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和家两点一线的日子我总是感到饥饿,特别饥饿,身体的角角落落都饿,每一条街的每一个拐角都饿得无法自拔。这让我想起《重返十七岁》中的桥段,迈克回到自己十七岁的身体中,将大份的热狗囫囵吞下,把鲜奶油直接挤进嘴里,他说我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饿,大概是因为年轻。荷尔蒙席卷着来势汹汹的口腹之欲霸占着我们年轻的身体,把任何难以承受的伤心、喜悦、彷徨和兴奋都转化成凶猛直白的食欲,这种势不可挡的饥饿感辅佐我咀嚼吞咽千军万马。完全不留白,完全没有美感,吃到咽喉紧,吃到心慌意乱。
生理学家早就证明了一个让人绝望的事实,饥饿这件事情与胃无关,即便你的食道直通大肠,也无法避免饥饿的发生,巴塞罗那的生活险象环生,我常在高潮和低谷间被甩来甩去,不同事物和观点的突袭每天都在发生,而这座城市又是这么美,建筑这么华丽,人群这么可爱,让我怎么都接不上地气,抓不住她的裙摆。在这种不踏实的甜蜜中,我活成了一个填不满的洞。
对我而言最好的天赋就是:既不会饱,也不会胖。只享受进食的愉悦,不遭受周围的白眼。
但我做不到严守阵地,我只擅长自我安慰,比如那多出来的十斤体重其实是我的勃勃野心,是声色犬马的生活给我的伴手礼,是不知餍足的妩媚。
我就这样沉浸在自己一口一口吃出的丰满的余韵中。
虹影从前说过:我们这一代女人,物质上饥饿,精神上饥饿,性饥饿。我跟她不是一代,但所有的饥饿其实都是同一种,由自身和世界之间的不稳固联系所产生的不安感,这些感官互相压抑,扩张与反扩张,形成一个恶性循环,而食欲最易得逞,彼时高楼倾塌,人生艰难,总归还能吃。没人会因为肥胖而质疑你的人品,顶多替你忧心婚姻问题,吃着吃着就觉得,世界好宽容。
年轻时的饥饿更像是一种集体印章,谁没有怂过,谁没有丑陋过,谁没有在捉襟见肘的窘迫中摸爬滚打过,谁没有对物质世界和美好的远景垂涎过?每个人最初的年龄都在受命运摆布的无能为力中挣扎,不耐寂寞又不愿平庸的背后是堆积成山的纠结彷徨,此时幼年时期就相随相伴的教育痕迹开始成为横亘在新世界前的一道铁栅栏,上面全是却是血肉模糊的身影,而再往前推进一些,饥饿就成了耻辱罩一样的存在,主动和残酷现实隔开距离,我们的胃壁越来越厚,心房越来越坚硬,欲望成了一种堕落的暗示,成了一种暗渡陈仓的幌子。
S先生要回东京了,我们之间的最后一顿饭吃得又浪漫又血腥,夹血的牛排,澄红的葡萄酒,覆盆子的汁液在口腔里炸开,一瞬间我想和他在这个像殡仪馆一样冷酷的餐厅同归于尽。他说,你别以为我不难过,我是男人,我说不出口。我问他,你那个还吃不吃了,不吃给我。
最终天下还是没有不散的宴席。
你去结婚,去过美好人生,我会拼命赚钱,带着金山银山去找你,收购你的公司,让你下半辈子只能听我的。我真的什么都做得出来——这些没有说出口的伤心话,我带回家下了一碗面,还觉得不饱,又吃了半个哈密瓜。你在我心里挖的洞这么大,以致于这成了我度过的最漫长最饥饿的冬天。
我们的问题是我们生活在旧道德的黄昏期,有足够的东西折磨我们,但是又没有足够的东西约束我们。我们苦苦约束着自己。这个结局并非意料之外。人一生追求的饱足,统共不过区区九万顿饭,吃完便送走自己,哪有什么余地,漫漫长路,能陪着走上一段的,都是恩人。如果人生真如同传言那般短暂,那我不愿勉强你,也不愿勉强自己。
年轻时的饥饿,无非是求不得、求不得,和求不得。
不如我们好吃好散。
写在文末:自从换了新手机,便忘了安装简书,至今未曾提笔。
这篇文章是3年前的,偶然翻阅,今日抄送至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