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引:
“人类对于琐碎事物的敏感和对于最主要的事物的麻木,标志着一种不可思议的错误。”——帕斯卡尔《思想录》
《第三十五章》:
㊣执大象,天下往。
(谁掌握了那伟大的“道”,普天下的人们便都来向他投靠。)
㊣往而不害,安平太。
(投靠他而不互相妨害,于是大家就和平、安泰而宁静。)
㊣乐与饵,过客止。
(音乐和美好的食物,使过路的人都为之停步。)
㊣道之出口,淡乎其无味,视之不足见,听之不足闻,用之不足既。
(用言语来表述大道,是平淡而无味儿的,看它,看也看不见,听它,听也听不见,而它的作用,却是无穷无尽的,无限制的。)
以上就是通行的原文与译文。
【第一句】
㊣执大象,天下往。
1、
战国时期,有一位大哲学家叫杨朱。
他提倡“贵己”和“为我”,他留下一句千古名言就是:
“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
——《列子▪杨朱》
这句话分明就是砸儒家的招牌,所以一度气得孟子扼腕痛骂。
当然,非常之人必有非常之思。
比如有一天,他去拜见梁惠王。
梁惠王低头不语,感叹国家不好治理。
杨朱说:“这有何难?就像在手里玩东西一样简单(治天下如运诸掌)。
梁惠王咳嗽了一声,反问道:
“先生连家里的妻妾都管教不好;
后院有三亩菜园都耕种不来。
也好意思说治天下如运掌?”
杨朱回答说:
“大王见过牧羊人吗?
一群羊,只需一个孩童提着鞭子跟在后面。
欲东而东,欲西则西,可以随心所欲地改变方向。
这是为什么?
如果让唐尧能牵一头羊走在前面,让虞舜提着鞭子跟在后面。
那么羊群就一步也前进不了! 这又是为什么?
——刘向《说苑•政理》
梁惠王一个都答不上来,杨朱只好告诉他说:
“将治大者不治细,成大功者不成小。”
无独有偶,法国思想家帕斯卡尔在《思想录》中曾经写道:
“人类对于琐碎事物的敏感和对于最主要的事物的麻木,标志着一种不可思议的错误。”
那么,对于治理一个国家来说:
究竟什么是“大”,什么是“小”呢?
2、
先来看一则故事:
话说有一天孔子退朝回来,发现马厩失火了。
紧张地问管家:“有没有人烧伤?”
然而,对于马的伤亡情况,孔子却只字不提。
(原文:“伤人乎?不问马。”当然,也有人说孔子是先问人后问马,这里暂不讨论。)
——《论语·乡党》
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问人不问马”的典故,或许你会说:
“这有什么稀奇?问人不问马不是一个基本的常识吗?”
没错,放在现代这是常识,放在古代那可是超直觉的见识。
如果你总是站在现代社会的情境中去揣度古人,往往会生发出一种自己“英明圣慈”的假象。
3、
我们要知道:
养马者在春秋时期还属于低等奴隶,叫做“圉”。比如越王勾践当年就给吴王夫差做了养马的“圉”。
而且在生产力低下的农耕社会里,马和牛的普遍重要性往往要超过一般的奴隶。
说的极端一些:
奴隶死一两个并不要紧,如果少了几匹马和几头牛,会直接影响到一个国家的军事实力和第二年的庄稼收成。
因此商鞅在秦国变法的时候,就颁布法令说:
“盗马者死,盗牛者加(枷)。”
——《盐铁论•刑德》
一直到北宋,私自宰杀牛马情节严重者(平民)依然要判处死刑。
《宋刑统》明文规定:
“如盗杀马牛,头首处死。”(头首:即首犯、主谋。)
后来到了明朝,生产技术虽然提高了不少,但是《大明律》对“牛马”的保护同样严格有加:
“凡故杀他人马牛, 杖七十, 徒(流放)一年半;私宰自己马牛, 杖一百。”
现在,假设你穿越到了公元前500年,当上了鲁国的大司寇。
那么请问:
在马厩失火的时候,你能保证做到“问人不问马”吗?
恐怕你的第一反应,更可能是关心马的伤亡。
因为从正常的逻辑来预估的话:
相对于战马的伤亡,几个奴隶的死所造成的损失确实更小。
然而,这个逻辑尽管表面上无懈可击,但似乎总是缺乏那么一点儿说服力。
我们究竟遗漏了什么呢?这个问题先留待思考。
4、
接下来,我们再看另一则典故:
在西汉时期,有一位著名的宰相叫丙吉。
有一天外出考察民情时,看见一群人在大街上打架斗殴。
丙吉视若无睹,过而不问。
突然,前面有一个农夫正在赶牛,牛喘气吐舌,好像不堪重负的样子。
丙吉赶紧叫停,吩咐下人去询问牛的状况。
这时候,一个属官忍不住说了几句讽刺的话。
丙吉并没有生气,而是语重心长地说:
“打架斗殴,死伤和赏罚自有长安令去负责。
但如今春日未热,耕牛就疲乏失力。
恐怕是节气失调,难保会影响农作。
事关国计民生,所以我才特地询问。”
——《汉书·丙吉传》
没错,从表面上看:
街头群殴所造成的人力和财力损失,远远超过一头生病的牛。
但是关键在于:
初春的牛喘可能预示着节气的失调,而节气的失调如果不提前预防,恐怕会造成千万人的饥饿和流离,这一点是绝大多数人看不到的。
大多数人只能看到当下的、眼前的、小的利弊,而无法透视到未来的、遥远的、大的利弊。
也就是说:
大多数人看到的是“小象”,唯有智者才能透视到“大象”。
因为小象有形,大象无形。
5、
值得一提的是,丙吉当时还说了一句千古名言:
“宰相不亲小事。”
显而易见,这句话换一种说法就是:
“宰相要执大象。”
谈到这里,我们或许就明白孔子“问人不问马”高明在哪了。
从当下来看:
马匹当然比奴隶更重要,马匹的减少比奴隶的伤亡所造成的损失更大。
可是,从长期来看呢?
统治阶级这种“重马轻人”的思想如果传播出去,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我们暂且不说“无仁政,失人心”这种间接的影响,最直接的后果是:
鲁国的奴隶一定会努力逃亡。
其实在春秋时期,各国奴隶纷纷逃亡甚至起义的事情已经屡见不鲜,甚至演变为一种常态。
楚国甚至专门出台了一项法律叫《仆区法》,其中就规定说:
“不准奴隶逃亡、不准藏匿奴隶。”
可见,当时诸侯各国对待奴隶的态度基本上是“重马轻人”的。
6、
然而,随着社会生产力的提高,人口数量的增加,“人”的重要性越发凸显出来。
可以说一个国家的奴隶的多寡,直接解决定了其军事实力的强弱。
秦国之所以能兼并六国,统一天下,有一个最关键的因素就是:
人口数量的优势。
秦国在商鞅(前395年~前338)变法期间对内实施人口奖励的措施,对外采取“利其田宅,免其兵役”的优惠政策。
以至于到了公元前300年左右,秦国人口迅速增加到了400万以上。
——数据源自路遇 / 滕泽之《中国人口通史•第一章•第三节》
而到了秦始皇(前259年—前210年)时期,有人估计秦国的人口可能已经超过了500万,甚至突破了600万。
那么当时的其他六国的人口是多少呢?
楚国大约400~500万;
赵国大约350万~400万;
魏国大约350~400万;
齐国大约300~400万;
韩国大约150~200万;
燕国大约150~200万;
无论你愿不愿意承认,客观地说,秦国前期之所以的能崛起强大的原因就在于:
顺应了历史潮流,在生产力(铁器和牛耕)不断提升发展的基础上。
适时并且适量地解开了奴隶的桎梏,提高了平民的地位,降低了贵族的特权,缩减了法律上的不平等。
单从以上四点来说,秦国明显要比其他诸侯都做得更加彻底。
所以才能充分激活秦国民众的生产积极性,大量地吸收外来的人口,于是获得了超越其他诸侯的实力。
用老子的话来描述,秦国的崛起之路不就是“执大象,天下往”吗?
至此我们就会明白,孔子在当时能够提出“天地之性人为贵”其实是一个非常有远见的政治理念。
反观当时的其他诸侯,看到的只是眼前的利益,只是“小象”,根本没发现还有这么一条“生产规律”,这么一只无形的“大象”。
当然,到了秦始皇后期,时代和环境都已改变。
而秦国的《秦律十八种》等法律条文却没有与时俱进,弊端愈演愈烈并开始占据主导,由本来“往而不害”的状态渐渐演变成了“往而害”模式,最终只维持了十四年,就走向了崩溃和灭亡。
所以老子说:
“往而不害,才能安平太。”
7、
孟子曾经跟梁襄王有这样一番对话:
梁襄王问:“天下如何才能安定?”
孟子说:“定于一。”
梁襄王又问:“谁能统一?”
孟子语重心长地说:“不嗜杀人者能统一天下。”
——《孟子·梁惠王上》
那么,如果我们剥离开文字的表面意思。
孟子所谓的“不嗜杀人者”,不正是老子所说的“不害”吗?
“不嗜杀人者能统一天下”不正是老子所说的“往而不害安平太”吗?
你一定会问:
“秦朝残暴不仁不也照样统一六国了吗?”
其实,这是一种误解。
在儒家的语境中:
武力统一并不是真正的统一,并不是表面上的“书同文,车同轨”。
况且,秦朝的的统一只维持了十四年,远远没有达到“安平太”的状态。
那真正的统一是什么呢?请看下一句。
【第三句】【第四句】
㊣乐与饵,过客止。
㊣道之出口,淡乎其无味,视之不足见,听之不足闻,用之不足既。
1、
音乐与美食,虽然可以让往来的过客停步驻留,但毕竟是短暂的、有限的。
顾客一旦听完了音乐,品尝过美食,自然就转身离开。
可是,老子认为:
“道”虽然无色无味又无声,不可捉摸,但它是长久的,永恒的,可以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也就是说:
以短暂的、有限的音乐和美食去吸引顾客,就是“执小象”;
以长久的、永恒的“道”来吸引天下人,就是“执大象”。
其实归根结底,老子要表达的是短期利益和长期利益的关系。
秦朝的崛起就完全符合“乐与饵”的特性,见效快,灭亡也快。
2、
荀子在这一点上就完全赞成老子,他认为:
“兼并一个国家很容易,难的是凝聚人心,使这个国家真正蜕变成本国的人民。”
——《荀子•议兵》( 原文:兼幷易能也,唯坚凝之难焉。)
没错,儒家提倡的统一是文化的统一,只有做到万民同心,团结一致才算是真正“征服”了这个国家。
否则,就像油不溶于水一样,纵然暂时“兼并”,迟早还是会分裂。
那么如何才能真正做到统一天下呢?荀子提出的解决方案不同于老子,他提出:
“凝士以礼,凝民以政;
礼修而士服,政平而民安;
士服民安,夫是之谓大凝。”
——《荀子•议兵》
也就是说:
荀子提倡的是以“礼”治国,属于“有为”;
老子提倡的是顺“道”治国,属于“无为”。
3、
虽然从理念上说,荀子比老子低一个等级。
但是在实践层面,荀子的方案无疑更容易被统治者实行。
因为“有为”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一种方案,会带给人一种可以随时控制着的假象。
但是“无为”就不一样了,它“视之不足见,听之不足闻”。
纵然真的能治病,一般的医生也不愿意开这个药方。
毕竟吃力不讨好,要冒着不被人理解的痛苦,有时候还要承担“蠢夫”的骂名。
但凡是一个心智正常的人,断然不会选择“无为”。
当然,敢于“无为而治”的人,也断然不是“常人”。
所以我们大致可以看到:
历史上的朝代从兴起到灭亡的规律,大都是以“无为”开局,以“有为”支撑,以“乱为”告终。
这,就是人性。
宁愿亲睐“乐与饵”这些狐朋狗友,也不愿意结交“道”这个淡而无味的君子。
第三十五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