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寿

文：云走丢

去年我爷爷办了场七十九大寿。一开始说是叫亲戚们过来一起吃个饭，大概十来桌人，不用弄得太复杂，后来我妈嫌光吃饭太单调，临了了要让我准备主持稿。我说，稿子我倒能写，准确地说是到处凑，问题是主持人上哪儿找？她说你不有个叫何允中的同学吗？他不就喜欢这个？我说主持是他的爱好，你别嫌弃他业余。我妈叫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你不是说他们学校好多场晚会都他主持的吗？我不吭声，不吭声是因为没底气。我其实一点也不嫌弃何允中，我觉得他主持得可好呢，但就是纯粹地不想帮我妈弄这个事儿。我妈又炸了：你帮我？这是我一个人的事儿吗？这是全家人的事儿！你也算里头的一份子，什么帮不帮的！我说你也不知道早点儿说，现在时间那么紧，做出来质量太烂别怪我。她说不就一个串词吗，有什么不容易的？后来事实证明也挺容易的，不是做得有多好，而是大家都容易满足，当然也有可能是不忍心在大喜日子挑你的刺儿，说你这寿宴的流程这儿没弄好那儿又出错，都是一个劲儿地夸“哎呀弄得好弄得好！”对了，有个什么姨啊还是婶儿的都感动哭了，抱着我妈哭，让人以为她俩关系有多好呢。——话说回来，谁他妈那么脑残能说你办得丑给你添堵啊？

尽管我勉强得想去撞墙，但我还是答应了。先去网上找串词，外交辞令一套一套的，各种四平八稳政治正确，什么老人家一生的光荣历史峥嵘岁月，什么和老伴儿执子之手风雨相伴，什么养育儿女时多么含辛茹苦以身作则，没有超出这意思的词儿。差不多东抄一段儿西抄一段儿吧，这种说完就随风飘的低仿货，应该不会招来原作者追着喊着告我剽窃。然后联系主持人，何允中痛快地答应了，没什么问题。但宴会实际进行的过程中还是出了点儿状况，让他觉得略有瑕疵——我奶奶腿脚不便，牵她上去切蛋糕的时候词儿已经说完了，她的脚还没迈上台，就冷场了半分钟，害得何允中凹词儿。当然我妈是觉得瑕不掩瑜的。主持的事儿搞定了就要去找寿星发言稿，找什么长子发言稿，倒也容易。只不过我一边看一边疑惑：这寿星在讲些什么呢？噢，感恩，可以理解，大家跋山涉水的跑这儿来给你过个生日，而且还是个老人的生日，一个离死期很近的生日，很不简单；如果是阳奉阴违的那种，表面上乐呵呵，心里头咒你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赶紧死赶紧死，妈的害我跑这么远日常计划全被你打乱了说不定还毁了我一次应酬一单生意一场艳遇一个床局，哇，那就更不简单了，此处应有掌声啊。那么除了感恩之外的其他内容呢？噢，以儿女为荣，对，那为什么以儿女为荣？你教子有方？绕了半天还是夸自己。但是夸要刹住车，千万不能说儿女好是我教的好，所以儿女要孝顺我——“孝顺”这一点是长子讲的，唐老白你别抢少白大伯的台词啊。

其实寿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从网上的那些发言稿看来。但我觉得唐老白应该还是可以发挥一下的，比如以儿女为荣啊，为什么呢？我会教育呗。怎么个教育法呢？为人父母应当怎么样呢？……后来一想我还是别这么写吧。一来大家赴宴是来凑热闹的，不想听你的教训，再说我们有《弟子规》又没有《爹妈规》，教训也不是这么个教训，就别在那儿好为人师丢人现眼了，而且还是个思想出轨的麻辣教师；二来这些话我在写主持稿的时候就考虑过，就在说“父母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存在”这一点上，绞尽脑汁啊绞尽脑汁，除了写父母是我们的港湾大树臂弯脊梁这种虚词儿，或者是我入学的新书包是你给我拿这种谁都没法儿考证真假或考证其中究竟有多少“感人分子”的漂亮话，还有别的什么选择呢？我就自己想，因为找不到靠谱的参照系，然后就写，写来写去发现不是在写“父母像什么”，而是在写“父母应该是什么”——这就面目可憎了，至少在来宾看来。因为我觉得来宾往往喜欢听比喻句，而不是其他什么硬道理。

正当我在电脑跟前儿上穷碧落下黄泉搜索枯肠的时候，唐老白向我提出了他的一个想法：

“我想表达这么个意思，就是大家来吃这个饭，不光是为了我一个人，而是因为唐氏家族的团结精神。不仅是场生日宴会，而且是我们族人欢聚一堂的盛会。这么个意思。”

我心想这不是作大死吗？“您为什么想说这个？”

“我觉得大家光冲着我一个人来，有点儿把我自己抬高的意思。因为这次请的都是唐家的亲戚嘛。”

我知道了，唐老白的意思就是为了家族而来显得更加伟光正，为了他自己好像有点儿托大。拜托……“爷爷，你要这么说会把自己抬得更高。你说冲你一人来，那您就是把自个儿当寻常老人；要说冲家族来，表面上是为了什么抽象的家族精神啊什么人与人之间情谊的感召啊，但实际上这些精神啊情谊啊甚至共同利益什么的不就落实到您一人身上吗？那您就是把自个人当族长了，就端得更高了。”

要说理想不死，我爷爷真得算上是理想不死的代表了，他特迷恋孔老夫子他们家倡导的那种一大家子其乐融融然后有一个族长主持局面的理想，这种理想把人情啊道德啊伦常啊血缘纽带啊亲人的凝合啊看得特别重，虽然带点儿尸腐味儿，像从棺材板儿里爬出来的。我特别不能理解这种想法。那族谱都能是伪造的，往上倒三代谁认识谁啊？名字？就一符号，有啥意义？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对这家族荣誉感使命感责任感那么感兴趣，对这族长的控制欲权力欲传承欲那么有欲望。

（哦，可以归纳一下中心思想了。中心思想就这个——我特别不能理解。就是老少之间的隔阂——也谈不上“隔阂”，就叫“代沟”吧，隔阂这词儿太重，还不至于。话说，我跟唐老白只差了三代啊……反正吧，你们做阅读理解做到“作者的中心思想是什么？”这一道题的时候请看这里看这里，作者把标准答案写出来了不用费劲儿乱造了。另外其实也不用太悲观，唐老白接受了我的意见，所以稿子没按他的想法写，所以我说不至于像“隔阂”那么严重。）

不理解就不理解吧，不理解也不影响我继续写稿子。然后就到了寿宴，大家都玩得很开心，我也开心，但细细想好像又没什么正经值得高兴的事儿。倒是跟大寿无关的两条花边挺有趣的，我可以记一笔。

第一件事就是定最终稿的时候，那个姨啊还是婶儿的，就那个和我妈抱头痛哭很容易让人以为她俩关系特好的那人，她家的亲戚，在其中横插了一脚。唐少白和唐宜照也就是我妈在那边纠结到底是写“感谢各位亲朋好友”——就是我的原版——还是“感谢各位亲戚”还是“感谢各位来宾”，那亲戚就说：“亲朋好友不合适吧，只请了亲戚，又没请朋友，就用‘亲戚’。”我说这词儿是不是太口语化了？晚会体语言不就要个效果而已吗？打鸡血一样念出来就成，谁他妈抠这些字眼儿？——当然后面两句话我咽下去了。他继续说：“‘来宾’这个词儿也不好，这个‘宾’是客人的意思，显得见外。”我心想操你妈你不是客人还能成户主了？还能在我家就地搭灶台了？他还问：“纯如啊你是学什么专业的？”我说中文，想妈的不学中文老子能让唐宜照想到用我来写这破稿子？他说：“哎呀你看你多幸福，一家人都对这个中文有造诣，你看，你一写稿子，家里人都帮你指点呢。”我听着这话明显是讽刺了，于是我就“操你妈的还‘这个中文’难道还有另外一个‘中文’？老子爱怎么写怎么写关你屁事儿碍着你了你求唐老白让你写看他答应不？”当然还是心里说的。嘴上说的是：“叔啊这稿子就该由你写呢，说不定写着写着就能写到省作协呢。”

（这反讽的功力还到家么？算是回敬到位了么？对这给人添堵的脑残）

第二件事就是饭桌上，有个姨啊还是婶儿的要给我介绍对象。我说不用了不用了我有男朋友了，她眼睛发光说“谁啊？”我说何允中。她脸一黑嘴一撇，明显是不相信的表情。我自己也不相信，试想谁请自己男朋友过来救个场还会扭扭捏捏的？谁的男朋友出现在这种亲戚扎堆的重大场合时能不被拉出去嘚瑟的？谁请了男朋友来还拉一个叫李君则的男伴来一起愉快玩耍的？很明显，普通朋友。谎言戳破之后她开始絮叨哎呀那个要和我相亲的对象多么多么优秀家境如何如何优越父母又是怎样的开明人品又是怎样的好……说实话条件好得让我有些心动。但我不可以这么做。我虽然没对象，但是有炮友啊，如果我去和那对象见面，对赵如许也太不仗义了，毕竟寿宴结束之后我还要和他在隔壁酒店见面呢。

（妈呀……这结尾是不是有点假？……但我真不知道该说啥了，就这样吧。）