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辑/朱思宇
《黄帝内经》(以下简称《内经》)是载道之书,不可不读。
缘起
多年来我一直积极从事中医临床工作,临证之余,则喜读《内经》,每每深入《内经》之中,即如读引人入胜的小说,精义纷呈,妙趣横生。可惜的是,市面上很难找到能读得通的《内经》原文版本。
《黄帝内经》成书于两千多年前的战国晚期,在秦汉之际就有散乱亡失,并有时文的掺入。即便是唐人所见的《内经》本子亦皆是经过汉代学者重新整理过的,其中或因错简、或因虫蛀已经出现文章散乱、一篇多义等现象。虽经晋代皇甫谧(著《针灸甲乙经》)及唐初杨上善(著《太素》)整理类编,到了唐代中期太仆令王冰再次整理时,又面临着散乱亡失的情况。王冰当时所整理出来的本子是用墨文及朱文分别标示的,经文用墨笔,他自己修改的则用朱笔,以示区别,但经后人辗转传抄,全用墨文,最终已经无法辨别原来的语句了。且两千多年来因有避讳字、假借字、古今字、异体字、俗体字、错别字等的干扰,《内经》传本在其流传过程中经历了重编、增补、注释、校勘、辑佚、翻刻、传抄等复杂过程,脱衍讹误,固所难免,更兼古文字义深奥,一些文字在后人的训释中往往岐义纷呈,给我们阅读《内经》增加了不少困难。虽经历代医学家与汉学家反复校勘订正,至今仍未能解决《内经》里的诸多讹误。
读经典是为了用经典。我们学习《内经》,其根本目的还在于以经典为依据而提高医术。但目前我们所能看到的《内经》本子,皆是以王冰的整理为基础,又经宋代医官高保衡、林亿等校正,孙兆重改误的《重广补注黄帝内经素问》,其中错误仍多,或脱简错行,或字词有通假,或语句不通畅,或段落重叠,或经文与临床不合等等,若不经过考正、训诂、校释,今人很难完全读懂《内经》。
我读《内经》诸家注文时还发现,历代注家多拘守“注不破经”之例:或敷衍塞责,遇疑即过;或勉强其辞,莫名其妙;甚至故弄玄虚,使人莫测高深。如此等等,均难让读者满意。经典首先要读通,次之要能用,而不必因错就错,强为说理。
再者,《内经》的成书非经一人之手,亦非一时之本,目前流通的《内经》版本中包容了两千多年来的多层次的结构内容。因此,我们迫切需要一个吸纳历代训诂考校成果的《内经》版本。
一、整理思路与方法
历代大贤对《内经》的考校注释有两种风格。一是临床医学家对经文的注释,另一种是朴学家对经文的考校。前者如王冰、吴昆、张介宾、马莳、张志聪等,偏于医理的解释阐发,但失之于不明字义而随文演绎;后者如清代的胡澍、俞樾、孙诒让、于鬯等,偏重于文理的考证校诂,但失之于脱离临床,过于呆板。若能把二者的成果完全统一起来,这样的版本会更完美。
近贤郭霭春的《黄帝内经素问校注语译》可为近年来的集大成之作,在此基础上,我重点参考龙伯坚的《黄帝内经集解》、田代华的《黄帝内经素问校注》、日本医家多纪氏父子的《素问识》、《素问绍识》、胡天雄的《素问补识》以及范登脉的《黄帝内经素问校补》等书,并且参阅了近三十年来公开发表的几乎所有与《内经》训诂考校相关的文献资料,还包括相关的硕博士毕业论文。
经典严谨,一字一句皆有深义,本不能妄改。整理时我定下几条原则:一则努力恢复经典原貌;二则要重视医理的通畅;三则兼及文辞章节的连贯。
我不揣简陋,总结吸收历代大贤训诂校勘的成果,再三琢磨,使一字之正,必有所据;一词之改,必合临床。自虑经我重订修改后,有助于经文更切合临床,而且这将是一个全新的、可以读得通的《内经》版本。
凡有语句或文义不通之处,皆遵循历代注家而改正;其中的通假字、古今字、避讳字、异体字、俗体字等全部改正过来;若怀疑属错简,或文义完全无法理解的,或明显是后人注释的,一概去掉;医理与临床不能相合的亦参考注家尽力纠正。总之,凡有疑难肯綮之处,务求语句通贯;诸家纷纭,则援经文以定是非;误文错简,必析义理以复其原。经反复核定之后,经文中不少隐晦艰涩之处转为畅明易晓。
二、整理细节
我对于《素问》经文整理的幅度很大,约略计之,不下千余处。以下按照我的整理思路,分六小节举例详细说明。
(一)关于如何读通经文
《内经》的句子多有韵脚,当按其韵脚,尽量押韵为是,而且历代注家往往依韵而校正字词。古人记录经文时往往是听声记录,之所以产生了许多俗体字、异体字和假借字,估计与此相关。所以说,读《内经》时亦需重视其押韵,则读来朗朗上口。
比如,《素问•宝命全形论》篇有“刺虚者须其实,刺实者须其虚。经气已至,慎守勿失。深浅在志,远近若一。如临深渊,手如握虎,神无营于众物。”此处“刺虚者须其实,刺实者须其虚”,二句误倒,“实”字与下文之“失”、“一”、“物”合韵。再如《素问•解精微论》篇有“脑者,阴也;髓者,骨之充也。”按“阳”与“充”为东阳合韵,此处“阴”字当为“阳”,既押韵,又合乎医理。
《内经》中有偏义词,是“因此而及彼”,有时兼指,有时又偏指,读经时当琢磨其文义。比如,“气味”,有时是兼指气与味,如《素问•至正要大论》篇“气味有薄厚”、“急则气味厚,缓则气味薄”;有时却只是偏味,如《素问•阴阳应象大论》篇“气味辛甘发散为阳”、《素问•脏气法时》篇“气味合而服之”;有时又只是偏气,如《素问•五脏别论》篇“五脏六腑之气味,皆出于胃”。
我在校勘《内经》各版本时发现,有注家过于拘泥经典用字而不识古人有偏正复词这种用法。比如,《素问•六节脏象论》篇有“五味入口,藏于肠胃”,有注家认为“肠”字疑衍,传抄者欲以配心肺,故妄增“肠”字。这种说法不妥。不知此处是偏正关系,指“胃”不指“肠”,再者,还要考虑经文前后皆以四字为一句,若少了一字,则读来颇有不顺。
《内经》的句式多是四字为主,故不可妄删其中的一字,这种情况多见于偏正词组,是古人为了句式美观,读来顺畅,而故意如此的。比如,胃肠,气味,逆从等,都可能是偏取某一义。再如《素问•汤液醪醴论》篇有“天地之和,高下之宜”,《太素》去“地”字。分析此处为四字一句,适合朗诵;且“天地”与“高下”相对,皆是偏正词组,“天地”偏重“天”,“高下”偏重“下”,对偶排比。此类句式《内经》中非常多,需留心体会。
古文常有省笔,只说出一端,而另一端需自己类推。比如《素问•太阴阳明论》先讲“阴阳异位,更虚更实”,接着讲“阳道实则阴道虚”,则可类推其反面:阴道实则阳道虚。再如《素问•评热病论》有“阴虚者,阳必凑之”,其反面亦可为:阳虚者,阴必凑之。凡于此等处不可滑过,多加思考,方可求得古人著书原意。
读《内经》,不仅要读其文字,还要从无字处思考。古人著述习惯与今人不同,往往有省笔,有互文,若执着于其有字之处,认为意本如此,则或落入窠臼之中。比如,《素问•通评虚实论》篇有“实而滑则生,实而逆则死。”滑与涩相对,逆与从相对,当补其省文。此处本意当是:实而滑则从则生;实而涩则逆则死。再如,《素问•针解》篇有“刺实须其虚者,留针,阴气隆至,乃去针也;刺虚须其实者,阳气隆至,针下热,乃去针也。”此二句的上句缺“针下寒”三字,下句缺“留针”二字,非为阙文,乃是互文。又如:《素问•痹论》篇有“五脏有俞,六腑有合。”其本义是五脏六腑皆有俞有合。再如此篇的“调其虚实,和其顺逆。”调与和为避免重复而交错使用,是调和其虚实与顺逆。《素问•痿论》篇有“各补其荥而通其俞。”,其本义有三:各补其荥而通其俞;各通其荥而补其俞,各补且通其荥俞。这是根据互文及语境发掘出来的含义。
又如,《素问·玉机真藏论》篇有“别于阳者,知病从来;别于阴者,知死生之期。”其真实意思是:别于阴阳者,知病从来,知死生之期。又如,《素问•太阴阳明论》篇有“犯贼风虚邪者,阳受之;食饮不节,起居不时者,阴受之。阳受之则入六腑,阴受之则入五脏。”《素问•阴阳应象大论》篇则曰“天之邪气,感则害五脏;水谷之寒热,感则害六腑。”两说正相反,其理安在?——这亦当是互文。内外之邪,随正虚而内袭,皆可入脏入腑,不分阴阳。
再如《素问·病态论》篇有“及精有所之寄则安,故人不能悬其病也。”此语难解,《三因方》作“情有所倚,人不能悬其病,则卧不安也。”文义较通畅,可据以改之。(此句中“倚”字作“偏”解,“悬”字作“消”解,更通。)《素问·长刺节论》篇有“视痈大小深浅刺,刺大者多血,小者深之,必端内针为故止。”明代医家楼英认为:“'大者多血,小者深之’八字,衍文也。'视痈大小深浅刺’七字,取脓之法尽矣备矣。”其说可从。为了读通经文,必要时当采取历代医家的引文和注释。
《素问·血气形志》篇先讲六经气血多少,再讲凡治病必先去其血,然后泻有余,补不足。紧接着经文当是“故曰:刺阳明出血气,刺太阳出血恶气,刺少阳出气恶血,刺太阴出气恶血,刺少阴出气恶血,刺厥阴出血恶气也。”为使语意通顺,故把此段由篇末前移。之所以挪移经文位置,一则合乎语意,二则亦参考诸家观点,不敢妄移。
以上列出一些关于如何读经的问题,目的在于让读者明白,经文虽经训诂整理,但仍需了解读经方法,否则,会误解经文。
(二)关于字词的整理
读通经文,重在校勘字词。校勘的范围很广,包括通假字、异体字、俗体字、避讳字等等,还包括古今字义的变迁、词组的结构、历史的沿革等等。最重要的,不能偏离临床及医理,否则校勘经文即成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动词与名词造成词组,一般都是动名动名或名动名动排列。但《内经》中有些很奇怪的句式,偏偏不是整齐排列。比如,《素问•异法方宜论》篇有“海滨傍水”;《素问•汤液醪醴论》篇有“去菀陈莝”;《脉解》篇有“肿腰椎痛”;《著至教论》篇有“干嗌喉塞”;《厥论》篇有“肿首头重”等等。《论语》中亦有此类句式,如“迅雷风烈”、“危行言逊”等。大概古人喜欢错综以成文,但为了符合今人的用词习惯,当改其错综。
见,现也,古文是属通假。《内经》中多处可见“见”字,有的表示看见,有的则是表现、呈现、显现之义,当据文义而更改为“现”。比如,《素问•五脏生成》篇有“故色见青如草玆”、“此五色之见死也”、“此五色之见生也。”此处的“见”全是“现”。再如,《素问•阴阳别论》篇有“所谓阴者,正脏也,见则为败”;《素问•五脏别论》篇有“变见于气口”;《素问•汤液醪醴论》篇有“五色日见于目”等,都当改为“现”。
《内经》源自古语,其中某些字义现今已经不用,在整理《内经》版本时我皆按今义改之。比如,《素问•阴阳应象大论》篇有“味归形,形归气”,“归”者,馈也;“则出地者,名曰阴中之阳”,“则”者,“财”之误也,为“才”之通假;“阳予之正”,“予”者,施也;“同出而名异耳”,“出”,当训为生。再如,《素问•刺志论》篇有“邪在胃,及与肺也。”“与”,犹于也,改为于则文意顺畅自然。再如,《内经》“如”、“而”通用。《素问•大奇论》篇有“脉至而搏,衄血身热者死”,“而”改为“如”,则更易理解;《素问•平人气象论》有“食已如饥者,胃瘅。”改“如”为“而”,读起来更为通畅。如此等等,多不可胜数。《内经》当以读通且能用为目的,由此,我的修改也不算僭越了。
古代注家常依误字作注,因而附会其辞,既于医理不能符合,读来亦觉莫名其妙。因此,整理《内经》原文,一定要重视考证校勘。例如,《素问•刺志论》篇有“入实者,左手开针孔也;入虚者,左手闭针孔也。”参考《灵枢•官能》篇论泻法云“摇大其穴,气出乃疾。”所谓摇大其穴,指右手持针柄以开大其穴,非左手掐穴。再细详王冰注“右手持针,左手捻穴”,则此处经文本意当是:刺实证时,用右手持针,摇大针孔;刺虚证时,出针后用左手按其穴位,以闭针孔。后人误把“右手开针孔”传写为“左手开针孔”,导致费解。
《素问•水热穴论》篇有“阳脉乃去”四字。古时“脉”与“气”二字通用,比如,《史记•扁鹊仓公列传》即有“阳脉下坠,阴脉上争”,意即阳气下坠,阴气上争。再者,“去”者,藏也。因此,此四字或可改为“阳气乃藏”,则意思明确,切合经旨。此类校勘完全以有助于读通经文为原则。
古人以足大趾次趾为中趾,因此,把足阳明经的厉兑穴说成在“足阳明中趾”之端。这不合乎今人的习惯,故改为“足阳明大趾次趾”。再如,古人书写自右向左,故文中有“右方”,按今人的习惯改为“上方”。
帛书里的《足臂十一脉灸经》和《阴阳十一脉灸经》二书中都只有十一脉,其臂少阴脉循行于手厥阴脉的部位。因为心为五脏六腑之大主,古人常把心经称为“手心主少阴”。自《灵枢•经脉》篇出,心主方属于手厥阴,才算是真正与手少阴分了家。后人不了解这一历史沿革,把《素问•缪刺论》篇的“手心主少阴中指之端”妄改为“锐骨之端”,而能救治尸厥的当是中指之端的中冲穴。此则是依中医的历史沿革而校勘。
经文中多有“厥”字。《释名》曰:“厥”,逆气也。其义有三,一则四肢逆冷,有寒厥与热厥的不同;二则血之与气并走于上,导致猝倒、眩仆、不知人;三则脚弱不能行,即古之脚气病的雅称,亦叫痿厥。再细思之,脚气的“厥”当是“蹶”字。蹶是病名,而厥言病机,二者实不当混用。古人常把二字通假使用,遂导致其义混淆不清。因此,凡经中的痿厥,皆当改为痿蹶,以与厥逆相区别。
经文中的异体字非常多,皆已校正。比如,为胻的异体字、瘖为喑的异体字、瘈为瘛的异体字、菀为郁的异体字、为弛的异体字等等。有的则属假借字,但需要考虑不同的语境,不可妄改。比如,两神相搏,“搏”当为“薄”,搏为借字。凡论脉可为“搏”,余则皆当为“薄”。薄,迫也,聚也。再如,“巅”与“癫”意思不同,虽属假借,但不可混用。又如,经文中或用销铄,或用销烁、消泺,比较混乱。销铄,指金属融化,引伸为骨髓日减。《内经》中所用的铄,都是指肌肉削减,因此,当用铄,而不是烁。烁,明亮也。此类字词皆需注意。
《内经》中既有战国之文,亦有秦汉之语言,历三国、两晋、南北朝,以至隋唐、两宋,其中未改或改之未尽的避讳字甚多。比如,为避南北朝梁武帝之父之名“顺之”,经文中的“顺”字皆抄成“从”。比如,“逆顺”抄为“逆从”,因为“从”与“顺”同义。《素问•四气调神大论》篇有“从阴阳则生,逆之则死”、《素问•痿论》篇有“和其逆顺”、《素问•标本病传论》篇有“刺有逆从”,《素问•五运行大论》篇有“言死生之逆顺”等等。东魏孝静帝名“元善”,为避其讳,故改经文中的“善”为“喜”。如《素问•至正要大论》篇云“岁阳明在泉……民病喜呕”、《素问•五常政大论》篇有“太阳司天……喜悲数欠”等等。秦始皇名政,当时要避“正”字,故秦楚之际称正气为端月。《素问•阴阳应象大论》篇有“列别脏腑,端络经脉”、《素问•生机正脏论》篇有“端直以长”、《素问•长刺节论》篇有“必端纳针”等等。另外,秦时亦有改“正”为“真”者。《素问•玉机正脏论》篇有“真脏脉现”,且此篇名之“真脏”亦当是“正脏”,《至真要大论》篇名当为“至正要大论”,《离合真邪论》篇名亦当为“离合正邪论”。(经文中的“真气”与“正气”概念不同,天以元气生人物,道以真气生仙佛,“正气”等同于“元气”。)
(三)不做修改的原因
整理《内经》时,经常遇到一些字词,左右皆通,颇难选择。比如,《上古天真论》篇有“以耗散其真”,《甲乙经》中“耗”作“好”,与前句“以欲竭其精”文异而义近,且对偶。但再详察文意,此句似总结前三句“以酒为浆,以安为常,醉以入房”,以说明此三种行为皆足以耗散真气。权衡再三,最终仍依宋本原文,不改。
有的字先秦之时的意思与现在不同。但因为用了假借字,随着时代变迁,其意思反而与现在一致了。这样的不需要更改。比如:《素问•宣明五气》篇有“肺为涕”,在先秦时,涕指眼泪。其本字当为洟,即指鼻涕。但传抄中用了假借字“涕”,到现在反而表达了正确的意思而不需更改了。
《内经》中有的文字似属注释或错简,但文义又略通畅,且置之不理。比如,《素问•五脏生成》篇“五脏之象,可以类推;五脏相音,可以意识;”此处十六字似属注释,若去之,则前后文义非常通畅,但不去亦似可以。
有的字词两种写法都讲得通,不需更改。比如,“宛转”与“婉转”皆有辗转反侧之意,且两个词组现在都通用,此类则依宋本原文不做更改。
《内经》有些文字各家各有不同理解,则暂时保留原样不更改。比如,《素问•生气通天论》篇有“阴者,藏精而起亟也”。王冰认为,“亟”,数也。后有注家认为“亟”当为“及”,谓阴精旋而及阳,乃阴阳相随相应,相即相离,和谐而化合以生也。也有的注家认为“亟”当为“急”;又有注家认为“起亟”当为“为守”之误。再如,肝为罢极之本,关于“罢极”,注家各有其解,莫衷一是,此类经文则保持宋本原貌。
(四)为便于理解经文而整理
经文用字极简,其意蕴往往藏在文字之后,需反复研读后才能悟出。有些经文或能添一两字,即成点睛之笔,最是方便读者领悟经文。再者,经文传抄后出现讹误,可据他书而整理,以使医理舒畅贯通。
《素问•宣明五气》篇有“五脏所恶:心恶热,肺恶寒,肝恶风,脾恶湿,肾恶燥。是谓五恶。”从五行来推,肺气为燥,肺当恶燥;肾气为寒,肾当恶寒。但此文是讲五脏生病后的所恶,因此,改为“五脏病所恶”,则文义通畅无碍。正如仲景所谓:“五脏病各有所恶。”明确地点出了“病”字。此类修改有助于更方便地理解经文,亦不算是僭越吧。再如,《素问•玉机正脏论》篇有“大骨枯槁,大肉陷下,胸中气满,喘息不便,其气动形,期六月死,正脏脉现,乃预之期日;”并列的经文有五段,分别与肺心脾肾肝“正脏脉现”相关,但文中没有明确说明。为方便理解经文,在“正脏脉”前各加五脏之名,以使经文五脏正脏脉并列而排,便于理解。
《素问•脏气法时论》篇关于五脏五味的补泻,其内容比较混乱。晋代陶弘景著有《辅行诀》,其中的内容比较完整,可帮助校正此篇。因此,此篇中凡与《辅行诀》不同的,按《辅行诀》而修改。
(五)句式的修改
先秦典籍,今所存者皆秦火之余,缀集而成篇;再者,古人著书于竹简或木牍,再打孔,用丝绳或牛筋编联起来,形成了一卷一卷的书。由于蠹简残缺,文字常有所缺失。因为错简或传抄,经文中产生了衍文,或有前后句式的不对齐等。再者,古人写作喜用互文、省文,当按今人的习惯一以疏通。
《内经》有些篇章文字因错简而前后混乱,有的竟完全不可读。有些经文其文意与上下文完全无关,应当属于错简文,有的可根据文意移至合适的位置。比如,《素问•三部九候论》篇“瞳子高者,太阳不足;戴眼者,太阳已绝。”此文当是本章第八节的错简,可移至前文“足太阳气绝者,其足不可屈伸,死必戴眼。”之后,则文义晓畅无碍。有的亦属错简,但无处可移,则当删除。比如《素问•三部九候论》篇的“手指及手外踝上五指留针”,其文与上下文无关;再如《素问•宣明五气》篇的“阴出之阳,病善怒”已经见前条,此处再言,文义不伦,当是错简,皆当删除。《内经》中有的文字不符合医理,若强解,亦不必要,故当删除。再如,《素问•脉要精微论》篇“阴阳有余则无汗而寒。”按医理,此处颇难解释。又如,《素问•针解》篇的最后一段,蠹简烂文,义理残缺,莫可寻究。既然暂时找不到可补其缺漏的出土文献,这样烂文不如直接删除。
《内经》中有些文字或属省文,或属脱文,需按前后文意补上。比如,《素问•八正神明论》“愿闻法往古者”,其源自《灵枢•官能》的“法于往古,验于来今,观于窈冥,通于无穷”;再如,《素问•经脉别论》太阴、二阴脏象皆缺少黄帝问语;《素问•平人气象论》只论三阳脉至,而缺少论述三阴脉至的文字,等等,都当根据《难经》补上。
《内经》中有些文字是后人读《内经》的注释语,因反复传抄而混入了经文之中。比如,《素问•八正神明论》篇的“故血易泻,气易行”、《素问•宣明五气》篇的“虚而相并者也”、《素问•平人气象论》篇“乳之下,其动应衣,宗气泄也”、《素问•脉要精微论》篇“故中恶风者,阳气受也。”之类都是注文,当删除。虽然不属经文,但此类注释颇精,对于理解经文极有帮助,读者不妨多加重视。
有些文字当据前后文例调整,比如《素问•脏气法时论》篇“用辛泻之,甘补之”,与前后文例先补后泻不同,故当改为“用甘补之,辛泻之。”则与前后文整理对应。再如《素问•玉机正脏论》篇“筋脉相引而急,病名曰瘛”,此文当改为“病名曰瘛,筋脉相引而急”,则前后文例对应整齐,皆是先病名,再病症。又如,《素问•平人气象论》篇的“以行营卫阴阳也。”此处与其余四脏不同,若改为“肺藏皮毛之气也。”则上下文例对应。又如,《素问•六节脏象论》篇有“以生血气,其味酸,其色苍”,此处十一字去掉则符合上下文例。又如,《素问•金匮真言论》篇有“故病在舌本”,当作“故病在脊”,则与前后文例合。
《内经》中有的文字属于衍文,或由于后世医家在整理《内经》时因上下文的某些相同的字而产生的。有的需修改,有的则需删除。比如,《素问•宣明五气》篇的“命死不治”四字,“命”字蒙上“名”字致衍,而“死不治”三字又蒙上“不治”而误衍;再如,《金匮真言论》篇有“脏者为阴,腑者为阳”,“者”字衍,则与上文“外为阳,内为阴”及“背为阳,腹为阴”句式整齐。此类衍文极多,需根据具体经文修改。又如,《素问•玉机正脏论》篇“满十日,法当死,肾因传之心”,此处十一字重复前文之语,当做衍文处理,则文义顺畅。又如,《素问•脉要精微论》篇的论梦的一段以及短虫、长虫之语,不与上下文意相联系,且是《灵枢》之文,而误置此处。又如,《素问•四气调神大论》篇有“天气清静……万物不失,生气不竭。”此节之前讲如何顺应四时以调神养气,此节之后说逆四时的病变,前后文理一气贯通,不应于二者之间另有他文,当属错简。
(六)关于符号
在整理经文中,我尽量用新式标点符号,并把经中有不同意思的文字按分段处理,以使经文错落易读。
整理《内经》的过程中,我添加了破折号。破折号的用法颇多,我主要用其两个功能,一则总结上文,一则解释上文。比如,《素问•诊要经终论》篇最后谈到太阳、少阳、阳明、少阴、太阴、厥阴终者的不同症状表现,最后写到“——此十二经之所败也。”这是总结上文。再如,《素问•刺热》篇有“热病气穴:三椎下间主胸中热,四椎下间主心热,五椎下间主肝热,六椎下间主脾热,七椎下间主肾热。”最后用“——荣在骶也。”“——项上三椎陷者中也。”来解释上文提到的骶(背谓之骶),是肾热之气外通于肾也;解释“三椎下间”的举脊椎法。
《内经》中常用事理以印证经文,其后多用“此之谓也”煞尾,或在前面用“故曰”、“故《经》曰”、“所谓”开头,其后的经文当是引用古代经典,皆当用引号。如《离合真邪论》篇的“故曰:'其来不可逢’,此之谓也。”《素问•疟论》篇的“故《经》言曰:'方其盛时,勿敢毁伤;因其衰也,事必大昌’,此之谓也。”等等。再者,凡经文中提示是新的病名的,一般都加引号以示区别。
小结
《内经》是中医理论的奠基之作,影响深远。对它的研究代不乏人,古注、今疏成就卓著,但至今仍有很多问题值得深入探讨。我之所以整理经文,希望能总结吸收历代大贤的训诂校勘成果,疏理经文的字词句段,以求打造出一个既实用又可读的《内经》原文版本。
整理《内经》非常辛苦。各家版本,互有异同,当据经旨以选择上下读通之文;历代注家各有解释,需依医理而挑出临证可用之字。其中或有错简而至义乱,或因传抄而见字异,皆需修而正之。因此,需就经文反复研读,再三琢磨。虽然辛苦,亦足以自娱。
经典严谨,一字一句皆有深义,本不能妄改。我自知慧庸智浅,于《内经》领悟不深,虽参考诸家,反复琢磨,其中难免会有错妄之处,唯愿读者能体谅我的用心,并诚恳希望能指出错误,以方便我将来再做修改。
是为序,愿与读者共勉。
医学博士/董洪涛
初稿于2015年10月1日,奥地利因斯布鲁克
修改于2018年2月28日,南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