让我再也看不见我的奶奶。

奶奶消失了。原来人去世,就是让你再也找不见。可是啊,屋头的板凳是奶奶,门口的菜地是奶奶,炕上缝缝补补的小被子是奶奶,超市货架上的娃哈哈是奶奶,夜市里的小笼包是奶奶,眼里所及的一切都是我的奶奶,可我却再也找不见。

以后想奶奶的时候,我只能去地里,看看那高耸的土堆了。

2

我离家那天,匆匆忙忙,都回到城里的房子了,才想起忘记给奶奶磕头,又想着,奶奶活着的时候我都未曾磕过几回,现在却又拘泥于这些形式,不禁有些发笑。我躺在奶奶常睡的床上,感觉过去的日子都如梦一般。

接到父亲电话那天,我正窝在空调床上做题,连续的复习和居高不下的气温让我暴躁不安,远在江西的父亲,吞吞吐吐都不敢吐露的词语,却像兜头的冰水将我浇了个彻底,父亲说,“你三伯打来电话,说你婆突然昏迷了,村里人说,到时间了,可能就是这一两天。”

我不敢信,我忙想向三伯电话求证,可脑袋嗡嗡的,往常灵活的手指却半天翻不出三伯的号码。电话通了,三伯说,“你婆已经睁不开眼了,牙关紧咬,神志不清,早上还坐在核桃树下跟人说话,下午突然就不省人事了。”

我慌忙收拾东西,准备返回老家,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手脚发软,身体好像失去了支撑,我只能不停地打电话求助,好像电话打得多了我就能不害怕。给远在敦煌的母亲打电话,给外婆打电话,给小姨打电话,等到给弟弟打电话时,我再也忍不住大声哭泣,明明几个礼拜前割麦子的时候,奶奶还给我撑着袋子,为何现在就昏迷不醒?弟弟的声音透着慌乱 ,“我马上买最快的车票回来。”

我站在烈日下手脚冰冷,小姨开着车带着外婆用最快速度赶来载我回家,路很近,又好像很远,我掉着泪又不敢让声音发出来。

红色的铁门近在眼前,两棵核桃树依然伫立,叶子摇来摇去,奶奶却没如往常那样坐在门前乘着凉望着我乐,我奔出车外,奔进铁门,站在屋外却又怕掀开门帘。

奶奶躺在她喜欢的小床上,隔着一道墙就是高大的核桃树,最是凉快,奶奶就像往常那样躺着,睡着了一般,紧闭着眼睛,我叫她,她不看我,我叫她,她不说话。

外婆张罗着三伯把奶奶抱进上房主卧的炕上,怕人去了,在这个偏房里,不合适。炕上奶奶把铺盖整齐地卷起,她爱干净,怕落了灰,只有我们回家的时候,才会又一层一层的铺开。炕上分两边,一边干净新的铺盖我们睡,一边缝来缝去,满是补丁,一片一片组合的垫子是奶奶睡,她总是这样,总是这样把心都卷在这干净的被褥里。

奶奶就躺在她一片一片斗在一起的褥子上,不睁眼睛,微张的嘴巴不知想说什么,干瘦的手在空中抓来抓去,好像在够什么,却又够不着,外婆说那是在抓奈何桥。外界的声音,我不知道她是否能听到,我叫啊叫啊,可她不应我了。

外婆不让喊了,外婆信神,“那边有人来接你婆了,你看她在抓,现在叫她,等于这边也在拽她,两边一起拉扯,你婆就会多受几天的罪。”

亲人陆陆续续赶来,叔叔兵荒马乱地进门,大喊大叫着说话,上去不断扒拉着奶奶,又上蹿下跳拿着抹布要给奶奶擦脸,我知叔叔是好心,可我怕奶奶受罪。我咬牙阻止,气得发抖,他却又是一顿鸡飞狗跳,指挥着小姨请村医,村医也只是听了听心脏,把了把脉,只含糊说含几颗速效救心丸,就匆匆离开,似乎一秒也不愿意多待。联系医院已不肯接收,村里有经验的老人,也都开始摇头。

外婆经手过很多的老人离世,“你婆的样子,是快了,今年90了,也算是寿终正寝,享过福了。”外婆摸着奶奶的手,望着我说“手已经开始凉了,已经凉到胳膊肘了,赶紧让穿寿衣吧,人走的时候要穿新衣,体面。如果今天走了,一点罪都没受,轻轻松松的,挺好。”

我赶紧去翻奶奶的柜子,奶奶早就准备好了自己的寿衣,60岁的时候,奶奶就开始给自己做寿衣了,厚厚的衣服一件一件按次序套在一起,省了很多事,大概奶奶早就想到儿女们可能不会穿。可衣服没穿起来,奶奶舌底已经塞了十颗速效救心丸。一会的工夫,奶奶却又慢慢热了起来。大伯皱着眉的给奶奶喂水,可水都顺着嘴角流了下来,“会好起来的吧”,大伯巴巴的看着,不断自责,“早上喝稀饭,馍才从冰箱里拿出来,我才说热一下,她就吃了,我就训了她,每次说都不听,那馍馍那么凉,这人要是走了就吃了一肚子凉馍。”

我起身离开房间,门口的风带着无边的热浪,我的手还是冷,远远地看见男朋友开车把弟弟带了回来,弟弟满脸胡茬,匆匆在路上扒了几口饭,只看了我一眼就冲进房间。一会又慢慢走了出来,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垂着头眼泪吧嗒吧嗒的砸在鞋上。

给父亲买了最快的高铁,车票很贵,父亲平时都舍不得坐,给母亲抢了最近的火车票,助力了几十次,终于也抢到了票,这遥远的距离颠簸着归乡的心。

3

我很想陪着奶奶,可我的考试恰在后一天,只能交代好弟弟一些事宜便又匆匆返回市区,外婆她们打电话不停的交代我,好好考试,别被影响心绪,我应着声,却还是泪流满面。

考试那天,天很热,阳光扎在身上,一小会汗就迷了眼,我却异常平静,好像一切都在掌握,上午的考试超乎意料的发挥了我的潜力和水平。中午休息时,本无处可去的我,被同一考点的朋友收留,顺道管了饭,下午的发挥也是稳稳当当尚有余力,感觉甚是良好。

出了考场,骑着单车踩得飞快,准备拿点东西就回老家,却刚好碰到了风尘仆仆的父亲,父亲晒得黢黑,满眼都是疲惫,远远地看着我不发一言,电瓶车在沉默中载着我和父亲驶出小区,那天的路上格外安静。

到家了,奶奶还是那样,不睁眼,不吃不喝不说话。瑶瑶姐买了一堆尿不湿,给奶奶换上,奶奶光着腿睡着,风扇远远吹着,好似午睡一般,我总觉得她下一秒就会起来吃饭。

外婆说奶奶昨晚说话了,闭着眼睛嘟嘟囔囔,贴得近了才听清楚,她说我小儿子还没有回来。现在她的小儿子回来了,不知奶奶有没有听见。

父亲趴在炕头,拿着奶奶手,贴在脸上,轻声叫奶奶,“娘哎,我回来了”,父亲的泪顺着脸颊躺在奶奶的手心里,奶奶还是不说话,父亲把脸颊贴在奶奶的脸上,轻轻地蹭着,眼睛通红,这是我第一次见父亲哭。

弟弟木木地站着,一会给奶奶擦擦脸,一会又用针管滴几滴水在奶奶唇边,可是隔很久,奶奶才能稍稍吞咽,再多几滴,就咳得厉害,全顺着嘴边又流了出来。瑶瑶姐抱着小孩,时不时来看看奶奶的尿不湿,和弟弟配合着一起给奶奶翻翻身,虽然一直在翻,但短短三天,奶奶尾椎还是有点压烂了。

父亲跑前跑后忙事宜,我坐在炕边给奶奶扇风,握着奶奶的手,烫得厉害,瑶瑶姐说,“这是已经失温了,身体无法调节了。”我一直坐着,一直看着,我想多看奶奶几眼。

第四天的时候,奶奶好像一下子瘪了下来,脸瘦得厉害,村里的老人来看,让赶紧准备后事,说鼻子塌了,人快走了。我们用被子垫着奶奶,让奶奶侧躺着晾身子。奶奶好着的时候很是爱干净,时常擦身洗头洗衣,这么躺着了,得多委屈。我还是就那么坐在奶奶炕前,给奶奶喂水,擦脸,揉揉奶奶的手。可是今天的水,奶奶却一点都不咽了,顺着脸颊往下淌,我赶忙去擦,却是一摊摊黑褐色的液体,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我很害怕,眼泪大颗大颗的掉,明明奶奶还热热的,怎么就这样了。

我又给外婆打电话,外婆急了,“赶紧给你婆穿衣服!白受了这么多天罪!还不穿?!老人在等她衣服,你们怎么能让她光着走?!哪有去世了才穿衣服的?穿了衣服心愿就了了,别拖了!”

外婆的声音很大,父亲立马翻身出门找人请教,大伯二伯三伯都进来了,听村里的有经验的伯伯婶婶指导,一件一件给奶奶换寿衣。小辈们不让进,都被赶了出去,我趴在窗纱上努力地盯着往里看,绿色的窗纱不透光,奶奶身边围满了儿子,我什么也看不清楚。

换好了衣,奶奶的脸色有些黑了,静静地躺在黑色宽大的寿衣里,小小的一团,奶奶的银手镯被撸了下来放在一旁,我又给奶奶仔细地戴好,宽大的衣袖里半响都摸不到奶奶的手。这是我工作的第一年买给奶奶的,奶奶很喜欢,捏得紧紧的箍在手腕上,闲了就在阳光下面端详,生怕丢了。

家里人时不时就进来看看奶奶,奶奶的呼吸在衰竭,越来越弱,一会仿佛喘不过气来,张大嘴巴又吸几口,又慢慢变弱,我知道一旦完全弱下去,我就再也没有奶奶了。我不敢出门去,一直坐着陪着奶奶,奶奶呼吸微弱到我已经看不到腹部的起伏时,我总是要把手贴在肚子上,才敢确定是不是还有呼吸。

看着奶奶痛苦的样子,我很矛盾又很悲愤,我恨那天那十颗速效救心丸,生生将奶奶留了这几天,受了这么多的罪,却又感谢那十颗救心丸,让父亲看了奶奶最后一眼,我不知道哪一种是对,或许又都不对。

奶奶是在第五天的凌晨五点去的,我睡在三伯家,瑶瑶姐担心得睡不着,早早起床去看奶奶,瑶瑶姐去的时候奶奶还是热的,人却没了呼吸。瑶瑶姐大喊着哽咽着跑过来砸门叫我起床,“咱婆没了!快起啊!”

那是这些年来我起床最快又最狼狈的一次,蓬头垢面又泪流满面,我跑得很快却还是没看见奶奶最后一眼,奶奶的脸已经被毛巾盖着,抬进了冰棺。隔着一层棺盖子,奶奶就那么躺着,多冷。

老妹姐匆匆赶回来,远在新疆,轰鸣的引擎跨越半个国,却还是没跑过那层玻璃罩。她看不见奶奶的面庞,脸用力的贴着罩子,使劲往里看,眼泪滑下来,却始终看不透那层白色的毛巾。

4

白事拉开了序幕,提前联系好的大棚桌椅也都开始送来,村里这些年父亲帮过忙的叔叔伯伯也都陆续回来搭手,我和老妹姐像是被大力抽打的陀螺,旋转着晕眩着完成我们从未做过的事。几十人的饭我俩扛了下来,母亲远程电话指导,却也解不了近火,心急如焚的母亲无法左右火车的速度,自奶奶离世的早上,天就开始下雨,好似怜惜在灶房炙烤的我们,可母亲的火车也被迫晚点。

我和老姐好像不知疲累,心里的难受盖过了身体的疲倦,只是重复着,重复着切一袋一袋的菜,做一盆一盆的臊子肉,下一大锅一大锅的面。面条那么长,我都不知道要揪断,很大的一团,我都挑不到盆里。手指受尽了伤,铁丝穿过了指头,刀又划过了指尖,很疼,又好像无心去疼。瑶瑶姐不时帮忙洗碗,白色的碗高高的摞起,昂扬着等待下一顿开饭时间的到来。

母亲终于回来了,母亲是个演员,很是爱惜嗓子,可连天的赶路加之大悲大痛,痛哭后的母亲哑了声。

一天又一天,白事走着自己的程序,我跟着数奶奶还有几天下葬,弟弟总是时不时去擦冰棺罩上凝成的水珠,我笨手笨脚地看地上的油灯,要看油少不少,捻子短不短,时而挑一挑,加点油,这是奶奶行走路上的灯,可不敢灭。可我还是不小心拨灭了,我慌张的赶紧拿蜡烛引火,奶奶要是看不见路可怎么办,我一边骂自己一边点,却又半天点不着,等好不容易点着了,我坐在灵堂前给奶奶告罪,说着说着却又想,奶奶怎么会怪我呢,她只会把好吃的藏起来留给我吃,把钱卷起来塞进我的兜里,明明那个特别大的苹果都放皱了,牛奶也过期了,蛋糕也要长毛了,她怎么就舍不得自己吃呢。

终于有一天,大多数的活被村里的婶婶阿姨们接了手,我开始闲了起来,奶奶的灵堂摆在院子里,冰棺还在客厅,院子里热闹非凡,客厅孤零零的放着奶奶。我坐在客厅的塑料编织袋上,袋子里塞满了麦秆,屋外的雨自奶奶走后再未停歇,天气奇迹般的凉快起来,再不像弟弟刚回来时说的,凉席仿佛电褥子,热得人无处逃窜。

忙完一天的村里人,在院子里聊天喝啤酒,我和老妹姐坐在客厅给奶奶叠纸钱,厚厚的一摞,又塞满了两个大大的背篓,村里的婶婶说,“好好折,这些纸钱是要在下葬那天去坟里烧,让你婆去打点好路上的小鬼。”我跟姐姐折的更卖力了。

母亲把奶奶的物品一件一件收拾好,旧的装袋,新的留着要塞棺材,父亲吵着不让扔,还想留个念想,可习俗如此,又只能默默放回去看着母亲收拾。父亲转身去了其他的房间,我跟着去了,父亲拿着奶奶的衣服,眼泪滴在手背上,止不住地呢喃,“都是新衣服,给你买了你又舍不得穿,就放着穿旧衣服,这下好了现在谁穿?”

我落荒而逃,怕再多一秒我也会又一次崩坏。跑出门去画匠还在画材,这个画匠一辈子都在画材,活干得很细,纯手工,一点点上腻子,上漆,画底稿,又描摹上色,十分的上心。材一天一个样,花匠画的二十四孝图里的几幕,惟妙惟肖。我想起来这个材是二十年多前奶奶要求父亲做的,刚做好的时候我和弟弟气愤不已,明明奶奶还康健,为何要准备好材,可奶奶看到做好的材,高兴地摸来摸去,像是完成了一件人生大事。

奶奶总是考虑得很多,她给我们每个人缝好了孝衣,每人一件整整齐齐叠放在柜子里,我摸着奶奶亲手做的孝衣,想着奶奶一辈子都是干练的人,生前就不曾麻烦过人,连大病都未生过几次,八十几岁了还能做饭和面,如今人走了,还是事事都想得周到。

5

吃席的棚子搭了起来,雨落得慢了,父亲和几个伯伯指挥挖掘机去了坟里,在爷爷旁边掏出另一块墓地。只记得小时候拱一块墓,需要出动全村的青壮年,一铁锹一铁锹的挖,厚重的土地被挖开倒在两旁,又慢慢向下伸展,越来越深的坑需要把土装在皮桶里,又一兜一兜递出来,足够深时又向内延展,直到能放下一口棺,才又将墓支撑好,以防塌陷,向内的墓口处,会做院门,十分精巧,每一处都是细活,那时候全村热火朝天,箍墓要耗费几天的时间,每个人都在出力,因为生老病死是常事,而谁家都有老人,互相帮衬才能让老人走得体面。

如今人们只是远远地看着,挖掘机熟练地开进地里,半个响午就箍好了墓。我弯腰细细地看奶奶的墓室,门也是成品了,贴着瓷砖煞是好看,像是缩小版的高门大户,我想着,奶奶应该会喜欢吧,睡在爷爷的旁边,给爷爷讲一讲这些年的变化,我虽未见过爷爷,但奶奶喜欢聊天,大概又会如往日夸我半天,这样也好,不算太孤单。

奶奶材里放的枕头要装灰和柏树叶,材里也要平平地撒上灰,厚厚地铺上柏树叶。我跟着二伯不一会就从柏树上剪下一大袋叶片,母亲掏了灰,又用筛子细细地过了一遍,把枕头装圆,又给材底撒上一层,剩下我跟三个姐姐一片一片铺柏树叶,柏树叶要顺着一个方向,密密地盖过一层,不留缝隙,铺好了就等到迎祭那天铺褥子。

迎祭是在第六天,奶奶的灵堂摆在院子里,鼓鼓囊囊的麦秆袋子长长地放了两排,后辈分性别按年龄各跪一溜,有直系亲属,也有旁系亲属,亲戚们按着次序进行着仪式。吹鼓手们哀乐一首接着一首,亲戚们也一个接一个走流程。上香,跪拜,上香,跪拜,然后出大门去往墓地路上送一段行,孝子们拿着柳棍弯着腰低着头拖着包了白布的布鞋,呜咽着跟着亲戚出门,到门口了亲戚又跟着村里人去设置的地点上香,两旁的村民帮忙拿着亲戚随礼的物件,唢呐手跟着吹一路哀乐,一串鞭炮后,又走回灵堂,接着是很长的站立作揖,跪拜,跪姿作揖,重复不断。

亲戚多了,重复久了,远房的或者是不跟奶奶亲近的孝子孝女,开始坐在麦秆袋上聊天,不时发出几声轻笑。我跪在最后一位,奶奶的照片太远了我有些看不清,那张照片是村里组织照的,奶奶非常满意,笑得很慈祥。过了这一天,奶奶就会下葬,而我就再也看不见她了,我再也见不到天天追着我问我饿不饿的奶奶了,明明已是肥胖,可奶奶总担心我饿瘦。眼泪砸在麦秆袋上,奶奶的照片更模糊了,我用白毛巾包着头,谁也看不见我的脸,胸口堵得生疼。对面男孝子里的父亲,袖子抹了一把又一把的泪,眼睛通红,只孤零零地跪着,也不知道像其他人一样坐一会。

外婆派人过来,耳语间叫我们不要哭坏身子,不要一直跪着,仪式要进行一整个下午,别把身体弄坏。我瞅着父亲通红着眼点了点头,点头间又有泪水跌落下来。父亲的脾气一直不好,奶奶在的时候总是凶她,可也是父亲,最是记挂奶奶,这么多年父亲都不曾离开家乡就是想着要照顾老母亲,今年咬牙走了一趟江西,这一走竟成了永别,我看着父亲泣不成声的样子,想着父亲定是懊悔莫及。

往日爱开玩笑的三伯胡子拉碴,二伯顶着腰疼撑着不回家。奶奶这辈子应该是幸福的吧,大伯虽在外地,却常常回来,大包小包的全是各种优质的米、油,那么远那么重,还是偏执地觉得自己带的是最好的。二伯住在斜对面,自诩在炊事班练就了一身好手艺,在家总是做些香饭,烂糊的粉条白菜上盖着肥肥的肉片,慢悠悠地端过来,又慢悠悠地回去。三伯住在屋后,是农村白事的吹鼓手,每回工作完总是揣着加满肉的馒头拿给奶奶,还有袋子里打包的肉菜,将将休息一下就赶紧出现在奶奶眼前,晃荡晃荡让奶奶安心。

奶奶走了,往后他们就成了纯粹的大人,再没人去听那些抱怨,那些怒气,那些心底的情感,没人能再一味的去包容他们又毫无怨言。

迎祭结束果真是到了下午,父亲和伯伯们去了坟里,剩下的人都去了棚里吃饭,母亲端着碗,坐在客厅里,“我陪你婆说说话,你们都出去了,就剩她一个了。”母亲的声音很哑,尽力发出一个个音节,漂亮的眼睛也肿了起来,母亲喃喃地问奶奶,“娘你为啥不再多等我两年,我马上就能回来了,不用再在外地工作了,你怎么就不等我了。”我转过头抹了抹眼,母亲是个极善良的人,嫁进门时也被年轻时的奶奶磋磨过,这么些年母亲气过,怨过,却仍然孝顺和感念,跟奶奶磨合着却也渐渐交了真心。

迎祭的夜晚,要唱戏,三伯请了市剧团的名演,请了同为吹鼓手的水平高的同事们,就想办得热热闹闹,风风光光。戏以三伯的电子琴曲为开始进行起来,村里人整整齐齐坐成一片,这夜没有下雨,凉凉的,秦腔透过喇叭传出去好远。

和着戏声,母亲带着我们去给材里铺褥子,“褥子铺单不铺双,最后要一件黄色的褥子挨着人。”母亲将所有褥子都取出来,都是亲戚或者孙子女婿上的礼。我们把褥子一件一件覆盖,仔细地折好,捋平又对齐,总共十三件,厚厚的褥子两边高高地摞起,中间凹下去,形成一个舒服的棉窝,弟弟轻轻地摁了摁,“咱婆怕冷,这样睡着就舒服了。”

夜深了,村里人渐渐都去睡了,名家们唱完戏吃了面,也都逐个离场,剩下孝子孝女们,则开始今晚的守夜。小辈们逐个在劳司的指挥下上香,作揖,叩拜,献乐。唢呐二胡配合着板鼓,滴滴答答唱到了凌晨四点。散了场的亲戚们被安排着小憩一会,炕上床上横七竖八躺倒一片,剩下母亲,老妹姐和我,躺倒在院子里的麦秆袋上,困倦极了却又一时难以入眠,辗转反侧眼睛胀痛着睡了过去,也只是一个小时便醒了过来,身上盖着厚外套,母亲说是腰疼没睡的二伯翻出来盖上的,怕我们着凉,二伯总是那么细心。

洗了洗眼睛才清醒一点,看了看时间,天未亮但马上就要抬奶奶入棺,等到天大亮了,奶奶就要出殡了。大人们把我们小辈都赶了出去,我们眼巴巴站在门外看着他们一件一件取掉冰棺上压棺的物件,喊着口号,把奶奶抬了出来,放进那棉窝里,枕着灰枕,含着铜钱。进了材就要去掉脸上的毛巾,母亲让我不要去看,这样就一直记得奶奶鲜活的脸,可我还是看了。老妹姐也终于如愿见了奶奶,她耿耿于怀多天,没看见奶奶最后一面却终是如愿。我两一点也不怕,只一眼眼泪就滚落下来,奶奶还是奶奶,可奶奶怎么瘦成那样,脸很青,嘴微张着 ,一动也不动。

母亲把奶奶的新衣服,喜欢的物品一件件递给父亲,给奶奶填材。材填的紧紧实实,便要盖上棺盖,沉重地棺盖在“1,2,3”中缓缓推动,咔的一声扣在棺体上,封棺人便上了钉,长长的钉子一锤一锤没入棺盖,纸钱缭绕间,天也亮了。

6

天亮了,奶奶就要住进地里了。

父亲那边人声鼎沸,在商量如何抬棺,材要抬到院里的车上,才能运去地里。我因为属相被方远远地站在大门外,等有人告诉我亲孙子百无禁忌的时候,奶奶已经被抬上个车架。推搡着哭嚎着跟着大部队拿着纸钱擦过奶奶的木棺,白色的细布条长长的从车上垂下来,孝子孝女分立两边抓住布条扶灵,跟着车架边哭嚎边前往坟地,而我排在远远的后面,什么也扶不到。

下葬是吊车抬棺,轻轻松松就送进了墓穴,孝子孝女远远的站成一排哭嚎,嚎几嗓子歇会聊聊天,虽是如此我已十分感激他们的到来,亲戚并无我与奶奶的亲厚,还能花费多天的时间吊唁撑起家族的人气,已是感激不尽。

我以为我已经哭不出来,眼眶涩得厉害,只几天眼镜已不再清晰,度数飞涨,后脑勺也抽的疼,可奶奶入墓的时候我还是很难过,泪怎么也擦不干,我的奶奶啊,以后再也不会坐在核桃树下乘凉,笑盈盈地跟我讲话了。我其实一直都在刻意忽略奶奶的衰老,懦弱的不去承认,只记得以前奶奶走路都不需要拐杖,从不让我搀扶,还能溜溜达达去看戏更集,可是就这一两年间奶奶就走不动了,她总是巴巴地问我走了什么时候再回来,问我何时结婚,望着我的眼里全是期盼和遗憾。

思绪翻飞间,大火点了起来,烧了奶奶用过的被褥旧衣服旧物件,烧了各式各样的纸活,也烧了满满两背篓的纸钱,火烧了很久,终于还是烧掉了一个人曾存在过得所有证据。

我想着,今年冬天,再也不能接奶奶去城里过年了。冬天冷,父亲会很早就把奶奶从老家接到城里的单元房,等到春暖花开,奶奶又会回到自己的农村小院。奶奶喜欢待在村里,自在。城里的路她不认识,电梯不会坐,门也开不开,总是坐在阳台上的小沙发上,呆呆地往外看,等着回暖的那天,等那天父亲载她回家,摸摸门前的核桃树,拍拍她的大红门。

挖掘机几下就将墓掩埋,高高地堆起坟头,就算是一应了结。我慢慢地走着回去,伸手摸了摸核桃树,门前的两棵核桃树已种下近二十年,绿莹莹地笼罩着整个屋前,往年父亲会挑一天,带着弟弟把大部分核桃打下来,剩下树梢的核桃就成了奶奶每天的乐趣,每天出门寻一寻,捡一捡,总是不知不觉,就凑够好几袋,等到冬天带到城里,剥了一碗又一碗,献宝似的拿给我吃,可那时我总是嫌太苦,象征性的吃一点,又推回给奶奶。

今年的核桃,没人去捡了,我的小碗也再没人去将它填满。

热热闹闹的吃席落下帷幕,葬礼也随之结束,父亲望着远去的友人,轻轻地开口,“白事是结束了,可是你婆再也不会回来了。”风拂过父亲的脸颊,吹不去父亲的悲恸,从这天开始,我的父亲再也没有母亲了。

葬礼结束,天突然猛地晴了,日头又变得分外毒辣。

7

日子不受阻碍继续往前推着,时间对这世间的悲欢冷眼旁观,而我却迎来了属于我的好消息,我上岸了,时隔两年终于圆满。忽然之间我想起那天外婆说的话,“这次你一定能成功,你婆走了会把这辈子积的福报回给子孙。”于是便又想起考试那天一切顺利的景象,忍不住又湿了眼眶。我知一切离不开我的努力,可我还是相信是奶奶在保佑我。

报道前夕,我跟男朋友和弟弟回了趟老家,父亲在老家守了一个多月,又和母亲一样去了远方打工,而这一次,换我们几个小辈打起了核桃。雨淅淅沥沥地落,高大的核桃树很多地方已经够不着,往年父亲会爬树或者上房,粗而长的竹竿一杆就落下来一大片,奶奶在树下不停喊着让父亲操心,我和弟弟欢呼雀跃捡了一袋又一袋。而今年我们只堪堪打了两袋,就草草收了场,剩下的大片大片核桃在枝头摇晃,只能由它随时间慢慢掉落。

临走,弟弟独自去了地里,说去看看奶奶,我站在灵堂前跟奶奶告别。来时摆上的各式水果又被我撤了下来,久不回家,怕生了虫。

上了车,回头再看了看紧锁的红铁门,归家的念想摇摇晃晃飘远再到不了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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